第22章 閻家打算
“原來是閻八郎。”李徽打量着眼前這位風度翩然的俊秀少年,因年紀相近,心裏不由自主地便将他與好友王子獻比較起來。閻家與日漸沒落的王家截然不同,雖并非頂級門閥士族,但數代皆是關隴貴族之中的名門。不但身居廟堂高位,同時也是赫赫有名的書香門第。
許是家學淵源之故,這閻八郎由內而外透着一種溫潤雅致的氣息,确實風采不凡。不過,與王子獻相比,他卻缺了幾分潇灑氣度,亦少了些游歷見聞的沉澱見識,仿佛悉心培育的名貴花朵,透着幾分不谙世事之感。
這絕非門第之別所帶來的差異,而是人與人之間秉性天分的距離罷。畢竟,閻家的服紫服緋高官并不少,而商州王家不過是琅琊王氏不起眼的房支,似乎連五品官都不曾出過。而且,閻八郎是嫡脈嫡孫,王子獻卻是旁支嫡出。二人若是易地而處,王子獻恐怕早便名揚長安城了。
李徽略有些心不在焉地想起了南下的兄長與友人,将閻八郎帶到了濮王妃的車駕旁邊。閻八郎恭恭敬敬地喚了聲姑母,真情實意地又提起了家人的思念一類的話。同樣的話教他說出來,反倒比昨日那位老傅母可信許多。
閻氏端坐在車中,一時間心裏百感交集,臉上神色忽悲忽喜。
周氏與張傅母低聲勸慰她幾句,她便只得嘆口氣,澀然道:“也罷,既然阿娘已經親自來了,作為女兒,我斷然沒有連她都不見的道理。”她一向是個孝順女兒,不過,經歷了這麽些事之後,發自內心的孝順與親近究竟還剩下多少,連她自個兒也無法辨明。
說話間,濮王府一行人的車駕緩緩停了下來。閻氏親自下車,帶着周氏與長寧郡主去拜見閻夫人高氏。李徽也扶着李泰艱難地從車上挪下來,坐着檐子去見岳母。
高氏是位并不算富态的貴婦人,瞧着仿佛慈眉善目,但眼底深處卻透着幾分精明之狀。從她這些時日安排的事亦可看得出來,她是連子女都能用上心計之人。李徽很難想象,這位貴婦是如何教養出了閻氏這樣秉性溫柔的女兒。
此番高氏帶來了不少晚輩,光郎君就有三四人,更有幾位豆蔻年華的少女戴着帷帽,袅袅婷婷下車來拜見。彼此互相按家禮、國禮見面之後,她便指給閻氏認了認侄兒侄女,又呵呵笑着給了李徽一塊溫潤細膩的團龍羊脂玉佩,還拉着他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連連贊他生得極像李泰。
李泰聽着甚為歡喜,投桃報李地喚了幾位閻家郎君騎馬伴在他的車駕旁邊,陪他解悶說話。閻家郎君皆頗通書畫,評點起近來的大家之作,亦是侃侃而談,很有些見地。當然,他們最為推崇的便是自家祖父或叔祖父的畫作。
閻氏坐入高氏的車中,讓周氏和長寧郡主都回車駕中去。閻家的小娘子亦扶着婢女返回了各自的牛車內,經過李徽身邊時,陣陣香風飄過,隐約還伴着或清脆或柔和的笑聲。新安郡王一無所覺,仍是撥馬回到小堂妹的車駕邊。
于是,閻家的車隊自然而然地融入了濮王府的儀仗當中,繼續往東南方向的曲江池而去。
“我的兒,這些年你當真是受苦了!”高氏輕輕地摩挲着閻氏的手,說着說着,眼淚便紛紛落在了手背上,濡濕一片,“當初我也想送一送你,但你阿爺他……”說到此處,她竟是泣不成聲:“後來聽說你好不容易得的那個孩兒居然夭折了,為娘的心都碎了……一直替你懸着哪……”
提起當年夭折的孩子,閻氏亦是禁不住雙目微紅,嘴唇輕輕一動。聖人與秦皇後一向注重兒女的婚姻大事,早早地便給他們定下姻緣。她十一歲時便被選為李泰的王妃,次年就嫁入了皇家。然而,此後連續多年,竟是始終未能懷上一兒半女。直至将近十年之後,她才首次孕育孩兒,簡直是欣喜而泣。想不到,不久之後正逢奪嫡事發,秦皇後病倒,竟沒有人替她求一求情,讓她暫且留在長安待産。
夫唱婦随,确實是應有之義。她卻因為随着李泰貶黜出長安,失去了她唯一的孩子。心中确實怨恨,既恨娘家無情,又恨那些冷眼旁觀者,更恨李泰的野心勃勃。分明沒有登上至尊之位的才能,他又何苦要去争?要去搶?!
然而,滿腔憤恨又有何用?孩子夭折了,再也不可複生。就在她險些将自己陷入哀痛泥淖中不能自拔的時候,她的管事娘子張氏(張傅母)抱來了剛出生的庶子李徽。李徽之生母身份卑微,一路跟着颠沛流離,折騰得身體極為虛弱,産下孩子後不久便撒手去了。而當她第一眼瞧見這個孩子的時候,他便朝她笑了笑,瞬間便撫慰了她的傷痛。從此,這個孩子将她從忿恨與怨怼中救了出來。
想到此處,閻氏略定了定心神,淚眼朦胧地擡起眼,望着高氏:“阿娘,既是過去的事,如今便不必再提了。”許是因那個孩子,許是因李徽,她的神色柔軟了許多,聲音也如同往日那般溫和。一時間,竟是瞧不出先前冷淡生疏的模樣了。
高氏微微一怔,拿着帕子拭去淚痕,含淚而笑:“确實不該提起……咱們母女好不容易再度相見,也該說些喜事才是。這些日子聽你阿爺與兄長們提起來,大王似是病了?今日一見,氣色倒是不錯。”
“如今四處傳聞紛紛,他不喜聽見那些流言蜚語,索性便在家中安養。”閻氏回道,本能地便替李泰描補起來,“有大郎和三郎在,他不出面亦是無妨。更何況,由三司會審、太子與越王監審,想必很快便能将此案查個一清二楚。他又何必為這些無謂的事煩惱?”
“我的兒,聽你如此說來,大王的脾性倒是平和了許多。如此,為娘也能放心了。”高氏道,“而且,為娘瞧着,嗣濮王與新安郡王待你也甚是孝順。雖都是庶子,但日後也能成為你的依靠……似乎也不必替你憂心了。”
閻氏敏銳地察覺出她話中的未竟之意,淡淡地道:“大郎是阿家教養長大的,三郎是我親自養大的,自然品行俱佳。”
高氏笑了笑,不再多言,攬着她繼續說起了家常瑣事。分別十餘年,便是家族中的婚嫁往來、晚輩趣事,就足足能說上數個時辰。閻氏聽着聽着,眉頭微微蹙了起來:應當并非她的錯覺,阿娘正不着痕跡地誇着家中的小娘子,以及她兩個妹妹所生的外甥女。
這廂母女二人正在敘別離之情,另一廂長寧郡主掀開窗紗一角,悄悄地喚起了李徽:“阿兄,你別待在右邊,換到左側來。”她的車駕靠左,閻家的車隊靠右,李徽如今策馬走在中間,任誰一眼就能望見。
李徽頗有些疑惑,卻并不細問,立刻禦馬來到左側。長寧郡主很快便掀開這邊的窗紗,撅着嘴道:“閻家那些小娘子真不知羞,都擠在牛車的窗邊争着搶着看阿兄呢!若不是她們來了,只有咱們兩個自在地說話,該有多好!”
李徽怔了怔,失笑道:“我怎麽沒發現有人正在争着看我?你放心罷,你阿兄我雖然自忖模樣生得不錯,但并沒有俊俏到能夠令大街小巷圍堵着看的地步,更不至于讓小娘子們擲果盈車。”他方才正在想着李欣與王子獻不知已經行到何處了,确實沒有注意周圍的目光。
不過,長寧的話雖然有些誇張,想來卻也并非全然不實。只是,閻家的小娘子都是書香門第世家出身,斷不可能貿然做出此等舉動。難不成,閻家竟有意将孫女嫁給他?怎麽可能?!他們怎會願意再舍去一個嫡出之女前往均州受苦?他們一家眼下雖然都在長安,看起來也依舊頗為受寵,但終歸是要回均州去的。
“阿兄當然好看。”長寧郡主不假思索地回道,“咱們家的人都生得好看——除了……”
李徽幾乎是立刻反應過來,正色道:“我阿爺若是不生得這麽肥壯,一定也會像二世父或者你阿爺那般儀态翩翩。”
小家夥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我問過祖母了。祖母說,三世父從小就生得圓胖!連她也從未見過三世父清瘦一些的模樣呢。”
“……說實話,我也從未見過。”
兄妹兩個對視一眼,仿佛心有靈犀般發出了輕輕的笑聲。
這時候,李泰身邊的親信侍從忽然過來相請。李徽立即禦馬來到前頭的車駕附近,就見閻家幾個郎君有些面紅耳赤地騎着馬圍在旁邊,竟像是有些手足無措。看起來,應該是濮王殿下發了脾氣,他們才既羞臊又隐約帶着幾分擔憂之意。
李徽與他們實在太過陌生,并沒有寬慰他們的意願,只是略微颔首,便躍下馬,利落地登上了濮王殿下的車駕。閻家幾個郎君見狀,只得各自散去,帶着些許忐忑不安,回到自家的車隊中間。
李徽進入車中後,就見自家阿爺正咬牙切齒地拍着旁邊的憑幾,不由得笑道:“究竟是誰惹惱了阿爺?阿爺盡管說!不管是不是親戚,孩兒都會替阿爺出氣!”
李泰猛地回過首,臉頰兩邊的肉宛如波浪般抖了起來,怒喝道:“還不是你!!居然什麽事都瞞着我!!你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你阿爺?!如今誰都明白刺殺我和李嵩的兇手就是當年那些入罪的人家!你居然一個字也不提!你就這麽相信三司會審!相信李衡和……和太子麽?!”
新安郡王雙目微微張開,很是無辜地道:“阿爺,這不過是個流言,祖父和祖母都吩咐我絕不能輕信。長輩都這般叮囑了,我又如何敢說給阿爺聽?”閻家人到底是何用意?居然将此事說給了阿爺知曉?!是閻尚書的意思?還是這群少年郎自作主張?!
李泰呼哧呼哧地喘着氣,瞪圓了眼:“流言?!只是流言?”
“确實只是流言。”李徽篤定地答道,緊接着補上一句——“祖父與祖母說的。”
“……”濮王殿下沉吟許久,瞥了瞥幼子,輕飄飄地道,“便是流言,或許也有可信之處。”
“……”什麽“或許”?一定是信了罷?就這麽信了罷?!
新安郡王在心中艱難地嘆了口氣:他就知道,一定會是這樣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