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這年九月,秋雨淅瀝不止,柔然軍隊卷土重來。駐軍苦戰不敵,失了星遠、中一兩處重鎮。

戰事頻繁,交戰不久,朝中以陸太師為首的大臣主張割地求和。

篤義王李言宜堅決主戰,若是兵力不足,就去西涼借兵,絕不能向柔然低頭,一定要将柔然趕出天山以北,永遠無法進犯。

西涼同意了玥唐的借兵,李言宜這一去又是兩年。

李言宜說到做到,他帶着軍隊,先懲治了當地的貪官污吏,使得軍民一心。然後将柔然人趕出了天山。天山腳下太過荒涼,他遷來居無所安的西羌部落,讓他們在此處安居樂業,并設下都尉府,派了重兵鎮守。

李言宜屢建功勳,權勢與當年才從西涼回來時不可同日而語。

這一年他回到長安的時候,他唇邊蜿蜒的詩意已經被風沙打磨成了執着的剛毅。他的輪廓更加分明,鼻梁秀挺,愈加迷人。

夜宴仍然設在大明宮,太液池邊。

太液池的飛花與月亮,曾經多少次出現在他的夢裏。

李言宜仰頭幹了一杯酒,倚着欄杆,醺醺然。杯中空空,不知是誰又給他斟滿,他舉杯朝月,吟誦道:“匣中一片月,光采照我多。觀此紛意氣,提劍向重阿。重阿葳蕤,朱岩綠蘿。仰看春雪,俯聽秋歌。無舟可濟渡大河,嗟餘嗟餘任蹉跎。前瞻兮白水,回首兮滄波。”

皇後在離他不遠處的柱旁,贊了一句。

“七弟好興致。”

李言宜垂着頭,輕聲問了一句:“他好嗎?”

皇後抿了抿唇,正要回答,一個錦衣金冠的小孩子冷不防撲進了她的懷中,撒嬌道:“母親,雍和差點找不到你。”皇後彎腰抱住他,他歪頭看見了李言宜,眨巴着眼睛,輕聲問:“他就是七皇叔嗎?”

“是啊,還不快叫七皇叔。”

還沒等得及他叫,李言宜就上前将他抱起來,往天上扔了一下,哈哈笑道:“七皇叔上次見你的時候,你還不會說話,如今已經長這麽大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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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雍和也哈哈笑,抱住他的肩膀,叫道:“七皇叔回來得給我講你打仗的故事,人人都說男兒當如篤義王,我可想知道七皇叔有多厲害啦。”

“喲。”李言宜驚道:“小嘴兒這麽甜。”

皇後将他從李言宜懷裏接過,柔聲道:“七皇叔才回來,還沒有休息過,等他有空再跟你講好不好?”

“好。”李雍和很乖巧地點點頭。

“現在去跟緋羽吃果子吧。”

緋羽上前牽住李雍和的手,将他帶離了皇後身邊。

皇後目送着李雍和回到席間,頭也不回的問了一句:“他好你就會歡喜嗎?”

“什麽?”李言宜沒有明白。

“在這大明宮裏,困死在冷徹心扉的碧瓦朱牆,你覺得他會好嗎?”皇後抛出一連串的問題:“如果我說他不好,你會帶他走嗎?”

“你怎知我不會?”李言宜只反問了一句。

皇後微怔,随即笑道:“七弟,如今你屢建戰功,實是玥唐之幸。”她走近一步,唇角含笑,明豔而端莊,聲音輕緩:“将來雍和還得多仰仗你,我先謝過。”

李言宜看着遠處的君王,皇帝正在與他獻上的西涼美女飲酒。他老了些,成了面目滄桑的男子,不再是記憶中那個寡言深沉的少年。

那白未秋呢?亦早已不是他當初愛上的模樣。

那不重要。

李言宜已經歷過戰火與鮮血,見過無數生死,人生太過短暫,錯過了今生,他有何把握來世還會遇見白未秋?他不再做那樣的幻想。

如果只能通過權力才能得到想要的,那就得到權力吧。

晚宴後,李言宜宿在宮中的晴柔別館。

他似乎有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平靜安谧的夜晚,模糊的光亮透進他的床帳,他坐起身,這是這些年他離白未秋最近的時候。

李言宜披衣起身,睡在帳下的婢女驚覺,問道:“王爺,可要奴伺候麽?”李言宜擡手撫過她胸前穴位,她一聲未哼,便軟倒在地。李言宜抱她上榻,安置入自己的被衾。

他沒走正門,從窗戶輕巧的躍出,如蝙蝠般消失于茫茫夜色。

夜色中有萬古不變的磷火與白雲,牽引他沉淪于心中的深淵。

李言宜的腳步輕巧,卻依舊不敵皇帝影衛的耳力,剛進得白未秋栖身的院內,隐在樹影間的北木就發現了他。李言宜輕聲道:“是我。”北木身上的戾氣頓減,停下拔劍的動作。正要開口,忽然耳廓微動,随即拉過李言宜,躍至屋檐,雙足微勾,來到了殿中頂梁。

殿中燈火昏暗,但能看出布置雅致,帷幔低垂。低低的咳嗽不時從帷幔後傳來,李言宜心中一緊,認出那是白未秋的聲音。

他病了嗎?

心思紛亂間聽見殿門打開的聲音。

是皇帝,他将帷幔撩開,伺候在旁的內侍連忙跪下行禮。他低頭看着躺在榻上的人,伸手撫過那消瘦的面頰,随口問道:“今日如何?”

內侍低聲道:“這幾日似有好轉,不過仍是昏睡較多。”

“醒來時都做了些什麽?”

“前幾日醒來都只是發呆,今日,就是方才。”內侍有些激動:“白郎君寫了詩。”

“詩?”皇帝的眼神并未從白未秋身上移開,只道:“拿來我瞧瞧。”

“白郎君寫完就燒掉了,不過奴有幸見到,就記了下來。”

皇帝冷然地睨了他一眼,那內侍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背了出來。

躲在房梁處的李言宜聽得分明。

“霜燈昏飒兩三更,閑恨杯深添不能。病秋不如病酒貴,落葉還是落花風。此時青眼向白發,無那金波掣玉繩。誰信鬼神多相護,人間猶有不平聲。”

殿中燭光搖曳,伴着內侍尖利高飄的聲音,誦讀出這些悲憤無奈的詩句,李言宜也打了個寒戰。他的雙眉緊鎖,恨不得此刻就下去,将病中的白未秋帶走。

皇帝倒是神色未變,念叨了一句“病秋不如病酒貴,落葉還是落花風。”隔了良久,嘆道:“病秋,病秋。好不了就罷了。”他緊緊地盯着白未秋,握住他的雙手,放在頰邊,“若你先去了,便等着朕吧,待朕百年之後,你也是随我一處的!”

皇帝待了不久,便離開了。

內侍跪伏着,來不及起身,被李言宜手指疾點,頹然趴伏于地。

李言宜快步上前撩開帷幔。

終于看見讓他魂牽夢萦的人。

他俯身,每一個動作都輕緩地放慢,燭火昏暗,肢體是晦澀的剪影,在白未秋沉靜的睡容上幻化出困惑般的紋樣。李言宜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上半身抱起,靠在自己的懷中,低頭看着他的臉。

白未秋毫無預兆地睜開了眼睛,四目相對。

“是……王爺?”

“是我。”李言宜将他揉進懷中:“是我,我回來了。”

白未秋輕輕推開他的懷抱,偏頭咳嗽,垂首間,李言宜瞥見他青絲間竟已有星星點點的斑白。白未秋看着那張比記憶中更加生動俊朗的面容,忽而唇角微翹,道了一句:“朱顏君未老,白發我先秋。”

那聲音沒有以往的泠泠如泉,是拂過桃花的風,缥缈而無辜。

李言宜在他面前,總會不知所措,他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怎麽開口。他心中忐忑,肖想了無數次的重逢。經歷了戰火與陰謀,即使權勢在握,到了白未秋面前,他總會不自覺地變成當初那個太液池邊手足無措的少年。

他勸慰般的說了一句:“且将傾杯共銷愁,病酒哪堪如病秋?”

“不符平仄。”白未秋依舊微笑着,他擡頭去看窗外夜色,卻是混暝一片。李言宜握住他的手,也笑:“你曾說過要教我作詩。”

白未秋沒有接話,問:“他來過了?”

李言宜點點頭,重新将他抱在懷中,“你的家人我已經安排好,這時應該已經出了長安。”他說:“其實白家并非毫無準備,你二哥經商多年,已是未雨綢缪。”

“若他們平安,我死而無憾。”

“不要老是說這樣的話,讓我心驚。他們平安,你也該平安才是。”李言宜嘆出一口氣,“随我走吧,未秋,離開大明宮,離開長安。”

“我有些累了……”白未秋輕聲回答。

“那就睡吧,我陪着你。”李言宜低頭看時,他已睡去,長睫卷翹,側顏消瘦,雙唇蒼白如月色。

疾病并沒有消磨白未秋的美麗,但是會侵蝕他的時間。他這樣昏昏沉沉,也許連今日的見面也會以為是恍然一夢,回眸轉雲煙。

帶他走吧,帶他離開大明宮。

李言宜吻了吻他的唇,是時候了。

他信步至庭中,身處于暝濛中的大明宮,脫口道:“風雨何人立中宵?”

他頭頂是一輪明月,沒有風雨。

風是腥風,雨是血雨。就要來了。

“這些年,你一直被他指派跟随白郎君吧?”

北木跟在他身後,低聲道:“是,屬下一直在白郎君處效命。”

“陛下身邊的影衛還剩幾人。”

“四人,其一人服食三屍蠱聽命于王爺,但因未及時服用解藥,毒發而亡。其餘二人随陛下出行時,與刺客相鬥而亡。而後知魚山莊送來的人資質不佳,一直未受重用。”

知魚山莊是安插在江湖中的組織,莊主直接聽命于皇帝,為皇室培養影衛,極為隐蔽,知者甚少。

“無妨。”

李言宜望了望天,自言自語道:“快到子時了。”他回頭命令道:“北木,以煙花為信,見之則将白郎君送至玄水門,自有人接應。”

北木微遲疑,随即道:“屬下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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