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章

又是深秋時分,白未秋站在亭外,極目遠眺。

一陣馬蹄聲自遠而近,白未秋擡頭,看見猛然勒馬的李言宜,駿馬打着響鼻,四蹄不住發出踢踏的聲音。他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突然見到李言宜,恍如夢中。

兩人相視片刻,李言宜彎腰伸手将白未秋拉至馬上。

緊緊摟抱住他的腰,将臉埋入他的頸項,白未秋的氣息在鼻尖萦繞。依舊如曠野煙樹,空谷幽蘭。又仿佛見到弦月、清風和春天的早晨。

李言宜百感交集,聲音哽咽:“未秋,我來接你,回長安。”

白未秋的身體微顫,似被滾入他脖頸深處的淚水灼傷。

“長安?”

腦海中石火電光般的閃過無數畫面,又無法分辨,他猶自喃喃:“用我心中如日月,為君萬裏照長安。”

他為誰說過這句話?

當他們遠遠看到看到長安城牆的那一刻,正好大內侍尚翡悲涼而凄怆的聲音在大明宮的上空久久盤旋。

陛下,駕崩了!

而後篤義王率兵入城。

篤義王府并未被收為官用,而仆役大多也盡留府中,這讓李言宜有些詫異,他安頓好白未秋睡下,白未秋雙目微阖已是疲勞之極,仍伸手去抓李言宜的手,輕聲道:“別走。”

他很不安。

李言宜俯身抵住他的額頭,握緊他的手,溫言勸慰:“安心睡一會兒,你累壞了,我就在這裏守着你,哪都不去。”

白未秋的呼吸漸漸悠長,知道他已經睡熟,李言宜在他的唇上落了一個吻,有人在門外禀告:“王爺,太後宣您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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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在漪蘭宮,宮門敞開,紗幔紛飛。李言宜走進去,幽冷的氣息似乎游走在脖頸,讓他不覺打了一個冷戰,太後端坐在正殿首座,缟衣素帶。

李言宜在闊別大明宮這麽久之後,終于又一次見到了他的母親,他跪下,含淚叩首:“兒臣拜見母後。”

“篤義王免禮。”太後的聲音平緩,不見波瀾,“賜座。”

李言宜仍舊跪在地上,擡頭凝視着太後,太後的面容憔悴,鬓發斑白。李言宜道:“孩兒不孝,讓母後擔憂。”

“呵。”太後冷笑一聲,起身漫步至他身側,“我的言兒有這麽大的本事,能夠一次次圍困長安,母後哪來的擔憂?”她彎腰扶住李言宜的手臂,拉他起身,太後拍去他肩膀上的征塵,輕聲道:“言兒,你登基吧。”

李言宜握住太後的手,抿着唇,吐出一句:“孩兒并不為皇位。”

“那你為什麽?”太後甩開他的手,指着他,顫抖着吐出話語:“你為什麽?你一次次逼宮!你為什麽?”她揮動衣袖,素白的錦緞上暗紋流動,随即閉上眼睛,壓抑着呼吸,過了良久,她睜開眼睛:“你皇兄自那時受了傷,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放你回封地,又派你出征,是他心中到底不安……”

她頹然而哀傷:“篤義王府依舊給你留着,哪怕你回了京被收了兵權,你仍可以住在王府,做你的親王。”

“可那與禁锢何異?”

太後一步步回到椅中,看着李言宜,雙目卻失去了神采,聲音也喑啞:“如今我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你登基吧。”

“皇兄留有皇子,言宜沒有觊觎之心,母後何必這樣?”

“皇子?”太後擡頭看他,落下一縷發絲垂在額間:“他不過留下兩個皇子,如今誰來登基也是你說了算。”

“雍和為正宮嫡子,自然由他登基。”

太後眼珠一轉,似笑非笑,語氣卻越發咄咄逼人:“諾兒為皇長子,自幼孝順仁德,登基如何?”

“母後?”

“言兒啊……”太後嘆了口氣,垂下眼眸,再擡頭時,她看着李言宜的眼神盡顯柔婉,“楊柳依依,孤心之憂矣。那年春天你走之後,我總是從睡夢中醒來,因為你在我的夢中啼哭不止。可我醒來,又不見你,只有雪白的牆壁上落下的影子。”

“言兒,我看到他就想起那時的你。我不想他再離開長安,離開我。母後現在心中最重的人除了你,就是他。如果你不願意登基,你讓他去吧。”

“母後!”李言宜微微動容。

蓮霧匆匆走進內室,皇後正在誦經,似沒聽見她進來的動靜。蓮霧心急如焚,卻也等得皇後焚香完畢才附耳将方才漪蘭殿中所聽到的話一字不漏地傳到。

皇後的唇角銜着渾濁而模糊的笑意,斜睨了蓮霧一眼,輕聲問道:“如願之蠱何解?”

“入其神識?可從未聽說有人解開過此蠱。”

“是啊。”皇後點點頭,感慨道:“誰會有那樣的深情,寧冒着魂飛魄散的危險去喚醒一個不願醒來的人呢?”她走了幾步,又回頭扶着蓮霧的手,“白郎君是第一個中了此蠱卻被喚醒的人。”

“聽說他醒後記憶全無。”

“并非全無,有些事情太過慘烈,埋藏在他心中的最深處,他當然不願再想起。”她嘆息道:“既然埋藏在心底,又怎稱得上是全無呢。”皇後看着蓮霧的眼睛:“話已至此,你知道該怎麽做了嗎?”

“奴愚鈍。”

蓮霧附耳過去,聽得皇後細語。

“現下他人在長安,尋個機會,讓他回家吧。”

李言宜一夜未歸。

白未秋醒來時正是明月西斜,他輕輕起身,沒有驚動任何人。時已初冬,天氣寒冷,庭院的花草上都結了一層薄霜。

月亮逐漸隐去,濃白的晨霧漸漸彌漫。

他如幽魂一般在這陌生的府邸漫無目的地走着,侍衛們不敢上前,只遠遠地跟着他。

李言宜回來的時候,就看到這麽一副光景。他匆忙解下身上的大氅,上前包裹住白未秋,問道:“這麽冷的天,你怎麽就這樣在外面走?”

白未秋回頭看到是他,星眸一轉,笑道:“我是醒來無事,便出來逛逛,我身上穿着厚實,不會着涼。”他看李言宜眼下泛着淡青,下颌也冒出些胡茬,便道:“倒是你,這些日子沒日沒夜的,憔悴成這樣。”

“你在心疼我?”李言宜一怔,随即喜形于色:“這段時日确實太忙。”他順勢攬住白未秋,想起了什麽,沒有再言語,眉頭卻習慣性地皺成了川字。

“你怎麽了?”

“未秋……”他遲疑地開口:“進屋聽我細說可好?”

屋內溫暖,因貼身婢女皆留在封地,故沒有喚人近身伺候,侍從常潇也只是留在屋外。

李言宜将立誰為嫡一事都細細說與白未秋聽,問他該如何打算。

白未秋聽了搖搖頭,拿起身旁的一冊書卷,道:“此事不是我能作答的,我看太後的意思,不管是立誰為嫡,你都得留在長安輔政,成為監國攝政的王爺。”

“若立皇後嫡子,便可皇後輔政。”

“王爺在說笑。”白未秋眼睛未離開書卷:“自古外戚幹權的還少嗎?太後與你商議一宿,想必已經跟你講清了這些道理。”他擡眼看了李言宜一眼,恍然道:“我明白了,你其實心裏已經做了打算要留在長安,只是故意這麽問我,要我也一道留在長安,是不是?”

“我……”李言宜的眼神迷惘起來,語氣清曼,如寒煙衰草:“我是來問你的意思,你若不願,我自同你一處。”

“我沒有不願,留在長安也沒什麽不好。”

“真的?可是……”李言宜欲言又止。

“我曾經做過什麽嗎?讓你覺得我這麽不願意留在這裏?”白未秋不解。

“如果你要出去逛逛的話,我讓賀池陪着你。賀池穩妥,原先在西涼的時候他就一直跟着我,若讓他陪着你,我還算放心。”李言宜答非所問。

“賀池?”白未秋睨他一眼,“你可真會轉移話題。”

李言宜自他身後抱住他,頭貼在他的肩膀,喃喃道:“不知為何?我心中不安的很。”

白未秋愛去的地方無非是書肆和字畫行,這日他進了西市的一家字畫行,掌事一見他周身氣度便猜是貴客,與之交談了幾句,只道白未秋實位學識淵博的貴族仕子。倒是另一旁的客人,聽見他的聲音,擡頭一看,竟然是久未出現的白未秋,他遲疑地上前招呼道:“……白四郎,您回長安了?”

白未秋不認得來人,也不想招惹麻煩,于是笑道:“在下并非閣下口中的白四郎,見諒。”他低頭走出字畫行,那人匆忙追上來,說道:“在下受郎君三哥之托,若能再見到四郎,一定要告之,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

風吹起白未秋的衣擺,他停下腳步,擡眸望定來人,問道:“你是誰?”

那人看到正欲上前的賀池,也不敢再多言語,只道:“在下是白三郎的朋友,也曾與四郎相識。”他的眼中露出哀痛:“不想四郎如今俱已忘卻,在下受人之托,今日将話傳到,終了卻了心願,就此告別。白家衆人均安好,還望四郎多多保重,也不負三郎所托。”他行了一禮,便匆匆離開了。

白未秋看着他離去的背影,看了很久。

風乍起,枯枝簌簌,木落蕭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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