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章

賀池實在想不起那天白未秋是怎樣消失在他眼前的,好像只是一眨眼,就再也不見他蹤跡。他帶了侍衛在長安城中到處尋找,終是在李言宜回府之前找到白未,但不敢貿然将人帶回來。他跪在李言宜面前請罪,禀報了當日之事。

“白郎君,現下在白府舊宅,屬下已經探明,但不敢進去。”

李言宜擺擺手,道了一聲:“罷了。”器宇軒昂的篤義王面帶頹然,匆忙地、慌亂地,獨自一人去了城西的白家舊宅。

朱漆剝落,大門半敞。

冷月如鈎,照見門內一團漆黑,如同暗夜中一只蟄伏的巨獸貿然張開的大口。

李言宜推開門扇,發出吱呀一聲,躲在門角的黑貓受了驚,“嗖”地從他腳下蹿過。他心中也是一驚,腳下卻不停,在宅院內四下尋找白未秋的蹤跡。

冷月漸至中天,荒煙迷離。白府荒廢已久,蕭蕭秋草長滿空空的庭院,凄厲的西風飒飒吹動着破舊的窗棂。

白未秋正站在那處庭院中。

當白未秋踏進這處宅院的時候,回憶便悄無聲息地回來了。他站在這裏,消失已久的碎片紛至沓來,但他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去拾起、辨認,無暇追問離開的家人現在何處,甚至來不及感傷。

他只是站在這裏。

白未秋早已零落成泥碾作塵,天下無他容身之處。曾差那麽一點他就可以深陷于迷夢的泥沼,再不會有風刀霜劍嚴相逼,也不會再愧疚于某人的深情。

他想起李言宜,在雲州的兩年的記憶并沒有失去,或是上天眷戀,竟然在元和三十九年之後,也讓他有了這些許留戀的時光。可如今他将一切都想起來了,又如何能回過頭來裝作什麽都沒有發生過的樣子繼續跟着李言宜?

應該盡早離開長安,可是離開了長安,又能去哪裏呢?

月光灑落,從屋檐飛下,照見白未秋身側的牆壁,滿是青色的莓苔。

李言宜心中一顫,解下身上的披風,上前将他裹住,牢牢抱在懷中。白未秋渾身冰冷,李言宜心疼道:“更深露重,早點回去吧?”

“回去?回哪裏去?”白未秋擡眼看他,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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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接白未秋的眼神,李言宜如遭雷擊。

“你……你什麽都記起了嗎?”

“王爺,我是白未秋啊。”白未秋輕輕掙開李言宜的懷抱,看着他的眼睛,聲音很輕,但很堅決:“這裏,才是我的家。”

李言宜再一次緊緊抱住他,用唇封住那冰冷的唇,不欲聽到那些讓人肝腸寸斷的話。

慌亂的吻,絕望的吻,凄怆的吻。

“未秋,未秋……”他哽咽着哀求,“別離開我。”

白未秋不再閃躲,他伸手觸碰到了李言宜的淚水。

“你哭了。”

“別離開我……”李言宜惶然地抱住他,抑制不住淚水,洇濕了白未秋的衣袍,“求求你……”

白未秋無奈地拉開他,看着他淚流滿面,不由心軟,舉袖為他擦去淚水:“你是堂堂篤義王,怎麽哭的像個孩子?”

“我不要當篤義王。”李言宜拉住他的衣袖,鼻音很重:“我什麽都不要了,我只跟着你。”

“又說傻話。”白未秋不置可否,轉頭環視了這荒廢的宅院,惘然嘆道:“就算你要跟着我,我也不知該去哪裏。”

“如果你想留在這裏,我明日就派人将這裏重新修葺。”李言宜小心翼翼地說:“你的家人好幾年前就離開了長安,這裏久未住人,灰塵蛛網到處都是。如果你今天晚上就想留在這裏,那讓我先去收拾一間廂房出來。”他拉着白未秋走到屋前,脫下身上的外袍折好,墊在階上,讓白未秋坐下,他笑了笑,替白未秋将披風裹緊,眼角淚痕猶在:“秋夜風寒,可別着涼了。”

他的笑仿佛荷葉上滾動的露珠,滾進了白未秋的心裏。正欲舉步進屋,白未秋起身拉住他,展開外袍為他披在身上:“罷了,我随你回去。”

“回去?”李言宜一愣,而後緊緊握住白未秋的手。白未秋見他又發起癡來,便重複道:“我随你回去。”

那日過後,白未秋依舊住在篤義王府中,他不再提回到白家舊宅,也不讓李言宜派人去修葺,只道那裏人去樓空,去了也是睹物思人,再不提回去。他每日撫琴讀書,看起來同過往并無太多區別。

李言宜靜靜地倚在門邊,心無旁骛地聽琴,琴聲輕柔而悠揚,漫過雕窗,飛到天上,被風帶走,消散在閑雲中。李言宜擡頭看雲,想琴聲會停留在雲中第幾層。思緒飄飛,他突然問道:“你不問你的家人去了哪裏嗎?”

琴聲頓止,白未秋并不回頭:“他們離開長安,想來是安全的。”他随意撥動琴弦,發出像水一樣音調:“我不問是因為恐怕連你也不知道。”

李言宜攤攤手:“我确實不知道。”

白未秋放下琴,也走到廊下,在他身邊坐下,問道:“這幾日你都不去宮裏了?”

“去過的,但是我總想着回來,所以留的時間很短。我心裏不安的很,生怕回來你已經離開了。”

“我是想離開長安,不過你可以讓人監視我,不讓我走。”白未秋嘴角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

李言宜轉過頭去繼續看天,過了良久,他悶聲道:“我不能那樣做。”他抓起白未秋的手放在心的位置。

“我想過,你在我這裏來來去去都可以,你來我就守着你,你走我就等着你。我希望你能随你自己的心願,是留是走,只要你覺得歡喜,我怎樣都好。反正無論怎樣,我這顆心是屬于你的,誰也帶不走。”

聽到這番話,白未秋并不驚訝。是呀,正是眼前這個人,抛卻了自己的性命也要将他從那黑甜的夢境裏拉出來,讓他明白這世上仍然還有讓他珍視的東西。他怎麽會懷疑李言宜對他的感情呢?若再将他與李幼嬰相比,那就不僅辱沒了李言宜,更辱沒了自己。他将頭靠在李言宜的懷中,李言宜撫摸着他的發,繼續道:“我将你家人送走,也是要你放心,以後再也不會有人用你的家人來脅迫你。”

“我知道。”

“若你真的要走……又不要我跟你一起……”李言的聲音有些顫抖:“好歹告訴我一聲,好嗎?”

“我要你跟我一起走呢?”

“你說真的?”

“你能舍棄唾手可得的天下?”

“天下本不是我的,我無心争奪,當初也是因為皇兄步步相逼。”李言宜找了個更舒适的姿勢倚着,環抱着白未秋,低頭看着他的眼睛:“那我要跟着你,你就不能随時都企圖抛下我。”

白未秋看到他認真的樣子,心中吹過三月的楊柳春風,再一次柔軟下來。此情此景,與在雲州那些日日夜夜并沒有什麽不同。

“但是你一走了之,朝中勢必大亂,你有何打算?”

李言宜想了想,說道:“就立皇長子為新皇,了母後心願吧。”

“皇長子?”白未秋離開他的懷抱,神色怪異,忽然問道:“王爺查明過皇長子的身世嗎?”

“他生母過世,由母後一手帶大。”李言宜問道:“有什麽奇怪嗎?”他想到什麽,一直困擾已久,卻不敢去深想的絲縷纏繞住他的咽喉,他看着白未秋:“你在宮中多年,一定知道些什麽對不對?”

白未秋點點頭,遲疑道:“不知他登基之後,是該叫你兄長呢,還是七叔?”

“你說什麽?”李言宜不由扣住了白未秋的雙肩:“未秋,什麽意思?”

“就是你聽到的意思。”白未秋皺了皺眉:“皇長子李諾是您的皇兄李幼嬰和您母後的親生孩子。”

一道驚雷朝李言宜當頭劈下,目瞪口呆。

白未秋見他神情,關切道:“王爺?”李言宜一點點緩過神來,撫住額頭,頹然道:“……我以為我有心理準備的。”

白未秋正襟危坐:“王爺只消往細處想,再不信,宮裏知曉此事的人尚未死絕,若是真查,就會知道未秋所言絕非杜撰。”

“我怎麽會不信你呢?只是我那皇兄,皇兄他……”李言宜平躺在地板上,攤開四肢,“真是個禽獸啊。”

白未秋深以為然。

“未秋。”李言宜喚他,似有話說。

“嗯?”白未秋俯身,李言宜扣住他的後腦,給了他一個吻。

白未秋微頓,但沒有抗拒,他很自然的回應了李言宜。李言宜又看見了春夜裏的飛花與太液池的月亮,他帶着笑意輕輕拂過白未秋的睡穴。

看着白未秋安然睡去地面容,李言宜長嘆出一口氣。

接下來,他得入大明宮,去弄清楚,白未秋所說的是怎樣的事實。

太後竟然毫不辯駁,只是一昧痛哭。

李言宜沒有震怒,也沒有深深的失望,他心中有一股盤桓不去的麻木。

在這繁華幽深的大明宮中,有一處是幹淨的地方嗎?連同這金碧輝煌的長安,處處是欲望,處處是惡鬼與修羅。

“母後總說他像我,原來還有這麽一層意思。”他恍然大悟:“也難怪你們那時要我去西涼。”

“你既已知道此事,母親只求你不要害他性命。”她流着淚:“言兒,由你登基吧。你父皇本來就想讓你……”太後泣不成聲:“你原諒母後,是我對不起你,放過諾兒吧……放過他……”

“可我不知道他應該算是我弟弟還是侄子?”

太後嗚咽不止,如同一陣凄微的風,穿過鋪滿苦痛的河流。

無邊無際的寬廣。

李言宜聽見自己的聲音。

“我不會登基,因為這并不是我想要的。雍和年少聰慧,有太子太傅教誨,會是一代明君。”

李雍和登基一個月後,太後病逝于漪蘭殿。皇長子李諾為吳王,暫居長安,待年長便赴封地。

料理完太後喪禮,李言宜帶着白未秋離開了長安。

他又一次離開了長安,走出城門,他一次次回頭望去,長安的城樓還是那麽高,要觸及蒼藍色的天壁。

“長相思,在長安……”他失魂落魄地出聲。

“言宜……”

一只手白玉般的手悄悄上前,握住他微微顫抖的手,于是他的手靜止下來,貼着白玉般的手掌往上,命線交纏,十指相契。

轉頭風雨斜陽暮,相思已在行人路。

來去太匆匆,梅花雪上紅。

黃塵三尺柳,明月一杯酒。

心悅君兮君悅我。

今我共君聽,相思與君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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