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搬回了以前住的房子。
打開門後,一大片夏日陽光。
白得刺目。
踏進去,像趟入陳舊回憶的河,河裏波光粼粼。
這時,腳步聲由遠及近,眼前出現一道人影。
我眯起眼。
他沉默不語,怔怔地看着我。
他微擡下巴,眼底發紅。
高個子,雙腿修長,身姿挺拔。
他穿着襯衫,扣子開幾顆,鎖骨上有痣。
看了很久,我想起來了。
哦,賀折。
他仍看着我不言不語。
他朝我走來,像從夢走到現實。
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我下意識向後撤幾步。
走近了,他的目光散在不知何處。
他只是合了一下眼,不再多看,繞我過去離開了。
電梯門開了又關。
許久之後,我回頭看去,只有空蕩蕩的走廊。
因為在外養病,我第一次見到賀折,要晚一年。
當時,他随父母搬來,我聽到傳聞,說是個好看的小男孩。
一年後的下雪天,喬行迎我回家,他也在。
喬行讓他喊我“喬喬”,他輕輕一笑,跟着叫我一聲:“喬喬。”
傳聞不假,粉雕玉琢是真好看。
不過,他和喬行一樣,性情偏冷。
我更喜歡他瘋瘋癫癫的妹妹。
酒喝了幾夜,我總算醉醺醺地醒來,支起畫架。
累了就睡,餓了就吃,醒了就畫——報複一樣。
結果,畫完難看,我用畫刀劃破,哭一遍,再畫。
它們好似不斷告訴我:別費力氣了,過去一旦錯過,就不會再回來。
喬行來的時候,正看到我勾着背,渾身是幹涸的顏料。
地上一堆廢紙,牆和床色彩斑駁。
我沖他咧嘴一笑,嗓子啞了:“哥,你來啦。”
喬行不作聲,抹了一把我臉上的顏料。
“去洗個澡換身衣服,我們請孟辛澤他們吃飯。”
我伸伸腰。
洗好之後。
喬行正在收拾屋子,他扯下被子,無奈地搖頭,打電話叫人送新的,随後把廢棄的畫平整鋪開。
每一張他都看得仔細,沒發現我站在門口。
我說:“別看了,不好看。”
喬行看看我,再看看畫。
“是沒以前好,不過你能重新開始,我就很開心。”
我笑笑:“真丢人。”
“下回我給你找個老師。”他說。
“行啊。”
窗簾拉開了,傍晚的陽光透窗而來。
等了沒多久,孟幻、孟辛澤到了,還有張嘉蘭。
“嘉蘭姐您快坐。”
她坐到孟辛澤一側,沖我點了點頭。
孟幻拉過我的手,塞給我一個小盒
“一副耳釘,覺得好看就買了,送你。”
兩顆黑鑽,一個月亮,一個星星。
我笑:“得嘞,我明天就把耳洞再打一遍。”
“喬邊什麽時候回鏡園?”孟辛澤問喬行。
“暫時不回,”喬行喝了口茶,“她搬回了清池花園。”
“哎敢情好,家裏什麽時候開張,去你那兒添添人氣。”孟辛澤轉頭沖我。
“上次去,還是個跨年晚上,喝得昏天黑地。”
我跟他碰杯:“好啊,我記得你家有個高級廚子,來的時候記得帶人,那道炭烤扇貝我饞了好久。”
孟辛澤扯了扯笑。
“他家廚師早換人了。”喬行盛了一碗紫菜湯。
“想吃扇貝不難,給你點。”說着便叫服務員。
“看我這記性。”
我沒有在意,看到孟辛澤點煙,習慣性伸手:“來,給根。”
孟辛澤遞來。
喬行啪嗒一聲落筷,我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空氣一滞。
他淡淡地說:“抽啊,怎麽不拿?”
脾氣上來了。
孟幻皺眉:“孟辛澤,你肺不要了?還抽。”
孟辛澤臉上讪讪:“哎哎,行哥,酒桌上習慣了,抱歉抱歉。”
“喬喬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實在抱歉。”喬行敬了孟辛澤一杯。
他又敬張嘉蘭:“朝會重新開業,我一定去捧場。”
又談了些別的事,酒喝不少。
喬行捏着眉心。
我臉上發熱,腦子暈乎。
因為都喝了酒,叫司機也花時間,不如找代駕。
一行人剛出電梯,到了大廳。
孟幻擡聲道:“賀折!”
我縮了一下心。
喬行驚醒,擰着眉頭朝前看一眼,然後稍稍一挪步,把我掩住。
還是慢了,我迎上了賀折冷冰冰的眼睛。
恍恍惚惚,我想起一件事。
大概是十來歲一個寒假,外面下雪。
喬行、賀折坐在客廳看書。
我窩在對面沙發畫練習,煩了,四處亂看,看到賀折,他位置剛好。
我支起腿,鋪開速寫本,盯看他許久,打出形。
描繪他的面部輪廓,低垂的雙眼,紅潤的嘴巴。
再想找些細節,我擡頭,正好捕捉到他輕輕一笑。
他看向我,眼裏帶笑意:“在畫我?”
看我點頭,他接着問:“畫完送我嗎?”
我自知學藝不佳:“等我練幾年,再畫了送你。”
喬行說他也要,賀折沒再說什麽。
小孩輕飄飄的諾言罷了。
“喬邊!”
孟辛澤叫我,我有點懵,茫然地看着他。
“折哥正好要去清池花園附近談事,他說送你們回去。”他重複道。
我看了一眼。
賀折離得不遠,在跟人交待事情,低着眼簾,沒有表情。
見喬行醉得兇,我随即點了點頭。
很快,司機載孟幻他們先走。
我扶着喬行坐進車裏。
賀折踩住油門轉向,開出酒店,開到鏡水主幹道。
狹小密閉的空間內,燃起酒氣。
車內沒亮燈,尴尬的情緒都裹在昏暗裏。
一路無話。
車拐進清池大門,在一棟樓前停穩了。
賀折把喬行扶出車,我按下電梯。
詭異、煎熬的沉默一直持續。
按亮了燈,賀折徑直把喬行扔到客房床上。
聽見開門聲,我一閃眼睛,以為人已經走了。
很快,喬行沉沉入睡,我擦了擦他的臉和手,喂了杯蜂蜜水,見神色平穩,才關了燈。
出去發現賀折還在。
他坐在沙發上,仰頭閉着眼,燈光透過睫毛留下影子。
我看得出神。
他有所察覺,輕掀眼簾,移來的視線渙散飄渺。
“喝茶嗎?”我轉開目光。
一秒,兩秒。
“什麽時候回來的?”他開口。
“去年夏天。”
“還走嗎?”
“啊?”我沒料到他這麽問,幹笑着,“走,過幾天吧。”
他低下眼,看不出情緒。
時間趟着泥沙,流淌得緩慢。
我提氣到胸口,問他:“那天你怎麽會在這兒?”
“來找東西。”
我皺眉。
本想問是什麽,轉念記起鐘翊住過,他有鑰匙,來拿她的東西也不奇怪。
“看你挺開心的。”他眯起眼角,散漫地掃過我。
“喝酒慶祝什麽呢?”
我一愣,臉上發僵,向沙發後面縮了一縮。
“慶祝終于能回來?”他似笑非笑。
陡然覺得不耐煩,我絞起眉心。
“辦完事我就走,真的,就幾天時間,很快,很快就走。”
語氣直、沖。
他沒說話,起身終于打算要離開。
差開幾步,我在他身後,擡眼打量着。
腰背挺拔,黑發打理得利索,袖子绾到臂腕,手指纖細骨節分明。
幹幹淨淨,清晰明白,跟新聞中那個人一模一樣。
還是沒有溫度。
甚至比隔着熒幕,更難觸碰。
開鎖“嘎達”一響,“慢走”兩個字還沒出口。
下一秒,熄滅了燈,天黑地暗,一只手掐向我脖子。
撞到牆,我一記悶哼。
那手使上勁,掐在脖頸兩側,慢慢用了力氣。
我喉嚨緊鎖。
寂靜的黑暗中,兩道呼吸交纏,兩顆心不安跳動。
我逐漸适應光線,眼前的人仍模糊。
他只是看着我,沉着目光。
也不知為什麽,我覺得有點好笑,抓到他的手,替他多加一道力氣。
他手中一顫。
手心滾燙,喉管、食道、心房,都被炙烤着。
我又想起他的笑,眯起眼,想找尋一點痕跡。
他看我盯着他,貼近一步,似乎想細探究竟。
我仰着頭,他眼神恍惚,手中用力,緊接着低頭吻上來。
呼吸不暢,腦中暈眩。
我任憑他撬開嘴巴,鑽進口腔。
他的氣息如火燎原,刮起風暴,肆虐到身體各處。
吻來得猝然,離開得也決絕。
我被猛得放開,賀折推門離去。
九月的夜晚有了些涼意,地上坐久了,我腳上發冷,站起來腿還麻。
特別特別想抽煙。
我踉踉跄跄地摸上煙盒去陽臺。
點上火,煙塵入肺。
手都是抖的。
喘息、嘆氣,煙的味道,唇齒舌尖,全都被賀折的氣息傾吞、占據。
甚至整個難安的夜晚,夢裏也都是他。
第二天清早,喬行梗着眉頭起來,先灌了一杯水。
他坐到餐桌前,看着我有點懵:“昨天怎麽回來的?”
沒等說,他回想起來,眉頭更緊了:“賀折開得車?”
“嗯。”我點頭,笑說,“放心,沒打我。”
“離他遠點兒。”他仰面靠在椅子上,聲音啞着。
我應聲,問:“在這兒吃飯嗎?我煮面條。”
“不了,早上開會,我回去洗個澡。”他說着,拿上鑰匙告別走了。
我望着門,摸了摸脖子。
一夜沒睡,也懶得吃飯,我爬上床沉沉地睡去。
一起長大,性情相近,喬行、賀折兩人更為要好,上學、出國讀書,基本都一起。
當時喬、賀兩家走得近,小孩來往頻繁,家裏還把喬行旁邊的房間改了,專門讓賀折住。
現在呢?
兩人斷絕了來往。
為什麽?
因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