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鬧鐘響的時候是十一點,我迷迷糊糊睜眼,感覺渾身像被軋過。
謝山那一腳,賀折那一推,都在右側腰部。
我掀開衣服,扭頭向下看,隐約一大片烏紫。
唉。
吃了碗面,我跑去醫院。
今天謝如岑她媽媽出院。
謝如岑和程演去辦手續,病房裏,程洵在教謝海流數學題。
阿姨又把我拉到身邊,謝了又謝,拿出吃的,一股腦兒塞給我。
“準備住哪兒?還是回家?”我問。
“現在倒還安全,一旦人放出來……”
程洵回答:“我有閑置的房子,已經商量好,讓阿姨住那兒養病。”
“程老師是菩薩。”我雙手合十。
他笑笑,又低聲給小孩講題。
那往後呢?
安全怎麽保證?
我看着小孩滑動的筆出神。
程洵似乎知道我的想法,柔聲說:“別擔心。”
阿姨說要我幫忙找個東西,我把杯子一放,剛好有個馬紮,一腳邁去。
完了,要倒。
程洵反應快,他伸手,剛好在右腰托了一把。
我倒吸一口氣,弓着背站穩。
“有傷?”他問。
“上次被我爸踢的。”謝海流眼睛汪汪,“姐姐一直幫我擋着……”
“沒事沒事。”我擺擺手。
“我打電話給如岑,讓她買些藥。”阿姨說。
剛要拒絕,程洵拉住我手腕:“不用了阿姨,我帶她去看看。”
手指熨帖着皮膚,一股涼意。
兩人坐在人滿為患的候診大廳。
想了許久。
我問:“程老師,程演有沒有跟你說什麽?”
“我知道那件事。”程洵淡淡地。
我僵在座位上。
“程演告訴我之後,我查了查當時的新聞報道。那場事故發生的很快,結案也很迅速,報道說‘警方到場,肇事者當場自首,車上同行女子神智不清,無法正常溝通’。”
他語氣很冷,一字一句。
“條理清晰,十分冷靜。”程洵看着我,稍微一頓。
“簡直不像肇事者。”
天氣熱,熱得五髒六腑都在翻滾。
我攥住指尖,指甲掐着肉。
程洵的視線仍然焦灼。
我迎上去:“是嗎,不太記得了。”
護士叫號了,他看我深深的一眼,站起身:“走吧,到我們了。”
我離開座位。
冷汗沿脊柱逐節向下。
掀起衣服,醫生左右按一下,問多疼,疼了多久,又問怎麽弄的。
看了一通,醫生:“沒大礙,我開點藥,叫你對象去拿。”
“他不是……”
程洵先接過單子,道了謝。
返回去,謝如岑他們已經辦妥,準備走。
房子在人工湖附近,從陽臺往下看,湖面平如明鏡。
室內幹淨整潔,生活用具一應俱全。
謝如岑坐立不安:“程老師,我付您一些房租吧,我們白住着,心裏過意不去。”
“不用,我不缺錢。”程洵說。
程演幫腔:“程老師小白鼠、小白兔殺多了,讓他多積點福。”
程洵瞥他一眼,交代一兩句,有事先走了。
安置好阿姨,謝如岑拉我到卧室,關上門。
“程老師進門就囑咐我,走前又說了一遍,讓我給你擦藥。”
我趴着,聽到塑料膜撕開,氣霧噴到患處,涼、癢,癢得我直笑。
謝如岑也并排趴着,窩在枕頭裏,囔聲囔氣。
“我覺得我……喜歡程演,唉,怎麽辦……”
不意外。
程演長得好,心善,樂于助人。
謝如岑能喜歡他,再自然不過。
我擔憂他的婚約。
“挺好。”我說。
“遇到喜歡的人不容易,只是別把所有期待都挂在他一個人身上,別丢失自己,順其自然,哪怕最後結果不是你想要的,也不要失去信心。”
她臉上緋紅,彎起眼睛:“好,聽你的。”
“聽我的啊?讓程演滾吧。”
她笑。
“出差這段時間,程老師問了些你的事。”
“問什麽?”我打了一個呵欠。
“問咱們怎麽認識,問你是哪裏人。”
“哦。”
“程老師對你有好感,你呢?”謝如岑下了結論。
我忙說:“可不敢。”
“怎麽?”
“我有老師恐懼症。”
笑在一起,我呵欠連連,很快睡着。
醒來只有我一個。
落日西沉,晚霞折窗而入。
門外有人說話有人笑,聽起來熱鬧。
恍恍惚惚,就像回到從前,什麽都在。
謝海流看到我出來,捧了一袋吃的,笑臉腼腆。
“姐姐,這是留給你的。”
雪白的沙裹着紅色的心,冰糖山楂球。
放到嘴裏,甜酸從齒間蔓延。
我揉他頭發:“這麽好的弟弟哪裏有賣,我也想買一個。”
他擡頭眨眼:“是程老師囑咐我看好,不讓程演哥哥吃完。”
酸甜在胃裏化開。
程洵在看書,沒有反應。
停了一停,我轉去廚房幫忙。
飯還沒好,喬行打電話問我在哪兒。
“朋友這兒。”
“哪個朋友?”
“上次醫院那個姑娘。”
“哪兒,我開車接你。”他語氣不好。
我說了一個地址。
半小時後,謝如岑和程演送我下樓。
喬行臉色不好,像剛發過火。
程演上前跟他打招呼。
喬行也回一句,打眼,在謝如岑臉上停了幾秒。
“多謝你關照喬邊。”喬行眼神淡淡的。
“走吧。”
坐上車,謝如岑揮手,像只小白兔。
“誰惹您生氣?”我問喬行。
“公司的事。”他不多說,聽我講怎麽認識謝如岑。
車到樓下,熄了火,喬行遲遲沒動。
車內光暗了。
“她笑起來,有點像鐘翊。”
我一愣。
院裏亮起燈,燈下影子渙散。
喬行問:“你是不是把她當作鐘翊,才拼命對她那麽好。”
我張了張嘴,沒聲音。
一個小女孩笑着,她把橘子遞給我。
“喬喬,這是我給你搶來的。”
橘子甘甜,沁透心脾。
“不用這樣。”喬行一聲嘆息。
“人死不能複生,她不是鐘翊的替代品,更不是你用來彌補過錯的工具。”
“償還,是內心悔過不再犯,而不是再拉另一個人進來,讓她遭受傷害。”
“你明白嗎?”
如鲠在喉。
我經常送謝如岑兔子玩偶。
我冬天會成箱的買橘子送她。
她試衣服我總說藍色合适。
我覺得她冬天穿得毛絨絨更可愛
……
一樣樣,一件件,都是鐘翊的愛好、習慣。
謝如岑在哪兒?
我呢,我到底在做什麽?
喬行走後,我坐到陽臺一根煙接着一根煙。
霧氣嗆人,又默默哭了一通。
這天忌日。
天邊一角泛起蟹殼青,雲層壓低。
不久,飄起雨花,漸漸如絲如縷。
我折返回去拿傘,抱上花,再下來,就看到孟幻的車停穩,降下窗戶沖我揮手。
“今天天氣不太好。”她說。
“也不知道雨會不會大。”
“嗯。”
許是沒适應車上空氣,我聞着頭暈。
孟幻看我一眼:“你先睡會兒吧,到雪澱我叫你。”
“哎。”
我模糊睡下。
雨打窗戶,畢畢剝剝。
右轉過大路,上了高架,車流彙集。
前面車輛追尾,車速開始變慢,走走停停,最後幹脆停滞不動。
時間過八點半。
“早知應該走橋下。”孟幻嘆口氣。
我安慰她:“你別急,安全最重要。”
“看這天氣,鐘泉他們應該也會晚到。”
我怔怔地看窗外,點點頭。
四十多分鐘後,車才開下橋。
雨收了,烏雲仍壓境,空氣濃灼沉悶。
一路開去,到雪澱時,過了十點半。
往裏去,走過中間主幹道折到右側,再過幾百米,孟幻停下了。
“在這裏。”
我看到一個名字,再是黑白照片,一道笑容。
“喬喬,放學到我家一塊寫作業。”
“喬喬,這條魚你畫的真好看啊。”
“喬喬,我哥比你哥脾氣還差。”
“喬喬,畢業了我們也住一起吧。”
“喬喬!”
“喬邊。”
孟幻拍了拍我,我回神,愣怔看她。
她指了指遠處:“我先去那兒。”
“嗯。”
目送着她走遠,我蹲下,捂住了臉。
眼淚在指縫堆積。
雨中有風。
我仿佛能聽到鐘翊不斷質問我。
“喬邊,你為什麽要做那個決定?”
“如果重來一次,你還會這樣嗎?”
“喬邊,你覺得你那樣做,我會瞑目嗎?”
……
我不知道。
災難發生那一刻太迅速,快到我抓不住。
那一刻,蝴蝶煽動翅膀,多米諾骨牌推翻,所有人、事、關系盡數改變。
朋友變成仇人,保護變成傷害,愛變成了恨。
我也墜入深淵。
雨傘被掀翻,接着我被人一腳踹到背上,頭栽去地面。
先是麻,再是疼。
“你他媽趕緊滾,別髒了我妹妹的眼。”
順着一聲叱責,我看清了來的人。
鐘泉陰着臉。
他的身後,賀折撐着一把黑傘,神情漠然。
孟幻從遠處過來,把我攙起。
墓碑下,一束白色雛菊已被雨水澆濕。
鐘泉愣了愣,彎腰撿起花,狠狠砸到我臉上。
我下意識閉眼,倒抽一口。
花朵四散,還有刺。
“留着給你自己吧。”他看着我,一字一字。
孟幻急聲說:“喬邊早就服刑結束,人生也完了,她真心悔過,來認錯、道歉,你何必要把她往死裏逼?”
我皺起眉,她不該替我說話。
這時,賀折伸手把她攬去,壓低聲音。
“沒你的事,少說話。”
我朝他看去一眼。
雨接着雨,混沌不明。
鐘泉冷笑:“她能害死一個,也能害死第二個。孟幻,別忘了,你也是她的好姐妹,你怎麽知道自己是不是下一個呢?”
“她真心悔過關我屁事,過得好不好又關我屁事,死了,我才開心。”他盯着孟幻。
“你如果站在殺人犯一邊,就別怨我翻臉。”
孟幻臉色煞白。
鐘泉又面對賀折:“就算是你,我也照樣不會心慈手軟。”
“知道了。”賀折臉上昏沉,“走吧,人還等着。”
“你還不快他媽滾。”鐘泉指着我。
賀折的目光移來。
我擦了把臉,邁開腿。
背後傳來聲音。
“我讓你滾,是讓你滾出鏡水,最好死在外面。”
“什麽時候等到了你的火化通知,我什麽時候再放過你們家。”
我全身僵住,轉過身去。
鐘泉盯着我,縮起眼角,笑了。
“一點點折磨,就從喬行開始。”
雨絲如綿針,密密麻麻。
紮着人,五髒六腑破在身體裏。
雨勢增大。
陵園門口,保安大哥好心招呼我到亭子裏。
兩三句後,張嘉蘭打來電話。
“嘉蘭姐。”
“喬邊,你現在有空沒?”她問,“我有件事想找你幫個忙。”
“現在?我在雪澱,正準備回去,一時半會兒估計到不了市裏。”
“雪澱哪兒?正好我在國道上,看能不能接你,事情路上說。”
我推脫不用。
她直說:“我剛從監獄看完我妹妹,事情跟她有關。”
我一愣,告訴她地方。
這時,一輛車到大門口慢下來。
我擡頭,賀折望過來一眼,很快被細密的雨霧遮蔽。
大約半小時後,張嘉蘭到了。
“怎麽都濕透了?”
我一扯嘴角:“忘拿傘,你能來真是及時雨、活菩薩。”
“貧嘴。”
她開車掉頭,駛上主路。
“家妍姐怎麽樣?”
“還行,頭發白了不少。”
我想起第一次見張家妍,她帶一點笑,客氣地對我說:“妹妹你好。”
當時我在牢裏,處境很慘,是她拉了我一把。
再之後,我出來沒兩年,她托我去老家拿東西給她姐,我這才回到鏡水。
“是我外甥女。”
張嘉蘭講明來由。
殺了丈夫後,張家妍在自首前,把女兒送到瓊山老家,讓她母親幫忙撫養。
當時小孩二年級,都騙她說,父母離婚,媽媽外出打工。
慢慢的,大人間私下的議論傳開,父親作惡被殺、母親入獄坐牢,也傳到小孩們耳朵裏。
小姑娘在學校備受欺負、排擠,大人發現她受傷後,怕再出事,選擇暫時辦理休學。
但這終究不是辦法,于是問張嘉蘭怎麽辦。
“我想着,把紛紛接來鏡水,但最近很忙,還要出差,跟家妍商量了一下,想問問你,能不能幫忙到瓊山把小孩帶過來。”
張嘉蘭等我回答。
我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