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獄後,我逃到泛江。

初到陌生城市,解決了吃飯睡覺問題,孤獨襲來。

活的意義虛無缥缈,噩夢交織,像溺在水中。

剛開始哭,哭能緩解一兩天,越後來,哭也沒用。

整顆心就是一個空洞,填不滿。

然後是失眠。

我開始在睡前喝酒,酒能麻痹神經,讓人入睡。

但逐漸酒也沒用。

再後來去醫院開了藥,忘了不能和酒一起用。

如果不是房東發現,差點死了。

然後,張家妍托我到鏡水,被嘉蘭姐勸着留下。

我才從泥沼爬出來。

現在,我坐上了去瓊山的飛機。

匆匆忙忙,像逃難,也像那個時候。

到地方了。

南方酷暑,迎面熱浪,燙得人眼疼。

四周說着聽不懂的方言。

我跟着導航坐上公交,喬行的電話很快打來,問到了沒。

“你沒騙我?”他又确認一遍。

“沒有,騙人是狗。”

稍作沉默,喬行說:“我知道鐘泉回來,也能猜到他想在做什麽,辦完事回來鏡水好好待在,我會護着你。”

我恹恹答了一聲,眼裏發潮。

換乘兩趟車,總算找到地方。

城中村胡同院,地是石板鋪的,崎岖不平,兩側還有下水道。

有人家外面架籬笆,種了豆角黃瓜。

爬山虎附牆而上,攀緣到屋頂紅色瓦片上。

張家妍說的院子靠裏,鐵門上挂了一把鎖。

人不在,我只能在外面等。

這一等,就從中午到傍晚,有小孩的笑聲從巷口傳來。

剛放學,叽叽喳喳。

其中有三個小男孩,手裏不知從哪兒拿的蔥,互相打鬧。

仔細看了,後頭有個瘦小的小女孩,她提着一塑料袋青菜,剩了一根蔥。

有個小孩要搶,她抓着不放。

那小孩惱怒,一腳踢翻袋子,青菜灑落。

他們朝這邊嘻嘻哈哈地跑來。

看得我氣,揪住那幾個:“把東西還給她。”

他們掙不開,氣急敗壞把東西一扔,跑了。

小女孩把菜抱懷裏,我把蔥拾起來,她接過去,小聲說:“謝謝阿姨。”

小小的個,跟個團子一樣。

她去開門,正好是我等的那家。

“你是紛紛?”我問。

她疑惑的看我,點點頭。

“我認識你媽媽和你大姨。”我說。

“大姨沒告訴你嗎?我是替她來接你走的。”

她還是困惑,打開門讓我進去,對裏屋喊了一句:“姥姥,有人來了。”

小小的團子跑進院子。

院子窄小,外面搭了個棚子放雜物。

靠門口栽了幾棵桔樹,邊上幾株月季,紅白相間。

“誰呀?”屋裏傳來聲音。

我擡起行李上了兩個臺階,推門進去。

家妍姐的母親在客廳小床上靠着牆,等我說話。

“阿姨,我叫喬邊。您還記得嗎,一年前我來過一次。”我說。

“這次嘉蘭姐有事,托我接紛紛去鏡水。”

她恍然明白,請我快坐,又讓紛紛泡茶給我。

“對對,我記得你。嘉蘭給我打電話了,紛紛今天去學校辦好了退學手續,明天随時都能走”

話一落,小姑娘急忙說:“我不走,我走了姥姥你吃不上飯。”

我一愣:“您怎麽了?”

“走路上被電動車撞了一下,腿骨折了。”她笑笑,“沒什麽大事,還是能走動的。”

說着就要下床。

我勸:“阿姨您別動,骨折得躺着。我也沒什麽事,不急,等我給嘉蘭姐打個電話,看看怎麽辦。”

“骨折?她沒告訴我這事。”張嘉蘭語氣急,“我周末就回去。”

“你別擔心,我在這兒能照顧他們。”

她謝了又謝,我暫且先住下。

阿姨生怕招待不周,叫紛紛換了床單,拿出新毯子。

小姑娘很怕生,靠裏側身躺着。

我睡得淺,半夜聽見她小聲嗚咽,哭着岔了氣,憋着咳嗽。

我探手輕拍她後背。

“是不是很想媽媽?”

她小聲“嗯”一下。

“我也想我媽媽。”我說。

紛紛問:“她也走了?”

“嗯,走了。”

……

“還會回來的。”她說。

我一愣。

“嗯,會的。”

我漸漸适應瓊山的氣候。

紛紛不上學,我在家教她學習、畫畫。

生活有序平靜。

周末,張嘉蘭坐飛機匆匆趕來。

我和她商量,我先在瓊山照顧他們,等阿姨好完全,再帶小孩回鏡水。

她沒法兩頭跑,思索再三答應了。

人匆匆來匆匆走。

一再推後,喬行開始着急,三兩天一個電話催我。

我解釋再三,保證再三,他稍放心。

謝如岑發來消息,說她開始和程演戀愛,說她母親身體恢複得很好,說小海流長胖,說程洵的研究取得了什麽進展。

一天又一天。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賀折訂婚的消息。

紛紛在看書,我給阿姨擦了手腳。

一旁手機連續響了幾下,我顧不上看,調整好枕頭,扶人躺下。

等忙完,我解開鎖屏,孟辛澤發的幾張圖蹦了出來。

最新的一張,是新人的近照。

孟幻微揚起頭,看着身旁的男人。

賀折黑色西裝,略微看向鏡頭。

他目光柔和,仿佛隔着屏幕張望着我。

嗓子幹得厲害。

我揣着手機到院子坐,對話框裏寫了又删。

最後發給孟辛澤一個表情。

點進孟幻的動态,有一張照片。

兩只手交疊在一起,戴着對戒。

我怔怔地看着,摸出煙盒。

小時候喜歡找賀遷玩。

她花樣多,什麽寶貝都有。

有段時間,我倆迷上洋娃娃,給她們紮小辮,換裙子。

配件太少,不過瘾。

她帶我去她媽媽化妝室,全是金銀珠寶。

小女孩,看到這些閃閃亮亮的,都走不動路。

脖子、手腕,頭上戴着翡翠碧玺鑽石瑪瑙。

戒指戴滿十個指頭,尺寸太大,叮當作響、晃晃悠悠。

對着鏡子,學大人搔首弄姿。

賀遷跑去找她媽媽炫耀。

我走得慢,戒指掉在地上,滾遠了。

我追過去,然後戒指被人拾起。

賀折笑眯眯地看着我,問:“這個戴在哪兒?”

我張開手,右手無名指缺一個。

他走近了,拉過我的手。

他低頭把鑽石戒指套上,說:“別弄丢了。”

不遠處,賀遷媽媽牽着女兒走來,笑着罵我們臭美。

那時太小,沉迷玩樂,情窦不開。

我還不愛賀折。

看了很久,我把照片拖進垃圾箱。

胃裏有團火,燥得慌。

一根煙抽完,我跑去市裏酒吧。

得,酒瘾煙瘾一齊犯了。

幾乎每天夜裏,我等着阿姨和紛紛睡下,跑去喝酒。

有時候獨自一個,邊喝邊畫速寫,不會醉。

有時候被叫去玩游戲,喝得沒譜,醉醺醺的家也不回,就近開間房倒頭睡下。

時間久了,酒吧老板、幾個熟客我認識了,酒越喝越大。

三個月後春節,阿姨的腿好得七七八八,複查說能走路,又鍛煉了小半月,終于全好。

帶紛紛回到鏡水,便提上了日程。

我卻不想回去。

嗯,不敢回去。

張嘉蘭聽後,表示沒意見。

周五她下飛機到家,張羅了一桌菜。

兩天後,她帶着紛紛回去,我也搬到新的住處。

開始了糜爛又頹廢的生活。

我用煙酒麻痹神經,開始了晝夜颠倒。

轉了個圈,我爬回了泥潭。

鏡水的重逢仿佛只是短暫的做了一個夢。

我又去了那家酒吧。

老板缺人幹活,我應聘上,下午到前半夜當服務生,後半夜也不回家,留在店裏把賺來的錢全用去喝酒。

酩酊大醉的睡個白天,酒醒,再繼續醉,重複着每一天。

期間好人壞人都遇到過,好心的,提醒我喝酒傷身,壞的想帶我回家。

喬行打電話我也懶得再接,謝如岑的消息我也慢慢不回。

幹脆就這樣吧,醉成爛泥,死在外面。

纾解了鐘泉的仇恨。

這樣想,便更沒拘束。

霓虹璀璨,深夜濃稠如墨。

男男女女躲在暗處狎昵。

辣酒如水,漸漸沒了味道,也填不滿我的空虛。

有一天,我跟一群熟客鬼混,被人抱坐在大腿上,調着情。

烈酒下肚,燒起肺腑,渾身都變熱了。

男人眼睛迷離,充斥着欲望,湊到我耳邊。

“小喬跟我走好不好。”熱氣哈在耳廓中,很癢。

他之前經常和我一起玩游戲,摟過也親過。

酒氣醉人,刺激着神經。

我眯起眼睛看着他,問:“你喜歡我嗎?”

“喜歡。”

“喝完就跟你走。”

他笑着吻我。

腹內火燒,我放縱沉淪。

我被摟着出了酒吧,兩人調笑着往前走。

三月的夜晚,暖風拂面。

酒精刺激下,我腦中亢奮不能自已。

他捧着我的臉接吻,熱氣打在臉上,齒間酒氣交替。

瘋了。

突然,有人擋住去路。

我擡頭,恍惚了恍惚,感覺出現了幻覺,笑起來。

真瘋了,我怎麽把他認成賀折。

“你認識?”身旁男人問我。

啊?

我眯眼再看去,他直視着我,眼底通紅。

真是賀折。

未等反應,他把我扯出男人懷抱,折身開了車門,将我甩進去。

頭暈,還疼。

不知他跟人說了什麽,很快,他到駕駛座上,踩了油門猛開出去。

我一頭磕在玻璃上,疼醒大半。

深夜,路上車輛很少。

霓虹四散,暈開在黑暗中。

賀折壓低聲音:“你要作賤自己,到什麽時候?”

“借酒消愁、尋歡作樂也沒有犯法吧。”我閉着眼,有氣無力。

靠着窗戶,酒氣中能嗅出一縷清香。

“尋歡作樂……”他冷笑,“只要是個男人就行麽?”

“是啊。”我擰起眉頭,喉嚨沙啞。

“所以停車,你讓我下去,找個男人睡覺行嗎?”

詭異的沉默蔓延。

沒開多遠,他剎住車,停到路邊,開門把我拽出來。

我腿軟,倒頭栽他身上,任他把我摟着,進了一家小旅館。

走廊曲折漫長,開了門,燈不亮,我倒在床上。

他欺身壓來,盯着我:“是個男人就行?”

“好啊,那我也可以。”

他直起身,雙腿箍着,目光居高臨下,邊看我,邊解腰帶。

他俯身吻我,粗暴地傾軋。

我躲,他不讓,追着,氣息濃烈、急速。

我被燒的滾燙,哽咽出聲。

他一愣,恍惚地看着我。

“哭什麽,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月光在他臉上,他的呼吸拂到我眼上。

“誰都可以,只要不是你。”我惡狠狠的。

我想要的,是逃開現實,沉溺夢境。

他呢,他是殘酷的現實本身。

他聽聞,身體一僵,貼到我耳邊。

“錯了,喬喬。”

舌尖輕沾上腭,一聲“喬喬”喑啞綿軟。

一點點癢,沿着我的脊背攀爬,直至爬遍四肢百骸。

渾身一顫。

他感覺到我的反應,輕笑,笑裏帶着刺。

綿密的吻向下碾過。

扯開套子,他伸手。

我像置身海中,在滔天的醉浪裏颠簸搖曳,懸于一線。

他俯身下腰,早已意亂情迷。

我倒吸一口氣,不自覺地弓起背。

他喉間喟嘆,半支起胳膊,一手撫上我的臉,輕輕摩挲,小聲哄着。

聲音模糊不清。

突然臉上一涼。

他手上戴着的戒指,冰冷如刃。

我掙紮着向床頭退去,他悶哼一聲,掐着我的腰。

“賀折。”我盯着他,“你知道,你在做什麽嗎?”

我說出兩個字。

他猝然停頓,眼光渙散。

“你對得起孟幻嗎?”

“閉嘴。”

“鐘翊在天上看着。”

“我讓你閉嘴!”

“你愛我嗎?”

“你他媽閉嘴!你……”

未料到我突然一問,後半句卡在他喉嚨裏。

夜色漫長,相疊的心隔着千裏萬裏。

我筋疲力盡,推他。

“你起來,我想吐。”

一夜夢中淩亂,全身骨頭如同被拆碎,陷在肉裏。

醒時頭疼欲裂,眩暈中又睡去。

陽光透窗而過,一股溫暖溻在眼皮上。

模糊中,感覺身側的床鋪陷下,一只胳膊攬到腰上。

半睜着眼,我看到光束中漂浮的細小顆粒。

看到光投影在桌上,把一朵假花圍攏。

“你怎麽會來瓊山?”我問。

“怕你死。”背後他低聲回應。

“死了,鐘泉才會放過我家。”

他輕笑:“天真。”

我重新閉上眼不說話。

“什麽時候回去?”

“我還有臉回去嗎?”

嘆息過後,他說:“那就不回。”

臉湊過來,埋到肩上。

困意再度湧上雙眼,我又睡了過去。

醒來時到中午,人已經走了。

手機跳出新的消息,寫着:我有事回鏡水,你在家等我。

家?什麽家,我哪裏還有家,又仗着什麽關系等?

我看着手機屏幕出神,下一秒,直接砸到牆上。

它粉身碎骨。

然後我去了苑州,謝如岑的老家。

一切仿佛回到了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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