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苑洲比瓊山更靠南,地處盆地,夏季濕氣潮熱,悶。

我剛到時适應不了,起疹子、過敏,外敷內服,過了幾個月才算好。

吃的也重,香料濃香,飯菜濃辣。

我剛來時,胃口大開,四處搜尋,又多又雜。

腸胃的毛病就來了,腹瀉嘔吐,只能戒辣戒鹹,用寡淡的小米粥養着,漸漸适應了。

日子平淡如流水。

想着就在這裏過下去吧。

我到一家家庭飯館端盤子,後來老板知道我畫畫,轉而讓我去教他女兒,又給我介紹他家親戚朋友。

我于是排好時間表,買了摩托,每日在幾家之間奔波。

我的生活開始被新的人、新的事塞滿。

就這樣平平淡淡過了一年。

期間認識一個比我小很多的弟弟,談了段戀愛,覺得沒意思,沒多久分手。

又認識了學生離異的爸爸,提起結婚一事,事無巨細羅列婚後事宜,把我吓退。

再後懶得交際,除了教課,只剩下吃吃喝喝。

直至有一天,我在一家火鍋店涮火鍋,聽到了一則電視新聞。

剛下過一場雨。

火鍋店爆滿,排到我已經是晚上九點。

鍋開了,先下了一盤生菜吸油。

撈起來,再放羊肉片,涮幾下,熟正好裹香油。

入口香辣,再夾一塊,辣過頭,喝豆奶解一解。

店裏晚間新聞播送:“3月23日鏡水市發生一起入室殺人事件,下午5時06分鏡水公安接到群衆報警迅速到達現場。”

我請服務員幫我下蝦滑。

“受害人經搶救無效當場死亡,經調查,受害人女,45歲,籍貫苑洲,法醫鑒定,主要死因系頸動脈破裂、髒器大量出血,經檢測,頸部和腹部共計11處刀傷。”

寬粉油滑,難夾,還容易辣嗓子,不過誰叫它好吃呢。

“經公安排查,鎖定犯罪嫌疑人謝某,謝某,男,48歲,籍貫苑洲,與受害人是夫妻關系,目前在逃。”

我被油麥菜嗆了一口,咳出了眼淚,抽紙來擦,看到了電視上人的畫像。

平頭,惡相。

謝山。

新聞繼續播着:“現向社會征集線索,發現有關情況的,請及時撥打報警電話或聯系經辦民警,對提供線索的舉報人……”

店裏很吵。

點菜的,送餐的,買單的,等位的,嚷嚷着。

肉丸跳入熱鍋,辣椒油迸進眼眶。

四處都有火。

全身跟着燒起來。

我跌出座位,向外逃。

有人攔住我:“等等,您還沒付錢。”

“多……多少?”

不知道她說了多少,也不知道我掏出幾張,扔一把錢,我跌撞着推門跑出去。

飛機颠簸在雲頂,我耳中轟鳴。

我想起了鐘翊。

車沖到人行道,她向後退,向後墜,護欄的尖刺朝她紮去。

破腹而出,全是血和肉。

這一瞬間被減速慢放,一幀一幀,播到結束再重新開始。

她在我背後,在我眼前,在黑暗中,在陽光裏,在每個時刻,在每個地方。

盯着我。

突然有人拍我,我猛地驚醒。

眼前發白。

“我看您滿頭是汗,身體哪裏不舒服嗎?”空姐問。

我咽了一口唾沫:“啊,沒,沒事……我,我恐高。”

她給我一杯水和糖。

糖很快化開在齒間,甜之後是苦。

清晨,飛機降落在鏡水機場。

北方春寒料峭。

我腳下不穩,打上車直奔程洵那間房子。

門打開。

程洵愣住:“喬邊?”

“謝如岑呢?海流呢?”我急聲問,“他們在這嗎?”

“別急,海流在睡覺。”他拉我進屋,“程演帶謝如岑去了公安局。”

我胡擦着臉。

他遞給我紙:“海流第一個到的現場,目睹慘象,受了很大刺激。”

我愣住,淚也不止。

“你去哪兒了?”

“苑洲,我去了謝如岑的老家。”

程洵看我一眼:“我去過瓊山找你。”

“房間裏多半東西都在,中介說你連夜搬走,押金也沒要……匆匆忙忙,很像逃難。”

空幾秒,他問:“你在躲什麽?”

我眼珠游移,沒說話。

地上,光越聚越多,淌到腳邊。

程洵起身。

“先休息吧。”

我在沙發上睡着了。

朦胧中聽到鑰匙開門,聽到腳步靠近,有人推我。

喔,謝如岑。

她抱着我開始大哭。

我的視線散在遠處。

去年夏天,她看到我胸前的疤痕,笑着說,我們一起去紋一朵花。

我上夜班,她在休息室等我,買了吃的,我一下班就有宵夜。

她把我出獄後第一幅畫認真裱在框裏,站在畫旁邊,比着剪刀手,叫我拍照。

我想起,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瘦削腼腆,看到我彎起眼睛。

她在拼命抓住我。

一想這些,我也哭了。

程演嘆氣,沒有勸,避開去了廚房。

謝如岑哭完。

她問,我答,掐去在瓊山放縱的那一段,告訴她苑洲的事。

一直待到傍晚,程洵回來,把我和程演叫到一起。

“我去見了心理醫生,他說治療效果不好。海流把恐懼、悲痛藏起來,沒有任何反應。”

“他的心,現在就像往氣球裏灌水,水不斷增加,氣球不會破,只會更沉重。”

“等到氣球墜地,心理徹底崩塌,重建會很難。”

程洵眉頭緊鎖。

“他建議我們帶他到新環境,最好找到一個合适的刺激,先把情緒疏通出來。”

“我可以帶他和如岑去旅游。”程演說。

程洵搖頭:“路上很累,會加劇疲憊,而且後續還有很多事情要辦,不能走遠。”

“再者,姐弟兩人在一塊,很可能負面情緒相互傳染,我怕他們一起陷在裏面。”

……

我想了想。

“我行嗎?我家附近有個公園,我能陪他玩,也能按時帶他去看醫生,你們看行不行?”

程洵看一眼我,又望向程演。

程演思忖半晌:“行,我去問問如岑。”

“暫且先辛苦你。”程洵說。

時隔一年半,我帶謝海流回到了家。

小孩像一具空殼,不說話,不亂動,沒有表情,只是靜靜待着。

吃的、玩的一一買來、試過,他禮貌又疏離,也不會拒絕。

他忍着吃他不喜歡吃的東西,吐過一回。

鞋磨破腳腕,他不說。等我發現,傷口都爛了。

期間又帶他看了心理醫生。

第二次,他明顯抗拒,要走的時候,他停在門口抓着門框。

他呼吸不暢,看着我,只是望着,眼裏空空如也。

跟程洵商量後,決定暫停心理治療。

當天晚上,謝海流開始發高燒。

程演知道後,來了,要接走小孩。

我沒同意,拉着他出去吵了一架。

回來後,我在地上坐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沒過多久,小孩蜷腿坐在我身旁。

天漸濃漸黑,屋裏沒開燈,一大一小依偎着。

“我給你說個秘密吧。”我開口。

他低低地“嗯”一下。

“和你一樣……”

“我也見過人死的樣子。”

他的呼吸不再平靜。

“是我一個朋友。”

“那是場交通事故……我看着車壓過人行道,朝她撞過去,就那麽一瞬間,天旋地轉,我下意識閉眼。再睜開,就看到她歪着身子,挂在圍欄的尖刺上,她眼睛睜大,直勾勾地看着我。”

小孩不住發抖,我抓着他的手。

“血不斷湧出來,淌到我腳邊。”

“除了血,還有肉,肚子裏的肉,翻出來,黏乎乎的挂在尖刺上,往下滑……”

“啊——!!!!”

謝海流抱緊了頭,他尖叫着,像刀割開喉嚨。

我壓着聲音。

“味道很腥,我當場吐了。”

“當時我很怕、很怕,我不敢看她,她睜着眼,好像在怨我,怎麽不救她。”

“我呢?我背過身去,惡心得嘔吐,滿腦子只想逃。”

壓抑的哭聲傳來。

一顆心空蕩蕩,四處是風。

“我在那兒待了很久,等着警察和救護車,三十多分鐘就像一輩子那麽長。她在我身後死相凄慘,我什麽都做不了。”

“我多想她能告訴我,不要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多想有個人對我說,害怕、想逃,也不是錯。”

這句話,說給他聽,也說給我聽。

我摟緊他。

“媽媽的死不是你的錯,她生前有多愛你,以後也會那麽愛你,不會讨厭你,更不會恨。”

“看見你害怕、恐懼,她會更心疼,因為她沒辦法再待在你身邊。”

“她只會怕你不開心、吃不好、睡不好,怕你自己責怪自己。”

“害怕,不意味着你懦弱、膽小,那是媽媽給你的保護。”

“她想讓你逃,她只想——”

“讓你逃到安全的地方,藏起來,等待太陽升起。”

寂靜黑暗中,小孩的哭喊撕心裂肺。

哭喊過後,謝海流逐漸在好轉。

一次去公園,等綠燈時碰到有人牽狗,薩摩耶乖巧的蹲着。

海流看着它,它主人讓他摸摸,他搖搖頭,又躲到我身邊。

我想起了小雪球,才意識到回鏡水後,我只憂心謝家姐弟的事,還沒聯絡喬行。

電話撥出去。

“喂。”

我舌頭打了結:“哥,哥哥。”

一陣沉默。

他問:“在哪兒?”

“在家。”

“剛到?”

“不,不是……有一段時間……”

又是漫長的沉默。

嘟——一聲,喬行挂了電話。

再撥,變成了占線。

喬行氣極了。

我坐立難安,前去金鶴灣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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