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芽初綠,空氣清透。

結果,墅區門禁不讓出租車開進。

喬行不接電話,我打了退堂鼓,準備帶謝海流返回。

正低頭跟小孩說話,我聽到有人在身後喊。

“喬邊!”

回頭望去,車旁邊是個年輕男人,平頭、濃眉,隐約眼熟。

他走近了:“真的是你,喬邊。”

又沖車裏說:“是她!”

我在記憶裏搜尋到一個人,想認,又怕認錯。

車上再下來兩個。

“不記得了?”他問。

“我是祁信,喏,顧游弋、潘意。”

真是他,我尴尬的笑笑。

剩下兩人,一個纨绔,一個瘋,也記得。

“也對,當年喬家家大業盛,大小姐怎麽會把我們看在眼裏。”顧游弋冷笑着上下打量我。

我說:“沒有,只是沒敢認。”

“呀,這小男孩是誰?”潘意摸了一下謝海流的發頂。

“該不會是你兒子吧?”

“朋友的弟弟。”我把小孩拉到身邊。

“來找你哥?”祁信問,“正好順路,可以載你們一程。”

他笑容爽朗。

推脫了推脫,還是坐上車。

“看你這架勢,還真以為結婚生孩子了。”顧游弋說。

潘意笑:“您倒是結婚了,也該生個孩子當個好爸爸。”

“說話跟老媽子似的。”顧游弋啧聲,扭頭看我。

“哎,大小姐,牢裏好玩嗎?”

他眯着眼角,似笑非笑。

我換了個姿勢,捂住謝海流的耳朵,也笑。

“好不好玩,你自己去試試呀。”

顧游弋咂嘴:“不愧殺過人,說話都帶□□。”

小孩一動,擡頭看着我。

空氣凝固,除了顧游弋在哼歌,沒人說話。

沿途松柏濃綠,快速退後。

上了坡,平靜無波的金鶴湖水色潋滟。

我問:“你們這是去哪兒?”

“哦,賀折和孟幻訂婚了。”開車的祁信說。

“他們從鏡園搬回來,今天去他那兒吃飯。”

我張了張嘴。

顧游弋嗤笑出聲:“當時愛他那個愛的呀,鏟除了鐘翊,現在又有個絆腳石……”

“您什麽時候再給他老婆來一刀,嗯?”

潘意錘他:“你他媽可別滿嘴噴屎。”

“怎麽,我說的不是實話?”顧游弋冷哼。

“都自個兒注意着,興許下一個不一定是誰呢。”

他偏頭,目光陰鸷:“是不是啊,大小姐?”

我定睛看他:“那你先給自己買份保險吧。”

他哈哈大笑。

再轉過一個山彎,祁信停車放下我。

他們快消失在路的下一個彎口。

按響大門鈴,人沒來,一只金毛“汪”一聲。

“小雪球!”我喊它。

它豎起耳朵,晃下頭,認出我朝我跑來。

它扒着門,嘴裏嗚咽,我只能穿過欄杆空隙摸摸它。

它甩起尾巴,又“汪汪汪”。

這下把人叫來了。

來開門的是位阿姨,看到我愣了。

“小喬?”

想起來了,她是給奶奶做陪護的阿姨,一直在家裏待了很多年。

我小的時候她也才三十出頭,對我和喬行很好。

“柳姨。”我沖她笑笑,又介紹謝海流。

她攥住我的手:“傻孩子,回來就好……走,帶你去看你哥。”

還是原來的院子。

草皮新澆了水,花圃種上繡球,紫色粉色一片。

小雪球在前面走,時不時回頭。

柳姨講話激動,她說喬行的女朋友是大家閨秀。

說爺爺奶奶在鄉下宅子休養。

說我父親準備結婚,娶的人我認識,是燕揚他媽媽。

我聽着,怔怔的。

柳姨推開門。

“阿行,小喬來了。”

喬行戴着眼鏡,正在打電話,只是冷瞥我一眼。

柳姨帶小孩出去玩,小雪球賴在我腿上。

當時我抱着它送給喬行的時候,才出生不久,耳朵耷拉着,一丁點兒。

現在它年紀增大,毛色褪成淺黃,精神頭也不足。

喬行打完電話,看着筆記本。

“哥。”我喊他。

他連眼皮都不擡。

“對不起,哥。”

我解釋一通,人沒一點反應。

我讪讪起身:“那,那我先走了,您忙着。”

“你敢。”他一丢眼鏡,合了筆記本,看着我。

我又讪讪地坐回去。

“怎麽來的?”

“碰到祁信,捎我一程。”

“明天搬過來住。”喬行說。

“不方便,哥。”

“房子很大。”

“我得幫忙照顧謝如岑的弟弟。”

“帶小孩一塊。”

“別,家裏知道我在這兒,得剝了我的皮。”我仍搖頭。

喬行眼底暗淡:“沒得商量,我現在開車送你回去,看你收拾行李。”

說着他開始穿外套,拿車鑰匙。

我投降:“我和謝如岑說一聲。”

“嗯。”

到清池花園後,我拉出行李箱。

最後,看到耳釘在床頭櫃上放着,只剩一顆星星。

地上沒有,估計掉了。

在櫃子和床之間的縫隙裏。

我打開手機手電筒,除了一枚月亮黑鑽,還有一塊黑色的表。

時間久了,表盤落滿灰。

濕巾擦過後,鑽石在燈光下微微閃爍,指針暫停,時間指向9點。

看設計、大小,顯然是男人戴的。

“哥。”我拿着表出去,“這是不是你的?”

“嗯?”喬行接過,他看了很久,擡起頭。

“你從哪兒發現的?”

“我房間,床頭櫃和床之間的空隙裏。”我說。

“這麽貴的表,瞎放。”

他沒說話,收到口袋裏。

金鶴灣的日子很惬意。

喬行多數時間不在,碩大的庭院,除了家中做事的偶爾來,只有我和海流一大一小。

圖書室塞滿書,小孩愛學習,每天在裏面捧着看。

他也喜歡小雪球,每天喂點吃的,摸摸頭,便被黏住。

小孩埋頭讀書,它就乖乖趴在他旁邊。

謝海流逐漸好轉,開始想念姐姐。

我問謝如岑,她說他們封閉實驗剛結束,當天下午就回來。

她拜托程演去接。

程演在朝會。

我想起張嘉蘭,便叫車,帶謝海流去了那兒。

朝會煥然一新,外層低調隐秘,裏層清泉綠竹,水聲潺潺,曲徑通幽。

帶路的人帶我們繞過假山,穿過弧形門廊,朝裏面走,引到一間涼亭坐下,還給沏了龍井。

小孩捧着瓷杯,讓我低頭看茶壺上的詩,一字一字念着。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遠處傳來說話聲,我順着看去。

賀折低着眼簾,正在聽張嘉蘭說話。

茶水燙人,我抿下嘴,目光散開。

很快賀折看到我,他停下說話,沉默地盯着我,喉結翻動。

“喬邊!”張嘉蘭喊我。

我帶謝海流出了涼亭,說明來意。

“你跑去哪兒了,怎麽也聯系不到你。”她問。

我道歉,又解釋:“有點事,去了謝如岑老家。”

張嘉蘭皺起眉:“紛紛也想……”

賀折聽着,從中打斷,對她說:“程演在良院,你領小孩過去。”

張嘉蘭看了我一眼,應着,要帶謝海流走。

我跟上去。

賀折嘆口氣,攥着我的手腕扯過去。

我急了,低聲吼:“你有病啊。”

他沉默不言,拽着我到一間無人的茶室,利索地反鎖門。

我後背抵着門板。

他低頭掃視着我,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腹腔湧來潮熱,直往心坎鑽。

我把目光落在別處。

“不敢看我?”他屈腿貼上來,一手鉗住我下巴,逼我直視。

折窗而入的光映在他眼底,把濃黑洗淡。

“你回來為什麽不找我?”他問。

“找你做什麽?”我眯着眼角,“讓你上嗎?”

他皺起眉頭,拇指摩挲我的嘴唇,冷聲冷氣。

“不準這麽說話。”

我仰頭:“敢做不敢承認?”

“那不是你想要的嗎?”他迎上我的目光,眼裏一層霧障,湊到我耳邊。

“你叫得很好聽。”

喉結又翻滾一下:“我的确,還想聽。”

呼吸燙人,一股電流在下腹盤旋。

我一抖,他輕哂一下。

婚戒在光下閃爍,像一把劍,懸到我心上。

“玩夠沒有?”我推他,淡淡地說。

“你那麽聰明,怎麽會不知道我為什麽走?如果不是朋友家裏出事,我一輩子不會回來。”

“忘了告訴你,我還在苑洲談了戀愛。年輕的,離婚的,帶孩子的,把男人嘗了個遍。”

他目光冷卻。

我咬着牙:“他們哪個,床上功夫都比你強。”

污言穢語,還有很多。

“你他媽閉嘴。”

他眼裏有火,把我往後一按。

脊梁骨被凸起的門框一鉻,我倒吸一口冷氣。

“怎麽,我們正常談戀愛不行啊?”我眯起眼,舌尖滑過牙齒。

“我男朋友好猛,我都合不攏腿的……”

話音未落,他一把捂住我的嘴。

手心很熱,他用了力。

我漸漸覺得呼吸不暢。

他低着頭,氣息淩亂,平複幾秒後,放開我。

我一開始不喜歡賀折。

鐘翊喜歡。

她總對我講他,講他好看、聰明,講他今天吃了什麽、做了什麽。

我耳朵都起繭子。

從小學到高中,鐘翊始終在賀折身邊。

出雙入對,慢慢地,大家都默認他們在談戀愛。

鐘翊跟我說賀折,說得更頻繁。

他左側鎖骨上有顆痣。

他想事情,想不通的時候會舔一下尖牙。

他睡覺不能有噪音,還有起床氣。

他喜歡冬天勝過于秋天,喜歡雪勝過雨,喜歡貓讨厭吃魚。

點點滴滴,全是賀折。

多到我開始無意識看他。

我發現,他每月會拎個蛋糕放到我家冰箱,我以為喬行買的,都吃了,他也沒問。我知道後,還給他一堆蛋糕卡。

他來我家過夜,睡前總要喝東西,他自己調,調得奇奇怪怪,還不辭辛苦送喬行送我。

他鎖骨上的确有痣,還是紅的。

他睡衣上印着黑貓。

他不是讨厭吃魚,他是懶得剝魚刺。

喬行17歲生日這天。

我按照往年慣例,捧着蛋糕,送禮物。

裏面沒人應答,我推開門。

一片黑,趁着燭光,依稀能看到床上人躺着。

“哥哥。”我叫他。

他背對着我,呼吸熹微,睡得很熟。

“再不吹蠟燭就燒光了。”

我打了哈欠,趴到床沿上。

推他,沒反應,我卻要睡着。

這時,被子娑娑一響。

人轉過身,剛醒來喉間嘆出口氣。

我睜眼,迎上的,卻是賀折惺忪的睡眼。

暗淡的光裏,他的眼睛像湖泊,清澈透明。

我愣了:“怎麽是你?”

下一秒,他湊過來,滾燙的額頭抵在我前額。

灼熱的呼吸撲面而來,他聲音低啞,又咳嗽。

“發燒了。”

他的體溫順着相觸的皮膚和呼吸,綿延到我的鼻息、喉嚨,直至五髒六腑。

我的臉、耳朵,和一顆心也跟着燒了起來。

如堕霧中,有點暈眩。

“喬喬。”

他眯着眼睛叫我,接着擡起下巴,燙人的嘴唇貼來一瞬間,我向後躲。

唇間交錯只是輕輕蹭過。

我逃回房間,心跳咚咚作響。

被火焰裹着,睜眼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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