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客廳傳來人聲。
我剛到樓梯口聽見女人說話,停了腳步。
“怎麽喝了這麽多?”
喬行仰面躺在沙發上,胳膊擋在眼前,一個女人在幫他解襯衫扣子。
“把燈關上,太亮。”喬行說。
室內暗下。
“今天回老宅一趟,說喬邊的事情。”
“知道了?”
“嗯,去年我把人找回來就已經知道,只是沒過問。”
“還是要趕她走?”女人的聲音溫柔似水。
“可以留在鏡水。”喬行一頓。
“他們準備讓她遷戶、改姓,聲明斷絕關系。”
我僵在原地。
“是因為我們的婚事?”
喬行笑一下。
“爺爺早就讓人着手辦理,找我去根本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她嘗過被母親抛棄的滋味,如今卻要被整個家放棄。”
“是我無能。”
我靠牆坐着,捂住臉,牙咬着口腔內壁。
客廳裏漸漸安靜,我下了樓。
那個女人看到我:“你是喬邊吧。”
她自我介紹:“我是衛晏漪,你哥哥的未婚妻。”
“嫂子好。”我沖她笑笑,“我哥怎麽睡這兒?”
“喝多了,一會兒我叫他。”
我準備回去:“嫂子辛苦。”
“等等。”她叫住我。
外面夜色還淺,天上星星點點。
衛宴漪看着我,眼光閃動。
“你哥他感情內斂,藏在心裏不願表達,什麽都自己扛。”
“但我覺得,有些話還是有必要說。”
我點點頭,
“去年,你在醫院被搶劫,警察打電話給他告訴有你的音訊,當時他在開會,電話裏說得不清,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撇下一桌子人,生怕晚一秒你就消失不見。直至看到你安然無恙,他一顆心才算放下。”
“他為你和家裏抗争,想保你平安,想讓你不再颠沛流離。”
“但還是出事了……你不告而別去了瓊山。”
“一個月、兩個月不回來,他知道你的聯系方式,不想拴着你、限制你,他能等,你到酒吧喝酒,他也能忍。”
“然後過了半年,你突然消失……”
衛宴漪吸吸鼻子。
“他打了整整一夜電話,哪怕你罵他煩也沒事,但電話裏,傳出的一直都是‘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我去找他,看見他坐在地上,擡頭看我,滿眼淚痕,對我說——”
“‘我怎麽這麽沒用’。”
我猛地怔住。
“當時賀折也在找你,喬行察覺出他和你的離開有關,質問他,得知鐘泉說的那些話。”
“你總是那麽決絕,說走就走,他以為你真的傻到不要性命。”
“他本來脾氣就不好,不再管家裏那些利益争鬥,把賀折打了,叫人砸了鐘泉的公寓……”
“他說‘如果喬喬死了,你們也別想活着’。”
“……”
“開罪了兩家長輩,你爺爺抽了他十幾鞭子,皮開肉綻,在醫院躺了很久,搭進去半條命。”
“後來因為朋友家出命案你回來,程演把消息告訴他。”
“那時他還在家休養,你知道他說什麽嗎……”
“他笑着說‘早知如此應該去自殺,我死了喬喬就能回來’。”
我倒吸一口冷氣。
心口像被剜了一刀,疼得彎下腰。
“你或許有你的苦衷,或許覺得他無所謂,但我……我在乎他!”
衛晏漪哭着。
“我那時真恨你,恨你仗着他的疼愛放任驕縱,恨你潇灑自在不管別人死活,恨你不信任他……我真的心疼他。”
“……”
“但是,你即使回來也沒有第一時間看他,他生氣,晾着你,不接你電話。”
“你上門道歉,他還是早早等在家裏,看到你平安,所有怒氣煙消雲散。”
我已經泣不成聲。
她伸手輕拍我的後背:“你再走一次,就是要他下地獄。”
“為了喬行,別再走了,好不好喬邊?”
“好,好……”
母親帶妹妹離開時我和喬行八歲。
很長一段時間,陷在思念和抑郁中,我心裏懷着一絲希望,以為母親只是暫時出門,纏着父親問她什麽時候回來。
父親刻板嚴厲,直接說她永遠不再回來。
我不信,又哭又鬧。
父親心腸冷,不管不顧。
我絕食,他叫人硬灌。
我砸壞書房,撕書撕文件,他把我扔在外面凍着。
我逃學他叫人抓我回去。
我掀了宴會飯桌,他終于忍無可忍拿出鞭子抽我。
整段難捱的時光,喬行始終都在。
他哀求我吃東西,替我收拾殘局,為我擋鞭子,去找母親求她見我。
母親不來,他在雪地裏凍了一整天,回來後連發高燒,犯了心肌炎。
我才意識到,不是父親不讓母親回來,而是她本來就訣絕無情。
對我最好的,只有哥哥。
“想什麽呢?”喬行叫我。
我清清喉嚨:“想你小時候去找媽媽來看我,人沒找來,自己得病住院。”
喬行一笑:“說起她來,我前段時間在宴會廳見過一次。”
“怎麽樣?”
窗外風景飛速流動,我敷衍一問。
“老了。”喬行言簡意赅。
他打了方向盤,拐進酒店大門:“殷老師還在路上,我們先進去點些菜。”
殷老師是他托人幫我找的老師,之前交了一沓作品等審核,等了許久才說可以教。
喬行便迅速張羅了一頓飯。
我和他一起到電梯口迎接。
“別怕,老師說你畫得不錯。”喬行安慰道。
我咽了一口唾沫。
他笑:“還以為你只怕爺爺。”
這時,電梯開了,一位有些年紀的女士走出來,眉間溫和。
“殷老師?”我問。
她打量我,點頭:“我是,你是喬邊吧。”
“對對,老師您好。”我笑,“這位是我哥哥,喬行。咱們先進去吧。”
“是一個朋友的女兒送我過來的,不介意的話,能否多加一位?”殷老師問。
喬行:“不介意,您先入座,我在這兒等。”
我們先進去,砌壺茶。
“其實,我是不想收的。”殷老師嘆聲氣。
“因為這個年紀人太浮躁,不能靜心,有太多來我這兒學的,來時十分熱情,做好保證,結果學着學着扯出很多理由,懈怠了,不交作業,覺得枯燥,慢慢不來了——太多半途而廢的。”
她搖搖頭。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你有案底。”
“按說人犯錯要給予改正的機會,但我難免心裏介意,你能理解嗎?”
“理解。”我眼裏發澀。
“到底是愛才。”她說,“給我的畫雖有瑕疵,但很有靈氣,能看出天賦很好。”
“你以前是在環美上學吧?”
我點頭:“是。”
“我有朋友在那兒教書,都知道你,說是當年第一考進去的,結果犯罪了,很惋惜,他把你以前畫的發給我,簡潔有力,我很喜歡。”
“想了很久,決定試試吧。”殷老師看着我,目光溫和。
我連連道謝。
包廂門被推開,先進來的女孩看到我一愣,我也一樣。
“夏天!”我叫她小名。
她當時和我一起讀藝高,最後又一塊考上環美。
我們一起長大,感情不算親密,相處時間卻久。
“先坐。”喬行關上門,拿了菜單給她,“點些愛吃的。”
“嗯。”季節夏看他一眼,坐在一旁。
“原來你們認識?”殷老師問。
“我們一起長大,在環美同一級。”季節夏說着,沖我一笑。
“好久不見,喬邊。”
她黑發垂肩,整個人冷清,笑容疏離。
“小夏才華橫溢,年紀輕輕就拿了國際金獎。”殷老師說,“後生可畏。”
“您過獎。”
慢慢菜上齊,邊吃邊說些授課事宜。
脫離圈子太久,很多話我也沒法發言,聽他們說些行內的東西,只能附和。
心裏悶,我借口去抽根煙。
把煙吸到肺裏,再吐出,感覺到一些舒暢。
“這不是大小姐嗎?”
我轉過頭。
顧游弋一臉戲谑,也點上煙吞雲吐霧:“啧啧,都學會吸煙了。”
我勉強一笑,按滅煙蒂:“你慢慢來,我先回去了。”
他朝我吐一口眼,嗆得我咳嗽,又抓我胳膊。
“怎麽這麽擺譜?賞個臉陪我抽根呗。”
煙盒送來一根。
“上次跟賀折在茶室,你們幹了什麽勾當?”他突然問。
我手一哆嗦,被火花燙了。
“不關你事。”
他輕笑,撣撣煙灰,斜睨着我。
“‘他們哪個,床上功夫都比你強’,還有後面那些騷話,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需要我繼續說嗎?”
!!
我腦子一片空白。
“你們也太不小心,我就在茶室裏睡覺。”他啧嘴,盯向我。
“看來賀折已經上過你了,怎麽樣?”
“你說我要是告訴孟幻,她會如何?”
送了兩次,我才把煙送到嘴裏。
“你也告訴賀折了?”
他搖頭:“沒,這是咱倆的小秘密,大小姐……我是想不到啊,原來你這麽放蕩。”
我冷聲:“那是我瞎編的。”
他挑起眉,并不在意真假。
“你說的那些話,我花樣更多,倒是不介意幫你體驗一遍。”
煙還冒着火,我猛擲向他。
“你是不是想死?”
他略微往後撤,擡起下巴:“噓,你的好哥哥來了。”
喬行走過來,皺起眉:“還敢抽煙。”
他并不理會顧游弋,拉着我要回去。
“這麽無情嗎喬行,好歹兄弟一場,招呼都不打。”顧游弋正色。
喬行沒有回頭。
“你求鐘泉的時候,骨頭可沒這麽硬過。”
喬行整個人僵住,轉瞬間,他掐住顧游弋按到牆上,目光狠戾。
“你再嘴賤試試?”
顧游弋小聲說了什麽,緊接着便挨了喬行一拳,出了鼻血。
他仍激他:“你現在的所有,他若是想要,什麽得不到呢?”
喬行一愣,發了狠,猛一腳踹過去。
顧游弋悶哼,直不起腰。
我上前勸住喬行,把他拽走,等氣散了再回包間。
一頓飯虎頭蛇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