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切發生的太迅速。
我呆坐在浴缸裏許久,一顆心被熱水包裹着,快速急切地跳動着。
我驚魂未定。
每一度體溫、每一寸呼吸、每一個吻,每一樣他的,都灼熱至極,将我炙烤,沉醉欲海喪失理智,無法克制。
腦子裏有個聲音,不斷地在叫嚣着。
——快點告訴他真相。
——快點把一顆心捧給他。
——快點讓他脫離痛苦的折磨。
可……我做不到。
外門被推開又關上。
我從浴缸裏站起來,身上沾水被空氣卷過,嗖嗖發涼。
我看了一眼挂着的浴巾,算了。
我哆嗦着等水蒸發,打了個幾噴嚏。
面前凳子上放了幾件疊好的衣服,男士的白襯衫,毛衣,一件長款厚外套。
拿到手上,衣料質地柔軟,幹幹淨淨像是新的。
我站在原地,不知賀折是不是在外面,揚聲詢問:“衣服是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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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在。
“還有別人的衣服嗎?家裏阿姨呢?”
“沒有。”
思來想去,我還是多問一句:“我能穿孟幻的嗎?”
稍作停頓,賀折反問道:“你想讓她知道你來過?”
我噤聲。
襯衫寬大,我把毛衣系到腰間當條裙子,再攏上大衣,感覺身體一點點轉暖,鏡子裏看了幾眼,還是不自在。
沒辦法。
我從浴室出去。
賀折坐在靠窗的沙發椅上,他一手支着額頭,正低垂眼簾看着手機屏幕,清晨的稀薄光線輕描出他的輪廓。
門關的瞬間發出聲響。
他側臉看我,目光微動。
我局促不安地站着,開了口:“……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無所謂。”話音一落,他淡淡的,仿佛當剛才那個躁怒的人不存在過。
我收回視線。
他揚頭:“坐下,我有事問你。”
有事?
賀折面朝窗戶站着,他擋住光,留我在一片陰影中。
“我一直納悶,在朝會的那張照片,能從衆多監控中找到,大概是早就知道人會在那兒。等孟幻和我談起瓊山的事情,我才知道顧游弋當時也在那間茶室……這事你知道嗎?”
“知道。”
他眯起眼:“這麽說,那些都是他做的,推你出去為季節夏擋刀?”
我點了頭,坦白說:“他這麽對我,我心裏不痛快……前段時間席音找到我,我說能幫她坐實顧游弋婚內出軌,于是想辦法搬進顧游弋閑置的公寓,又向他索要了一套房産,昨天晚上他喝多,我等在他家,為的是幫席音……‘捉奸’,都是設計好的,不是……不是真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我盯着他的背影。
他聽後,卸了口氣一般,輕展肩膀,然後再恢複原樣。
短暫沉默後,他說:“司機在樓下等着,送你回去。”
“嗯。”
到我離開,他始終沒有回頭。
我在樓下向上望,窗戶後面人影也早已不見。
為避免顧游弋找上門,我重新找了一家酒店住下。
手機上跳出一串陌生號。
“喂。”
耳邊傳來一道中年女聲,帶着沙啞,說:“喬邊,我是媽媽。”
世界靜幾秒,只留心跳沉重的起伏。
她的聲音遙遠又陌生,像從記憶裏粗魯地剝開。
媽媽……
我問:“您找我什麽事?”
“我看到了那些新聞,心裏很不是滋味兒……我知道我不是個好母親,不管不顧地抛下你和喬行,尤其是你……走上一條歪路,我要負很大的責任。”葉叢禮說。
“随着你們逐漸長大我變老,觀念也在變,很多東西我可以忽略了,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我們是血濃于水的母女,血緣無法割斷,我也無法再對你視而不見。”
“如果能夠重回過去作出選擇,我會留下,看着你和你哥哥長大。”
“這次打電話,是想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把你抛下,我很抱歉。”
“拒絕你來看我,我很抱歉。”
“讓你一路孤單地長大,我很抱歉。”
“看你現在身心備受折磨,我很抱歉。”
“從沒保護過你,我很抱歉。”
“對不起,喬邊。”
在她将“對不起”三個字說出口的時候,我眼淚掉下來。
一句接着一句道歉,淚水止不住。
我只能張開嘴,繃緊了弦,用胸前的一口氣撐住,話也沒法說,生怕将哽咽抽泣的聲響洩露。
她繼續說:“我想做出補償,你……周末我們能見一面嗎?”
我弓着背,從齒隙間擠出一個字:“嗯。”
“好,我發給你地址。”
說了再見挂了電話,我再無法抑制,掩面痛哭起來。
十一月中,天很冷了,被賀折拿涼水澆過後,我感冒一直沒好,鼻子擦得頻繁,又疼又紅,還起了一層皮。
從車上下來,沒忍住,我捂住嘴,側過頭又是一個噴嚏。
淚花也跟着扯出來,在眼眶裏蕩漾。
我掏出一包紙,站在原地擦了擦鼻子。
一輛黑車停到路邊,我打眼一瞥,把目光定住了。
……
隔着前窗玻璃,喬行扶着方向盤冷冷地望着我,眼底一道濕痕。
自從那一耳光後,除了新聞中的只言片語,我再沒他的消息。
我想,他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僵着沒動。
喬行合了一下眼,揭開安全帶下了車,他呼氣,空氣中白霧短暫聚集又緩慢消失。
他不走,靠着車門點上煙,煙霭漫到眉間,他眯起眼睛,目光散在遠處。
我很少見他吸煙。
“葉叢禮叫你來的?”
喬行突然開口。
我一愣:“是。”
“是不是向你道歉,然後說要補償你?”
“嗯,她也這麽跟你說?”
他點頭,垂眼看着手中微弱的火星,淡淡地說:“也不知道搞什麽把戲,進去吧……”
喬行繞過車在前面走,我跟在後,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
小時候,我走路慢,走着走着,喬行就到了前面,然後他總要停下來回頭看一眼,也不埋怨,等我靠近。
長大後也是如此,他個子猛長,腿也長,等我時卻要多加了幾句。
“你的腿不要可以捐給需要的人。”
“你這樣吃飯都吃不上熱的。”
“你要是掉坑裏我都不知道。”
我笑着緊跑幾步。
心下想着,我忍不住咧了一下嘴角。
許是習慣,喬行停下,側身瞥過來,我的笑滞在一半。
“到了。”
我跟着踏進餐廳。
母親就坐在我和喬行面前。
她姿态端莊,妝容精致,面露疲态。
上次像這樣聚在一起,還是在很小的時候。
二十多年過去,彼此沒有交集,坐在一起,沒有團圓重聚的緊張、興奮,只有生疏和尴尬。
“說吧,找我們來是要補償什麽?”喬行沒有客套,直接問。
葉叢禮暗下目光:“阿行,等一下,菜還沒有上來。”
“你不用這樣,母子母女情分早已散盡,你對我們而言,只是一個陌生人。我們的時間也很寶貴,您有話直說。”
喬行冷言冷語,絲毫不給她面子。
葉叢禮淡淡地笑,放下瓷杯,看着他,又看看我,嘆了口氣。
“人總有做錯的時候,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聖人都會犯錯,何況是我一個普通人,知道錯了也想改正……我不求你們兄妹諒解,我只是希望我遲來的道歉,多少能給你們帶來一些安慰。”
“我是個強勢固執的人,說不好聽的,其實有些自私,不喜歡把一輩子奉獻給家庭,我也不願意站在丈夫背後。但喬家那種背景不允許,所以我只能走。”
我靜靜聽着,心中五味雜陳。
“很少有母親不愛自己的孩子,我也一樣。”她紅了眼圈,斂起目光。
“生下喬行後我蒙生離開的想法,但第一個孩子我舍不得,後來有了你,喬邊,你小時候身體不好在外養病,我也沒走,找到機會在QIAO站下腳跟。”
“無奈管理理念不合,争執不斷,管理層對我意見頗大。我不想讓步,也不想再做無謂的消耗,便帶着雲舟走了。”
她說到這兒停下。
服務員擺好盤子說了句“請慢用”,但誰也沒有動。
我擡頭看她,說:“選擇已經發生了,錯不錯的再追究也沒有意義……現在呢?你明知道讓雲舟嫁給鐘泉是推她跳入火坑,為什麽?難道你想再過十幾年,也像今天一樣用一聲‘對不起’了結嗎?”
“你也知道我現在什麽情況,鐘泉恨不得我死,雲舟是我親妹妹啊,他能善待她?你就眼睜睜地看她替我受屈辱?”
葉叢禮不自然地伸手刮了一下鬓角,目光閃躲過我的直視,嘆了口氣,只輕描淡寫一句:“我沒有逼她,她自己願意。”
我還想問。
她拿起放到座位上的兩份文件,分給我和喬行,說:“過去的陪伴我不能給你們,能給的就只有這些。”
……
我粗略的翻看,她補償的是房産、股份和錢,房子是海外房産,股份是她所持其他公司的股份,錢來自于她以我們兩人為名義分別設立的賬戶。
補償過于豐厚。
我下意識看喬行,他也看我,同樣表情詫異。
葉叢禮稍解釋:“從你們小時候我就開了兩個賬戶,本想等到成年告訴你們,後來耽誤了,現在給你們還不算太晚。”
喬行把文件往桌上一放:“您這是什麽意思?什麽目的?”
我也覺得奇怪,一向疏離的母親突然轉變低聲讨好。
她這樣,往不吉利的說,更像——提前安排後事。
葉叢禮搖搖頭:“純粹補償,沒有別的意圖,都是幹幹淨淨的,收下吧。”
她的示好讓我不自在,也難以決定是否接受。
我在想。
喬行卻已經起身,撤了撤椅子,一言不發地朝外走,那份文件随意丢在一邊。
葉叢禮急忙叫他:“阿行……”
喬行只是身形一頓,不回頭的走遠。
我也坐不住了,說:“我們回去商量了,再給你答複。”
“好。”
我起身去追喬行,臨推門出去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
文件留在桌上,葉叢禮留在一桌沒有人動筷的飯菜前面。
都是孤零零的。
……
對母親的怨恨,我早在小時候外洩出去,現在沒有像過去那樣敵視。
喬行呢?
他一直藏着心,堆疊情緒如洪水開閘。
當時壓抑的越狠,現在表現得就越強烈。
我跟到車旁邊,喬行停下回過頭看我,問:“你答應了?”
“沒有。”
“答應吧。”他淡淡地說,“家裏不會留給你什麽東西,她給你的那些錢夠你往後衣食無憂。”
“哥……”
喬行輕瞥來一眼,不等我說下去已經坐進車裏,緩緩駛入機動車道,消失在車流中。
許久之後,我拿出手機撥給葉雲舟,電話無人接聽。
眼前突然暗下來。
我擡頭望天,天邊烏雲堆積,把稀薄的陽光埋在裏面,像要抖落一場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