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去年一冬天沒有降雪,今年倒來的早。

剛開始是撒鹽般的細小雪粒,落地化成水,打得地面濕淋淋。

再往後,雪如白紙撕碎成瑣屑,紛紛揚揚。

房檐、枯枝敗葉,還有無人經過的地方,慢慢攢出一片雪白。

葉雲舟的電話依舊無人接聽,發了消息她也沒有回複,再打,變成了關機。

白天到夜裏,就算再忙,近十個小時,不可能連手機也不用。

她臉上的淤青……

我猛地坐起身,最糟的念頭在心中盤旋着,散不去。

難道出事了?

我立即打電話給葉叢禮,也是關機……晚上九點半,她該不會這麽早就睡了?

我難以安寧,索性翻出雲舟之前給我的地址,打上車去了她家。

一路焦灼,到地方下車跑上樓,門敲了很久,沒有人在的跡象。

國外出差有時差?

手機摔壞了?被偷了?

種種念頭不斷浮現,好的、壞的全堆在一起。

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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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好打給喬行。

“喂。”

“呃……”

我清了清嗓子:“雲舟的電話不通,消息也不回,家裏也沒人,你今天有沒有聯系過她?”

喬行問:“你在她家外面?”

“嗯。”

“葉叢禮你聯系了?”

“嗯,也關機。”

“等着,有消息回你。”他說完立即掐斷了電話。

我靠牆坐在地上,不斷進入和葉雲舟的聊天界面,再退出。

估計是我停留太久,保安上樓來,問:“你在這兒做什麽?”

“我是這家住戶的姐姐,她電話打不通我來看看,可是人不在。”我解釋道,“也許回來的晚,我想等等。”

他皺起眉頭:“業主姓什麽?”

“葉。”

他電話裏向物業詢問完,說:“這個業主已經把房子賣了,人不住這兒了。”

我愣住。

“是親姐妹嗎?搬家都不知道……行了,趕緊走吧。”

……

淩晨兩點,夜色靜谧,雪花漫天飛舞。

仔細傾聽,是一片沙沙的輕微響聲。

消息發給喬行後,沒幾分鐘,他回撥來,說:“放心,她上周就出國了。”

我松了一口氣。

有風刮過聽筒發出刺耳的噪音。

喬行問:“你還在外面?”

“嗯,這就回去。”

他擱下一句“注意安全”按了電話。

回程的車緩慢行駛在路上,細雪刮蹭着玻璃,碎成一道道水痕。

我打了一個呵欠。

這時手機屏幕亮起,葉雲舟的對話框出現在眼前。

“媽她瘋了!我的護照證件、手機都被她叫人偷偷拿走,現在我被困在酒店,回不去了!”

一句話,把我悶頭澆醒。

雪下過後幾天才見化,而樓房遮擋形成的陰影下,那片雪被泥水攪得狼藉,消失往往要更長時間。

席音和顧游弋在打離婚官司,顧游弋狡猾奸詐,早前就轉移了一部分財産,剩下放到法庭上調解的還不夠人塞牙縫,席音的婚內出軌證據起了一部分作用,但對顧游弋來說還不算致命。

談判無解,席音沒有和我商量,就把“出軌”的照片放到網上,暗中炒大輿論向顧游弋施壓。

我翻看着一張張照片,酒店裏我邀請顧游弋進房間,我出入顧游弋在鏡中湖苑的公寓,門口給他整理領帶,郊區別墅一起看房,躺在一張床上。

如果我是一個不知情的旁觀者,也會稱他們為“奸夫□□”。

席音大肆渲染顧游弋的謊話連篇、她的痛苦,衆人将矛頭指向顧游弋,也指向了GU地産。

我呢,我只是少了一個騷擾“良家婦男”的罵名,多了一個狼狽為奸的說法。

随後,不知是否是席音抖露消息,GU地産建材醜聞被曝出,顧游弋這才亂了陣腳。

一周過去,我聯系葉叢禮,她不見我,只說如果要談補償,直接找她的委托律師,對于葉雲舟她只字不提。

喬行還陷在貪腐調查中,無心與母親牽扯,也顧及不上此事。

好在有一天,葉雲舟發消息說她要回來,我一顆心才放下,問了時間和航班,準備去機場接她。

接機口逐漸聚起了人,看葉雲舟的航班號出現在大屏上,我發信息告訴她我的位置,然後翹首等着。

身旁有人在聊天,突然其中一個罵了一聲。

“我操!”

“啊,怎麽了?”同行的人問。

“這他媽什麽缺德的畜生啊,你快看新聞!”

“有毒疫苗!我的天太吓人了……接種的都是小孩,本來是救命的東西全都變成了殺人毒藥!”

新聞駭人,我急拿出手機輸入密碼解鎖,最後一個數字還沒填完,只聽她們說道。

“YEI是他們底下的醫院吧,我上周剛去過,沒想啊那麽大一個集團幹的事喪盡天良。”

YEI?我一驚……

“YE……我們最常吃的感冒藥就是他們的……不會也有什麽問題吧……”

真的是。

屏幕上一行加粗黑字标題:YE涉嫌違法違規生産A疫苗,董事長葉叢禮等人遭批捕調查。

我愣在原地。

“葉叢禮”三個字,陌生極了,它的背後是一個冷漠無情的女人,這個女人恰好在一周前向我和喬行道歉,真情實意地說着“對不起”,現在又以這種锒铛姿态出現。

突如其來的補償,葉雲舟滞留國外,好似就能說通。

那葉雲舟和鐘泉的婚約呢?是不是也有關?

遠處傳來腳步雜沓,行李箱滾過地面嘩啦作響。

我擡頭搜尋着葉雲舟的身影,目光卻無法聚焦,散在人群裏,都是一個個模糊的光斑。

我還是找到了人,她散着頭發一身深黑格子套裝格外顯眼,她沖我招手,然後接到一通電話,邊走邊接聽,一步一步,再緩緩地停在流動的旅客中。

突然的停滞讓她撞上別人的箱子,趔趄站穩後,她擡頭望向我,目光渙散,臉色蒼白。

看來,她是知道了。

我們沒來得及交談。

從坐上車到我所在的酒店,葉雲舟始終都在打電話,一通接着一通,她情緒激動,偶爾幾句,幾乎是歇斯底裏。

公告中的消息,基本坐實YE造假,毒疫苗已經流入各大疾控中心,危害着無數家庭和兒童,此事屬于嚴重的公共安全事件。

回到酒店,雲舟在走廊聽着電話,不安地走動,我嘆口氣,把她帶進屋。

門剛一關閉,她看了我一眼,靠着門滑落在地,把頭埋到交疊的手臂之間,哭出了聲。

我才明白,這一路的電話,是她在極力僞裝。

我坐到她身邊。

手機上,新聞不斷發酵,震驚、聲讨、痛罵和控訴不絕于耳,已經無法控制。

我仔細地看了一遍報道,發現漏看了幾條重要信息。

“YE近兩年財報業績不佳,利潤下滑嚴重,主營産品增長疲軟,旗下多家醫院經營不善。”

“A疫苗由YE研發生産,也是ZNG目前為止針對生物制藥領域的最大一筆投資。”

“A疫苗原本有望成為YE扭虧為盈的關鍵,卻為降低成本、提高成功率題铤而走險,此舉是因小失大……”

“ZNG?”我一愣,“鐘泉?這事他也牽扯在內?”

葉雲舟點了點頭,說:“當初和鐘泉訂婚,就是因為想引入ZNG的投資。”

她仰面靠在門板上,臉上都是淚痕,哽咽着斷斷續續地講述。

原來都是母親的騙局。

最開始YE出現問題,葉叢禮為ZNG畫了一張大餅,她收購新生物公司,做招标,引入技術,聲勢浩大,引起ZNG的興趣,但董事會猶豫不決。

葉叢禮和鐘泉交涉,提到兩家合作除了利益共贏,葉家可以通過聯姻的方式站隊,明确立場,置喬家于孤立無援。

葉雲舟原本不同意,但母親大肆渲染YE面臨的生存危機,她無奈之下服從安排。

“我今天才知道,她騙了我,也騙了鐘泉!那些錢她用來填補之前的巨大窟窿,A疫苗的研制生産根本就是個幌子!她早知會有今日!所以才把我支到國外!”

雲舟抓着發根,埋頭在手心中。

我腦海中各種思緒纏亂,絞得頭昏。

現在想想。

葉叢禮訴說的那些道歉的話,究竟是自責後悔還是無奈之舉,她主動提出對我和喬行的補償,究竟是真情實意還是急于轉移財産,真真假假。

可能孩子對她而言,是絆腳石,也是可以利用的工具,我和喬行是,葉雲舟也是。

所以就算她沒走,我們還是會面臨同樣境地。

想到這裏,我突然覺得一陣釋然,對母親的幻想逐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利益至上、冷漠無情的商人,她陌生、遙遠,和我好像毫無關系。

“她做的是傷天害理的事,逃不過法律制裁,沒人能救得了。”我勸雲舟保存精力,“事已至此,已經發生,再生氣難過也沒用……還有更多調查等着你,現在得養足精神面對。”

她目光淩亂,怔怔地看着我。

長久的沉默盤旋在我們之間,我起身想把她從地上扶起。

突然她臉色一變,又狠又冷地盯住我,眼睛紅的像鮮血欲滴。

“都是因為你……”

我的懸在半空。

“如果不是你撞死鐘翊,喬、鐘兩家怎麽會反目成仇?!哥哥遭人排擠、嘲笑,過得日子生不如死,我呢?”雲舟哭着。

“成為商業聯姻的犧牲品,我慢慢對他産生好感,然後呢?他把我當做什麽?一個床上玩物!他把對你的恨轉嫁給我,發起火來毫不留情!”

“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你……”

她不再看我,哭訴變成喉間一道低聲嗚咽,幾縷黑發黏在臉上。

我像被人剪掉了舌頭,一個字都發不了。

葉雲舟站起來,把散亂的頭發攏平到肩上,拿起行李要走。

我拉住她:“你去哪兒?”

她低頭,笑得又輕又冷:“還能去哪兒?總不能像你一樣逃避一輩子,讓別人收拾爛攤子吧。”

門合上,腳步夾雜在行李拖在地面的聲音慢慢消失。

我站在原地,耳畔回響着她最後的話語。

逃避。

可不麽。

我就蜷縮一個逼仄的空間中,不敢動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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