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警察迅速到場控制了局面。
程洵躺在地上,刀插在他右側鎖骨偏下的胸膛,鮮血汩汩流淌,淹沒脖子,染紅衣衫,地毯上漸漸凝結了一大片血色。
程洵目光發散,迷離地看着我,眼裏含着一絲寬慰的笑。
血快速溢出,我想幫他止住,又怕将他弄疼。
我只能揪着心眼睜睜地望着,壓抑着低哭。
他的手很冷,我一遍遍呵出暖氣在手心,想幫他捂熱。
他反而将手覆在我手背上,輕聲說:“沒事。”
怎麽能沒事……
眼看着他脫離折磨步入一段新的生活,眼看着他重新成為以前的他,現在全毀了!
我痛哭出聲。
不久後救護車趕到,急救醫生簡單做了處理,把程洵擡上擔架。
我還要接受調查,只能打電話給程演。
接着警察來問我問題。
我感覺自己滿腦子充血,怒氣和痛苦堆積到極限點,馬上爆炸。
愣了幾秒後,我瘋了似的朝拿刀的那個人撲過去,上手就是一拳打在他臉上。
“誰他媽讓你來的?!鐘泉?顧游弋?還是他倆合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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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裝無辜:“你在說什麽?是你拿刀子威脅我們!”
“我□□他媽!”
我掄起拳頭。
警察上前把我按到地上,呵斥說:“警察在這兒!胡鬧什麽!”
臉貼着地,眼淚肆意,我的腦子一片混沌。
……
再然後,錄口供、做筆錄,我在派出所耗費了一整天。
我走出去時,外面正在下雪。
雪只是冰粒子,落到臉上涼森森。
又累又餓。
我沒力氣往下走,坐到路邊給程演打電話。
“喂。”
程演出聲,我一激靈,急忙問:“程洵怎麽樣?”
他呼出口氣,說話帶着鼻音:“嗯,剛做完手術出來,好在刀子避開了肺……人差一點兒就完了。”
話音一落,我腦袋裏嗡嗡作響,連他的話都聽不清。
“喬邊,喬邊?”
“啊?”
“到底怎麽回事兒?”
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
程演聽完又問了幾句,嘆氣道:“不是你的錯,他樂于助人,換做是別人也一樣會救,你不用自責。”
我望着地面積蓄的雪水,水中有被風打下的殘破枯葉,有高樓大廈。
我小心地問:“那……我能去看他一眼嗎?”
“別了,我爸媽都在,我不會給你巴掌,我媽她可不一定。”程演說,“具體原因我替你解釋……你也受不少驚吓,趕緊回去休息吧。”然後結束通話。
我在冷風細雪中坐了很久,到雙手雙腳被凍得失去知覺。
是該回去了。
原來的地方不能再住,又得搬走。
又該搬去哪兒?
哪裏都沒有我的家,住哪兒都一樣。
熬不住冷,我去了酒吧。
一杯下肚暖和不少,慢慢的又有點兒上頭。
我懶得再走,填着下酒的零食,從下午捱到晚上,捱到人變多。
駐唱歌手唱了個歌暖場,場子裏開始熱鬧,燈光搖晃着,像颠簸在夢裏。
酒雖喝得多,可心上的折磨并沒有減少分毫。
白天的事讓我驚魂未定,睜眼閉眼都是刀子刺向程洵的那一刻,我想仔細回憶每個細節,卻又模糊混亂。
那個人拿着刀對着他自己,想要制造出我要殺他的假象。
那些一塊來的人,非但不感覺詭異,反而幫着他。
全然是一場設計好的局。
如果我慢了一步,沒有去奪刀,讓他得逞,我根本無法自證清白。
想到這裏,我一陣後怕,後背冒出冷汗。
我特意找了一家安保服務最好的酒店住,按說不會洩露客戶隐私。
那麽誰又知道我住在哪個房間……
來找過我的只有葉雲舟和孟幻……
不,怎麽可能。
我不敢再想,又要了酒。
我中間去了趟洗手間,回來後看到一個熟人。
“宋修明?”
他面露驚詫:“喬邊?這麽巧,跟朋友來的?”
“沒,一個人。”
“要不跟我們喝杯?之前一直想請你,沒找到空。”
他旁邊還有一男一女。
簡單客套後,他們在聊公司的事兒,宋修明故意,三句兩句離不開賀折。
“你們去過賀總投資建的那個藝術博覽館嗎?”
女生點頭:“去過,建得很好看,裏面有個天井花園,種了櫻樹,我去的時候正好花開得旺盛,櫻花粉白相間,漫天飛舞,像在電影裏。”
我想想。
那次去沒走遍整個館,不知道還有個花園。
“是為了他母親建的吧,現在當着館長……”另一個人猜測,“聽說他母親是個畫家。”
宋修明喝了一口酒,眯起眼睛掠過我,說:“不是,我問過,他否認了……他說是為一個朋友建的,那個朋友也畫畫。”
“原話是這樣:‘對我來說她的每張畫都是珍寶,如果可能,我想全部收藏,只為她一個人展覽。’”
我渾身一震,望向宋修明,他眨眨眼。
“天吶我汗毛都豎起來了,得是個女孩吧,叫什麽名字,我下次去留意留意。”
宋修明嘆口氣,搖頭:“可惜啊,博覽館還沒建成,兩個人分道揚镳。”
“你怎麽知道這麽多?”女生問。
“我和賀總關系好呗。”宋修明答她,又神神秘秘地說,“不過……還記得上次館長回來主持的那個展覽嗎?展後賀總讓我給他買了一幅畫……”
女生一愣:“不會就是那個朋友吧?”
宋修明聳聳肩,不再往下透露,舉起杯子隔空和我碰了碰杯。
我晃神,心蕩漾在酒醉中,無法安靜。
有一回,賀折來家裏找喬行,遇到我正抱着一堆紙和顏料,他來幫忙,跟着我去了畫室。
畫室不大,一牆的畫,有的畫完整,挂着,都是喬行覺得好看,他用框裱的;有得純粹是局部練習,一張疊着一張,拿膠帶一貼就不管了。
賀折嘆了一句:“好多畫。”
我指指櫃子上的一沓,說:“都沒地方放了,等我拍拍照片就把他們扔了。”
“舍得?”他問,垂下眼簾一張張翻看。
“舍不得”我嘆口氣,“我好想有一棟幾層的樓,用一輩子時間,放下我所有的畫。”
手指劃過紙面沙沙響動,賀折背對着我,只說了一聲:“好。”
原來,他都記得。
眼裏一熱,我仰頭灌下一杯,漸漸地人開始醉了。
朦胧中有人叫我,聽着是宋修明的聲音,我沒有理會。
他也不再勸,耳邊安靜了很久,久到我陷入沉睡。
然後,有人把我拉起來,摟住腰到他懷裏。
他身上有股清新空氣的味道,引我湊過去交換着呼吸。
我聽見一個聲音,他在向宋修明道謝。
腳底發軟,我感覺要朝地上栽去,慌張地伸手想找個支點。
這時那人一把抓住我胳膊,往他胸口帶了帶,我聽見鼻腔中的一道嘆息,然後整個人被抱起。
一路搖晃颠簸,恍惚間聽到的一聲貓叫。
醒來時,入目天光微亮,落地窗把都市森林裱成一幅畫。
陌生的房間,陌生的景色,這是哪兒?
我撐着胳膊坐起。
環顧周圍,一間寬敞的卧室,角落裏點綴着一盆翠色濃綠的龜背竹,還有牆上一幅畫,帶着一點點暖調。
我掀開被子下床推門出去,竟然發現屋裏還有貓。
它就趴在門口的窩裏,聽到動靜支起耳朵。
它看看我,奶聲奶氣地“喵”了兩下。
是只黑貓,眼睛金黃。
它想靠近卻又不敢,我伸出手指,“喵喵”地逗它。
它小心翼翼地微聳着鼻子聞了聞,大概覺得不是什麽好吃的,沒了興趣,蹲在那兒舔手洗臉。
我忍不住去摸它。
它眯起眼睛靠近我,在膝蓋上左蹭又蹭。
然後我聽到腳步漸近,擡頭看到了賀折。
他望着我,眼神很淡。
他懷裏還有一只黑色的貓,比我跟前的這只小很多。
碰上他的目光,我下意識避開,問:“你什麽時候養的貓?”
“有幾年了。”賀折敷衍道,他叫大貓的名字:“小金豬,走,去吃飯。”
我一愣,哭笑不得。
他還記着我給小雪球改名。
小金豬聽到吃飯,颠兒颠兒地粘上賀折。
我随便一問:“那只小的呢?它叫什麽?”
估計也奇怪。
賀折低下眼簾,在貓耳朵上摸了摸,重新看着我,眸色濃了。
他說出一個名字。
“喬喬。”
舌尖輕抵齒貝,他的發音掀起一陣酥麻,從耳後遍布全身。
我尴尬地咬了咬唇角。
他沒有多餘的話,轉身先走了。
我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推門出去。
小金豬乖巧的坐在地上,尾巴有一下沒一下輕拍着,眼睛炯炯有神。
我抱它起來,它也不掙紮,懶懶地靠在我胸口,毛茸茸、暖烘烘的。
賀折端着盤子從廚房出來,再看桌子,上面已經放了兩副碗筷。
我把貓放下,說:“昨天謝謝你,我先走了。”
盤子放在桌上磕碰出響,他淡淡地問:“我辛苦把你從酒吧帶來,你連一頓飯都不願意和我一起吃嗎?”
我愣了一愣,停住了拉門的動作,走到餐廳。
剛坐下,小金豬跳到我腿上,前爪扒着桌沿朝盤子裏瞅,裏面是煎蛋、香腸和吐司,旁邊的盤子、碗和杯子,還有玉米西蘭花、香菇蝦仁和牛奶。
“不要讓它吃。”賀折說着,和我相對而坐。
“嗯。”我把小貓按在懷裏。
氣氛怪異,兩個人沉默地用餐,只有筷子磕碰杯盤的響動和偶爾一兩聲貓叫。
我在餘光中看他。
他低垂眼簾,吃得斯文,一雙手纖薄,手指修長,指甲修剪的幹淨整潔。
他中指尾根,有條未消散的指環印跡。
像着了火一般,我立刻斂回視線,把注意力放到食物上,吃得食不甘味。
“喬喬。”他突然開口。
“啊?”
我擡頭看他,手中一抖,勺子掉在碗裏。
賀折輕瞥我一眼,視線落在我後方,又喚了一遍:“喬喬,從花盆裏出來。”
原來是小貓。
我後背發麻。
“我從程演那兒聽說了程洵被捅傷。”他邊說,邊抽出濕巾給貓擦幹淨,“你說他們本想設計你拿刀傷人?”
我放下筷子,點頭,把猜測告訴他。
賀折沉思片刻,不知想到什麽,神色異樣。
他看着我問:“你酒店房間號是多少?”
“3102,怎麽了?”
他目光閃爍,若有所思。
小貓枕在他手上黑乎乎一團,張嘴打了個呵欠。
見不回應,我道別要走。
“別再喝酒了,麻煩都是你喝酒惹出來的。”賀折突然說,他目光鎖向我,盯着,“顧游弋說你們是酒後亂性,是冬天在酒吧?”
我一愣:“嗯。”
賀折直勾勾看着我,眼尾發紅,停了很久,才說:“哦我記錯了,他說是在你們夏天旅游途中。”
我怔住,慌張避開視線,含混囫囵道:“太久,我也記不得了。”
只聽筷子按在桌上,“啪嗒”一響。
他冷冷地輕笑:“是不記得,還是……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空氣凝滞不動。
“你到底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承認沒做過的事,讓我、喬行産生誤解,去恨你,你究竟想隐瞞什麽?”
“當時鐘翊的死,到底因為什麽?”
“……”
“哪怕只有一點點真心,你還愛我嗎?”
最後的質問讓我渾身一震。
我心裏的弦突然崩斷,再也無法忍住,眼淚應聲而落。
我雙手捂住臉,話都堵在喉嚨裏,只能搖頭。
心裏有個聲音回應他。
——我還愛你,不是只有一點點,而是用盡了所有力氣。
委屈、焦慮,還有疲憊、壓抑蜂擁而至,在一句句責問中瀕臨極點。
心防像被洪水沖垮,我被一浪一浪打在水底下。
他陷入漫長沉默。
我感受到他灼熱的視線,像一團火燒在心上。
不願意讓他看到我的狼狽不堪,我本能想逃。
這時聽到椅子滑動,賀折起身。
腳步走遠,然後是關燈的聲音,窗簾被拉上的聲音。
指縫之間,眼前一片昏暗,只有隐約的事物的輪廓。
靜谧的一室漆黑,兩個人各自握着各自的心,離得那麽近,又像隔了無數屏障,只有我的哽咽無法控制的溢出,破碎在滿屋死寂之中。
沒來由的,心裏竟然因這片黑生出巨大的安全感。
沒有光,感受不到他的視線,就像只有我一個人,可以無所顧忌地宣洩。
小貓湊過來,舌頭輕舔我的手指,“喵”了一聲。
我聳動着肩膀,腹內絞着酸痛,哭得不能自已。
隐約一聲輕嘆。
我感到賀折靠近,他坐到我身邊。
他掰着我肩膀轉身。
淚眼中尚未看清他的神色,我已被拉入他懷中,被淚水濡濕的臉貼到他頸間。
像在洪流中出現了浮木,像是深水中總算有一口呼吸,我抓牢他的衣襟,埋着眼淚和嗚咽,想要他救我。
耳邊聽着,全世界只剩他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