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手機鈴聲猝然響起。

我呆滞了幾秒,離開賀折的懷抱。

我抹了一把臉,摸出電話,看到是程演。

“喂。”

“怎麽了?哭着?聽起來抽抽嗒嗒的。”

“沒有……”我別過身問程演什麽事。

“我爸媽剛走,我哥他想見你,你能來一趟嗎?”

我吸吸鼻子:“好,我這就過去。”

“先去洗洗臉,我開車送你。”賀折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他起身去了卧室,兩只貓跟在後面,被他擋在門外。

大貓像個門神,乖巧地等,小貓撲來撲去,對它又啃又咬。

“喬喬。”我無聲地念出兩個字,低頭笑了笑。

賀折換了身衣服出來,遠遠地望着我,神情如常。

我斂了眼皮閃躲開。

兩人無話,只留機器運作的細微摩擦聲,電梯裏一片安靜。

我提起了貓:“它們很粘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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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偶爾來,不長住。”

“嗯。”我看出來了,房間很新,家具、器皿也嶄新。

屏幕上序號跳動着,馬上到負二層。

賀折突然開口:“我和孟幻的婚約取消了。”

我愣了愣:“她和我說過。”

他低頭整理袖口,緘默幾秒,問:“那她有沒有說因為什麽?”

我遲疑地作答:“因為……我?”

“原來她這麽說。”他似有所思,遞過來淡漠的一眼。

這時轎門打開,他先出去,沒了下文。

賀折放下我走了。

我去了程洵的病房,到樓層走廊見程演剛出來。

“果然哭過,眼睛都是紅的。”他說着拍拍我肩膀,“放心,我哥人沒事,進去吧。”

我勉強一笑。

推開門,我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睛。

程洵靠在床頭,對我笑了一下。

“你感覺怎麽樣?”

輸液瓶緩慢地滴着,他手背的針頭被白膠布固定住,傷處的紗布露出一部分在病號服外面,他面色憔悴。

“已經不疼了。”程洵說,“程演他吓唬你,小傷。”

我低了頭:“對不起”。

他笑笑:“不是你的錯……我也算因禍得福。”

“嗯?”

“昨天本想問你‘要不要跟我走’,我知道你的答案,卻還想試着最後一次。”程洵看着我,眼神清清淡淡,“現在因為受傷,又留給了我一些等待的時間。”

我目光閃了閃。

我們之間,至始至終都是不對等的。

一個全心付出,一個慌張躲避。

我像一個索求無度的貪婪鬼,耗費、透支着他的整個身心。

現在呢?幾乎要了他的命。

我望向程洵,說:“別等我了,程老師,我我走不了了。”

他深深地看着我,眼角紅如一抹血色。

他換上溫柔笑意,說:“嗯好。”

冬日的陽光折進窗戶,映在他眉眼之間,他的笑像雪後的陽光。

這時醫生進屋做檢查,道別過後,我在門外站了一會兒才走。

我乘公交回了酒店。

地毯重新換過,酒店無房,我暫時将就一晚,噩夢到半夜突然醒了。

手機新聞裏,YE假疫苗事件甚嚣塵上,一切還在調查,我“持刀誤傷”的消息又被爆出,不久後警察發布公告稱“事件正在調查,切勿聽信謠言”,但也沒有止住輿論聲讨。

……

我現在已是劣跡斑斑。

肇事殺人、恐吓威脅、第三者插足、包庇親屬、持刀傷人。

每一條釘在我骨頭上,除不去、拔不掉,幾乎讓我碎裂。

那時太年輕,我天真的以為坐牢能彌補,可我走出來是一個更大的窟窿。

鐘泉步步緊逼,催促着我跌進深淵。

深淵裏的鬼好像就在床底,在每個漆黑的角落盯着我。

我不敢去開燈不敢動彈,只能蜷縮在角落,心裏的聲音在呼喚。

——我快要撐不下去了。

鈴聲如尖刻刀刃,劃破房間的寂靜。

我被猛地一吓,冷汗出了一背。

程演的名字和號碼亮在屏幕上,鈴響不停,催促着我。

剛接起,程演吼道:“喬邊!我哥要是沒了你他媽也別想活着!”

我腦子發懵:“怎麽……”

“馬上來醫院!我哥情況加重,現在在搶救!媽的他竟然還他媽想見你!你趕緊滾過來!”

後半句湮沒在眼前的黑暗中。

我跌跌撞撞下床,被不知什麽東西絆了一跤,顧不得腿上的疼,沖到衛生間猛吐了一回。

接下來發生的太迅疾、太慌亂,漱口,穿鞋,拿起外套,我還沒反應過來,已經坐上了去醫院的車,心髒跳動如擂鼓。

我捂住耳朵,全是不知哪來的嗡鳴噪音。

腦子要炸了。

醫院的天花板,白的,地板,白的,光,也是白的。

白茫茫一片,踩上去像踩着棉花,我一路跌跌撞撞,到了急診室的走廊,走廊兩邊有一些人。

“喬邊!”

謝如岑看到我,接着那些人的目光齊齊望向我,像刺,像火,每個人好似要把我撕裂、吞下。

我張張嘴,說不出話。

林阿姨沖過來,她痛哭着眼睛血紅,一把猛地抓住我領口。

“我求求你……你把程洵還給我!你把我的兒子還給我!我求你了!”

她的聲音從喉嚨撕開。

有人在勸,有人嘆氣,有人扯拽着我。

我腿上發軟。

林阿姨松開手,我撐不住跪到地。

能說什麽?解釋什麽?我只能哭着道歉。

我想起了媽媽。

她會像林阿姨一樣護着我嗎?

她願意拉我一把嗎?

她看到我這副模樣,會不會有一點心疼?

可閉上眼全是她離去的背影。

她不會。

往後的事情混亂模糊,我靠牆坐在地上,和他們相隔很遠。

程洵和生死只有一線之隔,我多想把他從那邊拽回來。

我多想說:“你快好起來,你想要什麽我都給,我跟你走,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我會忘了賀折,我會用力愛你,求求你你快回來吧。”

“出來了!”

紛亂的腳步聲響起。

我坐麻了腿,起不來。

他們簇擁而上,聽不到醫生說什麽,程洵就躺在那張病床上,被慢慢推來。

謝如岑到我面前,說了一番話。

我只聽清了三個字“沒事了”。

我站起來,看着程洵靠近,緊張的心吊在喉頭。

很快又很漫長的一瞬間,他微微睜着眼望向我,唇畔輕擡一點笑意。

我想起了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他問道:“你是哪個學院的學生?”

我稱他一聲老師,兩個人的命運便糾纏在一起。

病房裏程家人守着他,我枯坐在外面走廊裏。

一些人陸續走出。

我縮着,想把自己縮到不被人看見。

這時,面前站定一個人,我從掌心中擡頭,看到林阿姨。

她視線擱在別的地方,嘆了口氣,眼底是痛苦、倦意。

“程洵要見你,你去看看吧……”

我一愣,立即站起,腳下麻木,晃了一晃才站穩。

“謝謝阿姨……”我啞着嗓子。

她抓住我胳膊,懇求的目光注視我,說:“哪怕是先騙他,也不要讓他難過,我求你了……”

她五指緊扣,似乎要攥出血痕來。

“好。”

房間裏,程洵閉着眼睛躺着。

鬼門關走了一道,他回來,面容憔悴,唇色慘淡,像一塊易碎的玻璃。

他聽到聲音微掀眼簾,叫了我的名字,說:“我還以為剛才是幻覺。”

我搖頭,伸手輕覆到他掌心。

“抱歉又讓你來看我。”

我泣不成聲:“先好好休息,等身體好了,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他笑一下,輕皺眉頭:“想你做的菜。”

我跟着也笑,說:“好,什麽都行。”

“我想起來,有一句話,我一直想說卻沒有說出口。”他微微扭頭好看清我,“再不說,我怕沒有了機會。”

我望着他。

“你不要笑我。”

“不笑。”

……

“我愛你。”

……

時間空了一秒,心跳跳亂一拍,我俯身埋頭在膝蓋上,從齒間擠出沉悶的一聲。

“嗯。”

……

程洵睡去了,我待在醫院沒走。

時間一點點推移,我身邊的座位不斷有人來,有人走,漸漸的透出白日的熱鬧。

這份熱鬧是醫院獨有的,帶着焦慮不安和苦澀。

我按開手機,屏幕上還是那個名字,那段號碼。

“鐘泉”

該是時候解脫了……

我按下撥通鍵。

電話始終無人接通。

再多打一遍,有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喂。”

“喬邊。”是賀老的聲音。

他問,“有空見一面嗎?我有些事想問你。”

我回答在醫院,走不開。

“沒關系,我過去,到了給你打電話。”

“好。”

我望着屏幕出神,最終也沒有再撥通鐘泉的號碼。

車停在醫院對面,我緊走幾步過去。

賀老看了我一眼,讓司機開去附近幽靜的地方,談話卻還是在車內。

“程家那孩子怎麽樣了?”

“脫離危險了,還在觀察。”

“那就好。”賀老嘆口氣,“打小沒遭過罪,如今碰上飛來橫禍,元氣大傷,要恢複好估計得需要很長時間。”

我點頭,講述了當天發生的事和我的推測。

他倒并不意外,說:“這事兒不好辦,沒有證人,單憑你一人之言,說明不了什麽。”

“程洵險些喪命,再這樣下去,怕下一個就是我。”我低頭看着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把話攤開,“我準備告訴鐘泉了,您別怨我,我只是不想再有人把命搭進去。”

他身形一動,擡起胳膊抵着窗沿,冷笑了一聲:“你覺得他會信嗎?沒有證據,你的一面之詞只會是個笑話。”

我一愣,稍作琢磨,明白了他話裏的意思。

被鐘泉無休止的報複,賀老樂見其成吧,因為只要沒有我,真相就能湮沒,所以他不會插手,還有可能到時反咬我一口。

氣氛陡然間變得怪異,兩人僵持着。

賀老輕咳一聲,說:“我來,是要說賀折的事。”

“……”

“我知道你們兩情相悅,當初你除了考慮家裏,還因為有他。”

“他呢,呵,剛成年就悄悄買了一處房産,沒人知道……這麽多年也很少住過,現在把你帶去,大概為了和你一起生活買的。”

“金屋藏嬌?到底還是個小孩子啊,想法天真幼稚。”

賀老輕哂出聲,不以為然。

我僵硬不動。

“我也知道他在泛江為保護你做的一切,我沒有阻攔,是因為你有恩于我們家,出于感恩,我也想讓你一生無虞。”他輕輕搖頭,“本想你在泛江平靜地過完一輩子,可惜你最後還是回到鏡水這個是非之地。”

我不解:“不是您讓嘉蘭姐勸我留下的嗎?還讓她看着我不讓我接觸賀折?”

賀老目光暗下,稍作停頓:“小張這麽跟你說的?”

我點頭,他若有所思,似是默認,然後岔開了話:“以前賀折在暗中保護你,現在呢,親自出手救你,醫院陪着,取消婚約,帶你到他買的房子,恨不得讓所有人都知道他護着你。”

“他這麽做,是站到了鐘家、孟家的對面,鐘家那小子性格狠,你是知道的,他如果了解真相,要報複,怎麽對待賀折,你想過沒有。”

我想起孟幻的話,也這麽跟我說過。

但現在情況已經不一樣了。

程洵搭上了命!下一個呢?

我擡頭,盡力聚攏着眼裏的淚光,說:“賀折再重要,我也無力顧及……我知道他能挺過去。”

賀老冷了臉色,空氣凝滞不通,他半張面孔掩在行經車輛的影子中,晦暗模糊。

他說:“不為他想,你們家呢,你不想想嗎?”

我輕皺眼角,看不清他的表情。

“當年你家能從一灘淤泥中走出來,是我在暗中竭力幫忙,收集證據、跑關系,為此得罪了不少人,有人因此失勢垮臺,甚至牽扯出更大的醜事……”

“我對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了如指掌,太清楚你家現在的情況,不穩定,很脆弱,周圍都是虎視眈眈的敵人。”

“只要我重新選擇,當初對那件事有幫助的人,反咬一口,也絕無不可能。”

“我好意提醒你,路是自己選的,天底下沒有後悔藥。”

賀老看着我,眼裏冰冷。

“……”我問,“您想讓我怎麽辦?”

賀老正坐了身體:“程洵要出國教書?”

“嗯。”

“你呢?難道不想繼續完成學業?以你的能力,本可以走更遠。”

我點點頭。

“換個地方開啓新的生活,總比在這裏處處受人制約要好。”

他等我回應,我沒說話,他便叫司機開回醫院。

臨了下車,他最後提醒:“你好好權衡吧,是要保家裏一時平安,還是長久的安全。”

我一僵,推門下去,很快車子啓動絕塵而去。

冷風頃刻将我圍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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