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已經四天了。
我困在這裏,四下寂靜,腳邊的貓偶爾會叫一兩聲。
電視成了背景板,我調成靜音,留下影像,從早到晚不停變幻着光影色彩。
賀折拿走了我的一切東西,手機,包,筆記本,證件,他改了密碼,反鎖上門,從裏面打不開。
吃飯的時候他會來,兩個人之間相對而坐沒有話,只有杯盤相碰、飯菜咀嚼的細微動靜。
然後上床,做的時候緊閉窗簾漆黑一片,我看他,才發現他也在看着我。
賀折忘記藥箱有避孕藥,等他走了,我就去吃藥洗澡。
有一天他去而複返,那時我手裏還拿着藥片板。
“你在吃什麽?”
他走過來,拿去一看,沉默幾秒後只是望了我一眼,然後去清理藥箱,夜裏便沒再走。
我和他分坐在沙發兩端,中間好似隔着幽邃銀河,彼此無法觸碰。
電視裏放着電影,狂風席卷巨浪,渡輪要跌入深坑漩渦。
我開口,聲音嘶啞的問:“我們這樣,要到什麽時候?”
他淡淡的回答:“到你生下孩子。”
“我不想要。”
“我想。”
Advertisement
賀折起身靠近,作勢要來抱我。
一股熱流潮湧而來,我搡開他去了衛生間,看到內褲上的經血,長舒了一口氣。
夜色濃稠,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掀開被子想下床去客廳,卻被賀折伸手攬回懷中,他體溫滾燙,我才覺出不對勁。
“發燒了?”
他嗓子發啞,說:“不知道。”
摸上他的額頭,更是熱得燙人。
我掙開他去拿體溫計,找到耳溫槍放入外耳道,數字顯示39.3度,燒得有點兒高。
“去醫院吧,家裏沒有退燒藥。”
他把額頭貼來,從我身上汲取一絲清涼,搖了搖頭。
我嘆口氣,先喂給他一杯水,又去拿了幾條濕毛巾,敷在他額頭、手腕上,再用海綿浸泡了涼水,擦拭身體,間隔十分鐘,把毛巾換一遍。
折騰到後半夜,他眉目舒展開,再測體溫,已經降到正常值。
我松了口氣,換了幹毛巾把汗和水漬擦去。
他閉着眼,額前發梢被水沾濕。
我伸手梳理開,看着他,挪不開視線。
分開的這幾年裏,記憶裏前半段全是少年時期的他,最後定格在機場分別時的擁抱。
之後能上網,我瘋狂搜索他的消息,都只是文字,翻了很久,才找到一張,看到的那一刻,像是悵然若失又像失而複得,情緒交雜,糾纏在一起。
剛到鏡水的時候,每時每刻我都想回鏡園找他,可到了門口卻滿心膽怯,到對面呆坐到天黑,毫無所獲地走了。
慢慢的他偶爾在電視新聞中露面,衣着光鮮,神采奕奕,我才發覺我和他身處兩個世界,他離我越來越遙遠。
再慢慢地,他沉入我的心海,我在海底,他在我無法觸碰的海面。
天光泛白,透過窗簾。
賀折翻過身,輕咳一聲,微微睜開眼。
“你一晚上沒睡?”
我點點頭。
他看着我:“可憐我至于做到這份兒上嗎?”
我嘆氣不想回答,轉移話題:“起來吧,我煮了粥。”
“你到底在躲什麽?”
腳步黏滞一下,我還是沒有回應,沉默地走出卧室。
門就在眼前,我悄聲靠近,下意識轉動把手。
“嘎噠”一聲,門開了,冷風灌進來。
貓湊過來,從門縫裏伸出去爪子試探,怕它跑出去,我用腳輕推開它。
關了門,我轉頭看見賀折站在不遠處。
他臉上病怏怏,眼裏暗淡無光。
貓在我腿邊蹭來蹭去,奶聲奶氣“喵”了幾嗓子。
“不是要走?”他看着我,聲音很冷。
我啞然無聲,目光游移在他身上,散開焦點。
他朝我走來,一把拽住我胳膊,拖了幾步,再打開門,他将我推至門外,說:“行啊,你走吧。”
他不管小貓已經趁機跑出去,狠狠地将門摔上。
我只穿着單薄的睡衣,凍得牙齒打顫。
“喬小喬!”
貓到樓梯口沒影了,我怕它跑丢,一邊喚着一邊找,往下兩層,它縮在牆角,看見我“喵喵”直叫。
我抱它到懷裏,能感受到它又怕又冷。
坐在樓梯上,我拱起背蜷作一團,一人一貓相互取暖。
冷風刮進耳朵,寒氣塞滿五髒六腑。
約莫幾分鐘後,腳步聲響起,我回頭看到賀折站在樓梯口,拿着一件大衣。
他看着我,眼睛被風吹紅。
他過來把衣服裹到我身上,再将我抱到懷裏,回了家。
沒有別的話,吃過飯賀折去看文件,我在沙發上犯着困,漸漸入睡,醒來時他已經離開。
正當我以為沒有可能的時候,事情出現了轉機。
這一天,我仰着脖子靠在沙發上,小貓踩在我胸口,抓着頭發玩。
門一響,我閉着眼沒有反應。
接着傳來高跟鞋的聲音,我一愣,歪過頭,竟然是孟幻。
她只是短暫的看了我一眼,然後目光在整幢房子裏游離。
她神情困惑,眼眸中暗湧着苦痛。
“孟,孟幻……”
我手足無措地僵在原地。
她重新望向我,提起一口氣,下巴微顫,說:“我從來都不知道他的這套房子……原來是用來藏你的。”
她将包裏的一個文件夾給我。
“是賀爺爺告訴我的,裏面是機票證件銀行卡,你要是想走,只有現在。”
“手機賀折拿着,我沒法給你帶來。”
我愣怔幾秒後,定了心,說:“我去換衣服。”
孟幻跟來卧室,站定在我身後:“都是他買給你的?”
“之前就有。”
我第一次打開衣櫃的時候吓一跳,賀折說都是我的尺碼。
他甚至備置好一對牙杯,一對枕頭,兩雙拖鞋,兩套浴衣,兩只貓。
孟幻悲涼一笑:“原來他把這兒,打造成了一個他和你的家。”
“怪不得他不願意碰我,他把所有都留給你,包括他自己。”
我頓了幾秒,将扣子別過扣孔。
“我多想成為你啊……他最痛苦的時候陪在他身邊的人是我,帶他一點點走出創傷的人也是我,對他好的人也是我。”
“你呢?傷他的心,一遍又一遍,可他還是眼裏只有你。”
沉默半晌,我低頭說道:“以後就好了,他找不到我……我不會去A國。”
“什麽意思?”
眼前放着虛無暗黑的未來。
我搖搖頭:“不去找程洵,只是想去別的地方。”
孟幻沒再說話,我稍作整理,和她走出門。
回望最後一眼,再最後抱抱兩只貓,合上門轉過身,家就消失了。
恍如隔世一般,我走到冬日稀疏的光裏。
去機場前折去酒店一趟,孟幻在車裏等,只有我進去。
想着馬上要走,房門沒有全關。
我從衣櫃裏取下賀折的衣服裝進行李箱,其餘無關緊要的,索性讓酒店自行處理。
哦,我想起送給鐘翊的白瓷小兔,包裝箱很沉,我沒法都帶走,只能拆開拿幾個。
上次喬行幫我搬家,用膠帶纏得密實,徒手扯不開,我去抽屜裏找到一把剪刀。
我背朝門站着,刀口卡在箱子兩片折頁的縫隙間。
突然門被打開,由不得我回頭,一根繩子已經套頭挂在脖子上,瞬間迅速向後收緊。
我被迫仰着頭,後腦開始充血,耳後麻成一片,感覺有身體的氣不斷潮湧入腦子,越來越滿,滿得快要炸開,滿得快頂破頭蓋骨。
繩子緊絞着頸肉,我發不出聲響,想吐,喉嚨裏無意識的“咔咔”幾聲。
眼周凝聚起光點再散開,像蟲子一樣蠕動,一點一點啃食我的生命。
……
這不就是我想要的嗎?
我還在掙紮什麽?
自己了斷和被別人了斷,反正都是死,又有什麽分別呢?
是不是還在留戀?留戀誰呢?
為什麽是我?為什麽?
……
“這樣結束你甘心嗎?”
不甘心!活着還能重新做出選擇,死了呢?什麽都完了!
我腦子一瞬間清醒!
刀子!
我手裏有把剪刀!
力氣集中在手上,我毫無章法地向後捅刺,身後的人匆忙躲避,他騰出一只手勢要奪刀。
明顯感覺脖子上一松,我吸入一口氣,攥緊剪刀,閉上眼拼了命朝後面的人紮去!
“啊!”
一聲痛叫,我意識到他中刀,瞬間全身血液沸騰,所有的怨氣和痛苦變成洪水猛獸,吞沒了理智。
我緊握着刀,不像自救,更像是一次癫狂的宣洩!
他似乎放棄擋刀,重新用雙手狠狠勒住繩子,呼吸被奪去,我陷在窒息中,涕泗橫流。
隐約看到刀尖上有血,他幾聲痛呼,被刺中不少地方,手上力氣松懈下,卻仍緊緊不放。
呼吸加重,我似乎聽到了他緊咬牙關的咯吱聲。
力氣在慢慢消耗,眼前天旋地轉,腦子快瀕臨爆炸!
求生本能的刺激下,我竭力擡起胳膊,只聽關節處咔吧一聲,狠狠朝後方猛一捅刺!感覺到紮進肉裏,我死死的攥着剪刀朝更深處按,恨不得将他捅穿。
我仿佛聽見血水滾滾流出,繩子徹底松開,後面的人撲通倒地。
然後一口氣猛地湧出喉嚨,湧出耳朵、鼻子、嘴巴、眼睛,五官脹開,我劇烈咳嗽,如饑似渴地汲取氧氣。
氣力全無,我撐着桌子,雙腿都是抖的,只能踉跄着朝門口挪動。
突然一只手抓住我的腳腕,腿上一軟,我被拖拽倒地,看清了行兇者的臉。
謝山!
那個殺了謝如岑母親的逃犯!謝如岑的父親!
他臉上橫肉抽動,因為痛苦滿頭虛汗,眼裏全是狠戾,剪刀插在他右胸口處,血水汩汩外流,還有腿上腹部幾刀,鮮血澆遍全身。
他獰笑着,樣子恐怖,我害怕到極點,拼命蹬着腿向後退。
“可讓我等到你……你個賤.婊.子,都是因為你,我殺了自己老婆……”他嘴角抽搐,表情陰森可怖,“老子死路一條,也得帶上你一起死!”
他撲過來,直接兩手掐在我脖子上,用力到尖銳的指甲摳進肉裏。
我幾乎斷氣,抑制不住眼白上翻,張着嘴拼命吸氣,一陣陣嘔吐感覺噴薄而出,血管咆哮着要爆開!
眼前模糊着淚水,我胡亂地向上掙紮,摸到了那把剪刀,胸腔屏起一口氣,把所有力氣和注意力集中到雙手上,狠狠地猛一捅刺!
血如瀑布傾瀉,我感覺有股氣傳來。
謝山面色慘白,目光渙散,然後白眼上翻,撲通栽倒在我身上。
血腥氣充盈着鼻息,窒息感還未褪去,我用僅剩的力氣爬出來,恐懼愈發強烈,總感覺會有一只手再次将我拖住。
我拼了命朝門口爬,扒開門,再滿身是血地走出連廊。
聽到刺耳的尖叫,朦胧中看到兩個人。
我眼前一黑,朝地上栽去,喪失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