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一個漫長的夢,悄無聲息的聚攏、消散。
我在惝恍中醒來,入目是雪白的天花板,空無一物。
四周很靜,機器工作的聲音沒有絲毫起伏,讓人有種不真實感。
仿佛置身異世,飄在半空。
手心傳來幹燥的溫熱,我試着扭頭,脖子傳來一陣刺痛燥熱,疼得我繃直了背,攥緊了手指。
幾秒響動後,有人出現在我眼前,擋住了光。
我看着他想了很久。
哦,賀折。
他哭了,眼淚落在我臉上,滑到耳邊,帶着涼意。
他怎麽那麽難過?
他哭得那麽傷心,眼睛都是紅的,讓人看着心裏疼。
我不想讓他哭,吃力地擡手捧住他的臉,顫巍巍地去抹散他眼底的淚痕,還想開口叫他“不哭”。
我試了,說不出話,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他側頭輕吻在我手心裏,有點癢,癢得人忍不住眯起眼。
“你終于醒了……”
他哽咽着,泣不成聲,滿目創痛,混雜着失而複得的喜悅,又哭又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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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困惑不解,難抑心口的陣痛,只想貪戀地看着他。
“沒事了……沒事了……”
他低垂下眼,吻了吻我眉心,嘴唇上還沾着眼淚的濕氣。
醫生過來掰開我眼皮,用光照了照,我重新合上眼。
他們在談些什麽也聽不清楚,只覺得骨頭像被碾碎在身體裏,酸痛無力。
再之後幾日,意識極為混亂,記憶緩緩複蘇,恐怖入夢。
我拼命朝前爬,鬼伸着手馬上要抓住我腳踝,我猛蹬着腿,掙紮着驚醒,頭昏腦脹的厲害。
一個懷抱輕輕擁來,我緊緊抓牢,像在滔天巨浪中找到了一只船槳。
“別怕,我在……”賀折托着我的後頸,輕輕哄着。
我換了口氣,眯眼看到喬行也在,覺得有些尴尬,推了推賀折。
他放開我,搖起床板又放了枕頭。
腦子裏暈騰騰,我皺起眉,低頭幹嘔幾下。
“還是得躺下。”喬行說。
“不用。”我發出聲,嘶啞難聽。
“別說話了。”
喬行眼眶發紅,眸中蒙了一層霧氣。
仿佛是隔了很久才見到他,我眼淚止不住。
“哥,對不起。”
他聽後微啓雙唇,目光顫動着,然後撇過頭,用手背拭去眼角淚痕,說:“我從沒怪過你,那些話都是一時氣話,我怎麽可能不管你。”
他話語微頓,說:“你昏迷的時候,爺爺和爸來看過。”
我一愣:“讓他們費心了。”
“他們也沒有真的想抛下你。”
我笑了笑,拉扯到頸部的傷口,猛得幾咳。
“好了,話以後再說,先休息。”賀折說着,放下床板。
喬行說:“你連續守了幾天幾夜了,回去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我來照看喬喬。”
賀折清了清喉嚨,回答他:“不用,我不累,而且你也不方便。”
“你……”
“我送你出去。”
交談的聲音漸遠,賀折去而複返,重新坐到我身邊。
他眼白有血絲,底下發烏,臉色疲乏。
我挪到床的一側,騰出大半個空鋪,說:“過來睡覺。”
他一愣,拒絕了:“我怕壓到你,旁邊有陪護床,別擔心我。”
我眨眨眼,伸出胳膊。
“想你抱我。”
他笑了,有些無可奈何,關了燈,然後躺到我身邊。
我縮到他懷裏,臉貼到他頸間,一手環到他後背,貪得無厭地緊摟住他。
賀折說:“剛才喬行問我打算怎麽辦。”
“嗯。”
“我想娶你,好不好?”他嗓音像砂石磨砺,帶着沙啞,“……不是下輩子。”
我心裏突然一晃,想起手機便簽裏寫的幾句話,慌了手腳。
“嗯,我看到了。”他嘆口氣,“手機密碼是喬行的生日,很好猜。”
“那句話我看了很久,恍然間明白,你不是想要離開這裏,而是……”
他的聲音很輕,喉間哽咽,一字一字說得艱難。
我濕了眼睛,将手臂收緊。
“很害怕,但慶幸的是我把你困在家裏,可等我趕過去……房子裏空無一人。”
說到這裏,他停滞很久,極力壓抑着自己的哽咽。
“你走了,連帶着把我的心拔去。”
“從來沒有那麽害怕過,我立即去機場……然後接到了孟幻的電話。”
“我再次看到你,是滿身都是血的你……”
他哭了,身體随之微微顫動。
我觸碰他的臉,親吻他的淚痕,嘗到無邊無盡的苦澀。
“對不起,我讓你一次一次的傷心,我再也不會了,不會了……”
“我想嫁給你,好不好?”
不是下輩子。
黑暗裏時間凝滞不動,兩顆心從未如此接近過。
賀折點點頭。
“好。”
我身體恢複了大半,只是聲音還啞,脖子上淤青不散,隐約還有扼勒感,左手用不上力,時常噩夢連連。
警察來過,做了詳細的筆錄。
謝山被剪刀刺中多處,但都不是致命傷,因失血過多昏迷,經搶救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意識仍然不清。
喬行找了律師來專門處理這件事。
在QIAO貪污、季節夏一事、假疫苗之後,我又與在逃殺人犯聯系在一起。
很快,謝如岑和程演從A國回來,直接趕來了醫院。
再見時有種恍若隔世之感,明明原來那麽熟悉的人,我卻是看了又看,才敢确認。
愣了幾秒,謝如岑過來抱住我,哭着說:“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我都快氣瘋了……”
母親被父親殘忍殺害,父親再次行兇,她才是最大的受害者,比我慘痛數百倍。
我順着她的後背:“你沒有害我,是我沒有保護好你……別生氣啊……”
她只是哭着,泣不成聲。
“好了,好了,人沒事。”程演柔聲安慰,嘆口氣,把她拉到自己身邊。
“程洵怎麽樣?”賀折開口問,神色淡淡的,眼中無波無痕。
程演回答:“再觀察觀察就能出院了,不用擔心。”
他朝我短暫掠過一眼,說:“他沒法回來,托我告訴你‘好好照顧喬邊。”
“嗯,我知道。”賀折說,“希望他在那邊健康順利。”
程演笑了:“折哥,還裝的那麽淡定,其實你心裏滿醋瓶子晃蕩吧。”
賀折也笑:“沒有,他人很好,我一直非常感謝他。”
“要感謝,就把喬邊給我哥呗。”程演調侃。
謝如岑搡他:“你瞎說啥。”
“你問她願意嗎?”賀折看着我。
我沖程演笑笑,去牽賀折的手,他坐着,順勢摟住我的腰。
“懂了懂了。”程演咧咧嘴。
“你們還要走嗎?”我問。
“不了,那邊爸媽在,你這件事估計一時半會兒結不了,如岑也得配合做調查。”
“我留下來陪陪你吧。”謝如岑對我說,眼眶還紅着。
“寶貝兒,可別給賀總添堵了。”程演調笑道,“看他們這樣,現在是新婚燕爾,蜜裏調油,容不下第三個人,咱們還是走吧。”
再說幾句道了別,他們驅車去了公安局。
賀折送走人再回來,坐到沙發上望着我出神,我眯起眼捧住他的臉,問:“吃醋了?”
“嗯。”
細微的光在他眼中流動,像湖水曬在日光底下。
“傻瓜。”我站在他兩腿間,低頭吻他。
“還酸嗎?”
他微睜眼睛,醉意微醺。
“甜。”
臨近出院,公司一堆事無法再耽擱,賀折前去處理。
我剛做完檢查回到病房,看見孟幻站在裏面。
她聽到聲音轉過頭,面容憔悴,臉色灰白,說:“我來看看你怎麽樣了。”
她的目光落在我脖子上,我下意識将領子攏了攏,回她:“沒什麽大礙,過兩天就能出院……那天吓到你了吧?對不起。”
“是我。”
孟幻凝視着我,眼裏神采全無,顫聲說:“上次鐘泉找人去鬧事,是我告訴了他你的房間號,散布在網上,預謀策劃一場傷人事故,結果不但誤傷程洵,還讓殺人犯找到機會……是我害了你。”
我嘆口氣:“我知道,鐘泉跟我說了。”
她目露驚詫,随即自嘲一笑:“什麽是為我好,到頭來我不過是被他利用的工具。”
轉瞬間,她側目逼視着我,聲音發冷:“原來你都知道,所以是你告訴了賀折?”
“我沒……”
“他跟瘋了一樣,質問我是不是別有用心,質問我為什麽要放你走,質問我是不是早有預謀,殺人犯是不是我故意引來的,為什麽是那個時刻那個地點,我是自私,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只想讓你走,不想讓你死!”
孟幻紅着眼,話到最後幾近歇斯底裏。
窗外一大片雲遮住了光,暗影沉在腳邊。
“我早就知道你來鏡水了。”她說:“從那時我就想讓你走,卻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方式,後來孟辛澤認出你……”
“我讓你看到我和賀折訂婚,想讓你看清現狀,知難而退。”
“那次帶你去掃墓,我故意走錯了路,為的是讓你遇到鐘泉。我知道最恨你的是他。”
……
我懵住,腦子發疼,坐到床上愣怔地望着她。
“誰知道呢,那才是最錯誤的決定。”孟幻長嘆一口氣:“我親手把賀折推給了你。”
“離開瓊山你為什麽還要回來?喬邊,這裏沒人歡迎你,你哥,我,賀折,鐘泉,一個一個,誰不是被你折磨殆盡。”
腦海昏昏沉沉,我皺起眉頭。
那時謝如岑家裏發生慘劇,我不得不回來。
“如果你沒有跟賀折上床,如果你沒有回來,後來的事也不會發生。”
“我也不會變成那種人。”
“知道賀折為什麽要取消婚約嗎?”
孟幻站在遠處望着我,她眯着眼,眼裏似乎藏匿着一個深暗幽靈,行蹤鬼魅。
“因為我知道邱繁星和孫石那天要對你做什麽。”
……
!
一時間很靜,幾乎死寂,我聽不到聲音,只看到孟幻動着嘴唇,一翕一合。
那段記憶從身上撕裂開,血淋淋地呈放在眼前。
我好似能聞到胸前的肉被水燙、被煙燒的焦腥味。
胃裏天翻地覆,想吐。
我低頭捂住了嘴。
“喬邊,喬邊!”
有人扶住我肩膀,我擡頭看到了賀折,耳朵裏嗡鳴一聲後,漸漸有了響聲。
我推開賀折,看着孟幻:“你再說一遍,我沒聽到。”
孟幻笑了一下:“我在餐廳無意間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他們要給你下藥帶你去酒店……可我最終良心上過不去,我告訴了賀折,再晚一步可能就完了。”
像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情節一層一層剝開,全是出乎意料的橋段,出乎意料的人。
賀折嘆了口氣,望着孟幻,目光渺遠而冷漠:“既然懇求我替你保密,你又何必要說。”
“因為我想明白了。”一層水汽從眼底彌散,孟幻輕擡下巴。
“替我隐瞞,不是為保護我的顏面,而是你不希望她面對一個這樣的我,破滅了希望,打碎了美好記憶,很殘忍不是嗎?你所保護的,只有一個她。”
厚重的雲層被風打散,大片日光傾瀉而來。
孟幻就站在那裏,猝然變得刺眼。
那一瞬間我想起小時候。
我們倆從一個伯伯那兒扛了一株向日葵,種到孟幻家裏,沒養活,又去讨要,折騰兩三次,伯伯親自來栽種,它長大後結滿瓜子,說着要送給伯伯,結果一邊摘一遍吃,撒的撒,沒的沒,只剩一小把。過意不去,我倆找了一個小盒子裝了瓜子,還打上粉紅的蝴蝶結。伯伯還挺開心。
我們倆小學一個班,我喜歡新轉來的小男孩,孟幻是數學課代表,每次都把我的作業發到他那兒,小男孩就來還作業,把他作業發我這兒,我在上面畫朵花再還回去,往後畫的越來越多,房子、老虎、美少女,小男孩氣急敗壞去找老師,我覺得我可能不喜歡他只喜歡在他作業本上畫畫。
我們倆還一起學騎自行車,一起養魚,一起在學校表演跳舞……
回憶在泡沫裏面,如夢似幻,破碎之後才是殘酷現實。
人會變,感情也會變。
……
“喬邊。”孟幻叫我,“我們也算到頭了。”
我看着她,如同隔山隔海。
“走之前……賀折,你能最後抱我一次嗎?”
她聲音顫抖,極為卑微地問出一句。
賀折和我對視一眼,我對他點點頭,背過身去。
短暫幾秒後,高跟鞋踏地的聲音遠去,我轉頭望向賀折。
他兩手放在兜裏,眸中淩亂,目光也是散的。
“怎麽了?”
賀折搖頭,說:“怕你怪我。”
我過去抱他,把他摟緊。
“賀折……”
“嗯。”
“我好想回家,好想家裏兩只貓。”
他輕嘆一口氣:“乖,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