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賀折有事忙了幾天,托張嘉蘭送我回去。
她拿出一個盒子放到我手上,說:“這是你落在我車上的,裏面是條項鏈。”
我推回去:“我是想送給你,嘉蘭姐,你收着吧,一直以來也沒有好好謝謝你。”
她注視着我,低下眼睛:“終歸是三番兩次欺騙你,我受之有愧。”
“什麽欺騙不欺騙的,我只知道你對我很好,收下吧,權當我一片心意。”
她思忖再三,才點了頭:“好,謝謝。”
我背過身換下病號服,穿上外套,用圍巾擋住脖子上的勒痕。
張嘉蘭突然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我笑了笑:“說的對。”
沿途張燈結彩,氣氛喜慶,即将迎來陽歷新年。
“去年這時候我還在你家裏,紛紛教我包餃子,她小小年紀太厲害了,什麽都會。”
我感慨萬分。
一年間太多事,令人手足無措,就像一場夢。
張嘉蘭說:“苦盡甘來,以後會越來越好的。”
她又問:“元旦怎麽過?”
“想請你和宋修明到家裏吃飯,就看你們有沒有空。”我說完,又解釋,“宋修明,是賀折的助理,以前在泛江幫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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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啊,我認識,當時以為我給賀老辦事,覺得我是‘間諜’,對我特別提防。”張嘉蘭啧聲笑了。
她看了看我:“當時我打電話給賀總,讓你聽見,後來質問我,我吓出一身冷汗。”
“好在我反應快,說是賀老……倒也沒有完全說錯,一開始我是給他做事,只是後來受到賀總恩惠太多,私下便聽他安排,不過兩人目的基本一致,一份工兩份錢,劃算。”
我扭過頭,問:“賀折當時怎麽知道我家被人裝了攝像頭?”
“嗯,他說當時你手機掉在地上,照片沒看清,他覺得不對勁兒,才讓我試探着問問你,千防萬防,最後還是出事了。”
深夜低聲傾訴如同萦繞耳邊,不加隐藏的,都是賀折的所做、所想,一顆心坦誠無畏地放到我手中。
可我呢?
拿着刀子,帶着刺。
“哎?嘉蘭姐你走錯路了。”我看到車右拐進入另一條路,再走,就是鏡園。
“沒錯啊,賀總給我的地址。”
鏡園大門出現在眼前,車緩緩停穩,我一頭霧水。
很快,賀折從前方一輛車上下來,打理得整潔,着裝也格外正式。
他招手示意,我拿好東西跟張嘉蘭道了別,下去找他。
走近看得更清楚。
他臉色不太好,眼裏有血絲,目光飄散,神色也恍惚。
“怎麽了?”我摸摸他的臉,“才幾天不見怎麽憔悴成這樣?”
“工作。”他略微解釋,打開車門,“上來吧,我帶你回家。”
家?
我朝遠處的白桦望去一眼,緊張起來。
換了通行證,車行駛得緩慢,進入鏡園,車水馬龍的喧嚣遠去,好似躲入了世外桃源。
白桦之後是梧桐,一枝一葉都藏着回憶。
我貪戀地看着窗外,看景色越來越熟悉,那段沒有路燈的路,修剪成迷宮的冬青灌木,游泳池兩側的松樹林,平整開闊的訓練場……然後是回家的路,黑牆紅瓦。
“害怕?”賀折看了看我。
“有點。”
他輕握我的指尖,車轉了一個彎,到路的盡頭,在一幢房子前停下。
從纏花大門看進去,院子格局改變了,房子也整饬一新。
車熄了火,賀折陪我遲遲不動。
“我穿成這樣是不是不好?奶奶以前總讓我穿裙子。”
“好看。”賀折伸手把我耳邊一些碎發撩到後面,說,“走吧,有我在。”
沒等按鈴,喬行從遠處走近。
小雪球搖着尾巴邊往前跑邊回頭張望他,前爪搭在門上,興奮地“汪”了幾聲。
“從窗戶裏看見你們了,等好半天才見人下車。”
喬行說着打開門,小雪球撲向我,再繞着賀折打轉。
喬行上下打量賀折,淡淡地說:“看這行頭,有上門提親的樣子了。”
提親?
我愣了愣。
喬行沒有解釋,說:“空手來的啊。”
“東西在車裏。”
“行,我叫司機一會兒開進來。”
“什麽提親?”我問賀折,“怎麽沒和我商量。”
他回答:“沒什麽,只是通知你家裏人我們要結婚。”
喬行走在前面,回頭皺了皺眉頭。
“你們磨蹭什麽,怎麽還不走?”
然後他望着我,目光悠遠,說道。
“回家了,喬邊。”
一瞬間,陽光穿透雲層,柔風吹散霧障。
往昔熟悉的人都在眼前。
爺爺,父親,小叔。
我一一叫過,手被賀折握着,掌心泌出一層汗。
他們似乎始料未及,面面相觑幾秒後,父親問喬行:“怎麽回事兒?不是說宴漪家裏人要來?”
我渾身一僵,有些尴尬。
賀折攥緊我的手,說:“非常抱歉,各位長輩,是我唐突了,讓喬行幫我這次忙,今天來,是為了我和喬邊……”
話未說完,屋裏傳來老人的聲音,一看,是我奶奶。
“誰啊?”
奶奶持着拐杖走過來,看清了我,愣了一下,然後眉心微皺紅了眼眶:“……小喬喬,快讓奶奶看看,快來……遭那麽大罪,要心疼死我了……”
我忙過去,扶她到沙發上坐着。
“賀折你先坐。”小叔說,然後叫人端上茶水。
我摘下圍巾,微擡着下巴,奶奶擰緊了眉頭,伸手碰了碰淤青:“還疼嗎?”
“不了。”
“還哪兒不舒服?”
“沒有,就左手使不上勁。”
聽見爺爺長嘆口氣,對父親說:“你打電話給陳醫生,讓他來。”
我忙說:“已經沒事了,多休息就行。”
“聽到你出事後,我昏死過去,你爺爺,你爸守着……後來他們也去看你了……”
老人傷心,眼淚欲垂。
我連忙撫慰說:“我知道,都知道,您別難過,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你爺爺你爸心狠把你趕出去,要跟你斷絕關系,奶奶可不,他們不要你,奶奶要。”
父親面露窘色:“當時是權宜之計。”
我微低下頭。
“小賀今天是為什麽來的?”爺爺轉開話題。
“我想娶喬邊。”賀折眼神堅定。
話一出口,靜默持續了兩三秒。
父親脫口而出:“不行。”
我後背一僵,去尋找賀折的目光,他望過來,眼色微動。
小叔說:“就算我們沒意見,你家能答應?”
父親臉色嚴肅。
“你清楚以後要面對什麽嗎?在這個圈子裏,喬邊要經受多少冷嘲熱諷你知道嗎?”
“婚姻不是只需要愛情就可以,未來油鹽醬醋,細枝末節,更多利益和欲望擺放在面前,一旦你心生後悔,她又怎麽辦?”
“鐘家呢,從聯手到反目,以後要遭遇的報複,你考慮清楚了嗎?”
“我只想喬邊和一個普通人過普通的生活,不想在備受這麽多年折磨後,還要繼續面對,你懂嗎?”
父親連續發問,話到最後都是顫抖的,我猛的一怔。
他紅了眼眶,字字飽含着心酸苦楚。
他藏的深,對子女的關懷和愛從不顯露。
我一直以為他恨我怨我,然而他一切都在為我考慮,只是不說。
鼻子發酸,我側過頭,忍了又忍,眼淚還是掉了下來。
等父親說完後,緘默片刻,賀折說:“喬叔,我想單獨跟您談談。”
父親一愣,終是答應他,起身要走。
“喬行,你也來。”賀折又多加一句。
“嗯。”
結果他們之間的談話從中午一直持續到晚上,奶奶叫小叔去張羅了一桌子酒菜,我得空把家裏走了一遍。
原來給賀折留的房間已經改成了存書的地方,我的房間還保持着原貌,變的只有牆上原貼着的畫,現在被裱在框裏,規整利落。
坐在書桌前,讓人恍然回到少年時候,做功課,寫寫畫畫,一切都是無憂無慮。
打開抽屜,有本相冊,我坐到床上攤開翻看,一張張,單人的合照的,笑臉盈盈都是幼時模樣,厚厚一本,全是回憶。這時門響了。
我轉頭看到賀折,問:“談的怎麽樣?”
他看起來很疲憊,垂着眼,眸色怏怏沒有精神。
我說:“要不你睡會兒?”
他搖搖頭,走來坐到我身邊,枕着我的肩膀合上眼。
“你爸勉強答應了。”
我略微詫異,問:“怎麽勸的?”
“嗯……把我做的都告訴他們了。”
我嘆口氣,微側頭,臉蹭過他的頭發,說:“傻瓜,就算不同意,我們也可以私奔。”
賀折輕聲一笑,伸手指了指相冊上一張照片:“沒見過這張,看校服,是中學的時候。”
照片中白襯衫灰裙子,我坐在賀家連廊底下吃西瓜,頭上有汗,笑着看鏡頭。
賀折在一旁的躺椅上睡着,白色T恤黑色短褲,懷裏揣着一只兔子,是我送給鐘翊的那只,那時候小小一只像雪白糯米團,還沒長殘。
我想起來了:“拍照的是鐘翊。”
“嗯。”賀折将相冊合上,丢到一旁,攬着我躺到床上。
冬日暖陽的光像結冰的水被春風融化,潺潺綿綿,流過眼底,沖淡了他漆黑眸色。
賀折微微睜着眼睛,他看着我,指尖輕蹭在我臉側,說:“對不起。”
我一愣,湊過去,唇邊蘸着陽光吻他。
“錯了,不是對不起,是‘我愛你’,重新說一遍。”
他輕笑。
“嗯,我愛你。”
一頓飯吃得古怪,酒一瓶接一瓶,喝得猛烈,到最後,父親、喬行和賀折都徹底醉了。
老人們早回去休息,醉了的人開始胡話連篇,父親竟然掩面落淚,最後被小叔攙扶到卧室。
喬行悶聲喝酒,喝紅了眼,也掉了些眼淚,怎麽勸都不離開桌子,後來衛宴漪來,哄着才把他接走。
賀折仰面靠着椅子,眉頭皺着,臉上被酒氣染了一層霧蒙蒙的紅色。
我到椅子後面,旋着指腹輕揉他的太陽穴。
“去睡覺吧。”
他搖頭:“你爸叮囑我不能留宿。”
頓了兩秒。
他說:“想回我們的家。”
“好,我讓司機送。”
一路東行,總算到回到公寓,已經是夜裏一點。
草草洗漱過後賀折很快入睡,我也合上眼,但噩夢接二連三,滿頭大汗驚醒幾次,模糊間看到賀折的身影,便不那麽害怕。
再醒一次,身旁卻沒人了。
那一瞬間,夜黑濃稠,萬物死寂,整個人好似就在深淵底下。
愣了許久,等眼睛适應了光線,我才下床。
外面也漆黑一片,靜悄悄的,經過貓窩,還能聽到呼嚕聲。
窗外城市燈火燃着星星點點。
賀折坐在地上,目光飄散在遠處。
他指間銜着一支煙,有一點亮光,好像是從夜色裏借了一縷火。
一只貓趴在他腳邊,支着耳朵也沒有睡。
我光腳走近他,先聽見“喵”的一聲,然後他轉頭,眼睛藏在深暗中,聲音又清又遠。
“怎麽起來了?”
“睡不着。”
我坐到他對面,靠着窗戶,伸腿碰到他的腳,有些冷。
我喚貓,把它抱到賀折腳上,說:“天然暖爐。”
“小賀”叫一聲,懶洋洋的趴着,沒有跑。
賀折笑着摸它一把:“聽着聲音,不開心了。”
“你呢?”
他吐出一口煙,說:“我啊……開心又不開心。”
“你就在我身邊,我好像抓不住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又會趁我不注意,消失不見。”
“大概是因為我先喜歡你,所以總是患得患失。”
他搖搖頭低笑,眼裏燈火明滅,缭繞在煙霧中。
我看了一眼窗外景色,起身抱起貓,擠到他兩腿之間。
他順勢攬過我,收緊了懷抱,下巴輕抵在我耳側。
貓在我懷裏,我在他懷裏,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夜色中。
“我也想抽煙。”
賀折從嘴裏拿出煙,送到我唇邊,還帶着齒間滾燙,沾着酒的醉意。
煙氣過肺,呼吸纏繞在一起。
他說:“最後一口,以後戒了。”
“嗯。”我側過臉親他下巴,輕聲說,“我來的太遲,以後一輩子都是你的,漫長的幾十年,說不定下輩子還纏着你,我還怕你會煩。”
“傻瓜,怎麽會煩。”賀折掐滅了煙,霧氣徐徐消散。
“我只是害怕,上一次是音信全無,這一次是差點沒了命……”
他提起一口氣,再呼氣,都是不穩的。
心裏像墜着石頭,我去握他的手,十指緊扣,說:“別害怕,看,你抓着我呢,我走不了,以後,會跟你白頭偕老。”
他聽聞後輕笑,反手将我手背翻上,說:“還差一個東西。”
“嗯?”
他拿起地上的一個方盒,打開,是一枚戒指,微弱有光。
回憶湧來。
我說:“你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在你家玩,手上戴了好多阿姨的戒指,掉在地上一個,你撿起來幫我戴在無名指上。”
他一愣,恍然一笑:“原來,原來你竟然記得……”
我緊靠他懷中:“你說‘別弄丢了’。”
他深一口氣:“不會丢的,因為……一直都在我這兒。”
……
“……這枚戒指就是當時那個。”
……
“怎麽哭了?”
我的眼淚不斷溢出,整個人抖的不成樣子。
他低頭吻過我的淚痕,牢牢抱緊我。
“要不我再買一個新的?”
我搖頭,把手放到他掌心:“不知道合不合适……”
他拿起戒指,說:“我找人改了……看你抖的……”
指環穿過無名指,落在指根,好似環住了一生。
我哭得不能自已。
冬夜苦寒,但是兩顆心相互依偎,溫暖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