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本來要去民政局,此刻車卻開進了醫院。

我困惑不解。

賀折解釋說:“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到了就知道了。”

他緊攥住我的手,似乎有些緊張不安,出了一層汗。

我心裏惴惴的,跟着他坐上電梯,再出去時手機響了。

“喂。”

“喬邊,我是季節夏。”

我一愣,停下了腳步。

賀折疑惑地看着我,沒等我問,那邊急切地說話。

“我好不容易躲開了顧游弋的視線,你現在在哪兒?我有事要跟你說,很重要,跟賀遷有關,是鐘翊那件事”

我聽着發愣,說了地址。

賀折問:“怎麽了?”

我恍惚地望着他,目光散亂:“是夏天,她有急事,是關于賀遷的。”

賀折眼裏情緒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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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你先跟我來。”

腳步變得淩亂迅速,一向沉着鎮定的賀折,此刻焦躁不安。

不遠處,站着一個人。

他面朝我們,臉色很差,眼底發黑。

“鐘泉?要見的人是他?”我心裏打怵,問賀折。

他沒有回答,眼中沉暗,拉着我走近。

鐘泉很快将視線從賀折身上移向我,他的目光極為混亂,眼裏有血色,不言不語,沉默着只是看着我。

我抓緊了賀折的手。

賀折嘆口氣,說:“進去吧。”

鐘泉點點頭。

接着門打開,入目是滿屋子的雪白。

人影錯開,我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賀遷。

她笑起來,聲音很弱,然後叫我的名字。

“喬邊。”

每當回憶起賀遷,就像重新喝一杯毒酒。

毒酒豔麗美味,卻藏着致命的危險,她跟它一樣,太過濃烈,在極端邊緣游走游蕩。

現在的她,如同花蝴蝶被拆去翅膀,洗掉色彩,形銷骨立。

我背過身,不敢再看。

“喬邊,你來……”

我聽見她叫我,賀折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走過去坐下,淚眼模糊地看着賀遷。

昔日熾烈如火的人已經不複存在,身心雙重折磨之下,她瘦骨嶙峋,幾乎是奄奄一息。

她的手伸在被子外面,我看清了她手腕上暗紅的疤痕,增生堆積在傷口處,像是硬生生從身體的裂縫中扯出血肉。

我心裏震痛。

我弓起背,低下頭捂住臉。

賀遷說:“聽說你出事,我連夜趕回來,本想陪着你,無奈我自己不争氣,飛機坐了太久身體吃不消。”

我握住她的手,搖了搖頭:“你不應該回來的……”

她看着我。

“一直以來,謝謝你喬邊,沒有你,我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無數個不想再活下去的時候,你拉了我一把,我有時覺得你真太讨厭了,跟着我看着我,陪着我瘋,陪着我鬧,就是不讓我從痛苦中解脫。”

“沒有人比你更纏人……沒有人比你更了解我……”

“這些年我一直神智不清,話也說不了,清醒的時候很少,上次清醒還是要去尋死,可惜你不在,沒有拉住我……”

她手指纖細蒼白,我不敢用力,怕會折斷。

她說:“我時間已經不多了,趁着還清醒,有些事早應該說明白。”

我一愣,立刻意識到她要說什麽。

賀遷聲音微弱,她伸手觸碰到我臉上的淚,顫巍巍地抹去。

“喬邊,已經足夠了,以後不用再替我受罪。”

“我哥他們……全都知道了。”

……

啊……

啊?!

一瞬間,似乎血液栓塞凝固,神經停止聯結,奪去了人的五感。

我聽不見,看不見,懸浮在空空蕩蕩的世界裏,那世界是死水深潭。

我閉上了眼睛,耳膜鼓起,被悶到水下,水流頃刻間堵塞口鼻,然後鑽進腦子,窒息的暈眩随即而來。

“喬邊。”

“喬邊!”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聲接一聲,在睡眠蕩開了漣漪,一層接一層。

我想去尋覓、去回應,可沉沒在水裏,越陷越深。

突然一只手按上我的肩膀,我猛一激靈,從虛無幻想中掙脫出來,頭上大汗淋漓。

“啊?”

我看清了賀折。

他點點頭,眼中是一片幽暗的霧海。

我問:“你……你什麽時候……”

賀折說:“孟幻找你那一天,最後走的時候在我口袋裏塞了一封信……”

“是我寫的遺書。”賀遷接過話。

我如墜霧中,看看賀折再看看她。

賀遷說:“一直以來我什麽都想不起,只有那天晚上,我突然異常清醒,想起來那天的事……我欠鐘翊一條命,只有拿命去償還,于是寫了封遺書。”

“孟幻發現了那封遺書,我被搶救回來後,她告訴我,絕對不能說出真相,否則你還會坐牢……只是沒想到她拿走了信,最後用來威脅我哥。”

威脅?

賀折點下頭:“嗯,她說如果我執意要和你在一起,就去舉報你為人頂罪。”

我聽着,腦子發懵。

這時,手機鈴聲乍然響起,我驚出一身冷汗,打來的是季節夏,我告訴她房號。

然後,始終站在窗戶旁邊的鐘泉轉過身,問賀遷。

“當時的慘劇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他極力壓抑着情緒,下颌微微震動。

賀遷放空了眼睛,盯着天花板的某處看,說:“我只記得我開車轉過一個彎後,腦子裏好像有什麽炸開一樣,很通暢,感覺從來沒有的舒服,我還和喬邊唱歌,特別亢奮……”

“繼續往前開,就變了,眼前開始眩暈扭曲,五光十色,整個人像在漂浮,感覺很輕,然後喬邊拍怕我,問‘那是不是鐘翊’……”

幾秒的停頓。

“她好像在笑,像是在嘲笑我,諷刺我,我想讓她別那麽看着我,想讓她離開……嫉恨填滿了腦子,我控制不了自己……”

“再之後,車撞了過去。”

賀遷眼神空洞,像靈魂出竅。

緊接着,一聲巨響,花瓶跌落在地,摔得七零八碎。

鐘泉踹翻了櫃子,大口喘着氣。

他目光陰鸷漆暗,眦着眼框,像是要将人生吞活剝,然後冷冷發笑。

“你們是不是把我當個笑話啊?!喬邊,你他媽有病吧替人頂罪!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善良特別偉大,啊?!”

“以為我會跟你道歉?以為我會後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我看你他媽活該!你袒護的是個什麽東西?!一個瘋子!一個變态!”

“賀遷……從小瘋瘋癫癫,就是個禍害!早他媽該死了!你喬邊助纣為虐!鐘翊的死,還是跟你脫不了幹系!”

他直起背,眼裏血紅。

“從頭到尾,我對不住的人只有喬行和程洵,喬邊,你要是想陪賀遷,可以啊,和她一起下地獄吧……”

下一秒,賀折上前,一把抓住鐘泉的領口猛地将他掼到牆上,鐘泉痛呼出聲。

“冤冤相報,你要到什麽時候才肯罷手,是要所有人都給鐘翊陪葬嗎?”

鐘泉冷笑:“我倒還忘了你,追女人,你他媽自己去追啊,還答應跟我妹妹演戲,結果呢?我妹妹成為賀遷的眼中釘、肉中刺,賀遷成為殺人犯,喬邊淪為犧牲品,喬行和你斷絕往來,孟幻反過頭來威脅你,你到最後……什麽都沒有。”

鐘泉指着賀折的胸口:“一切的源頭,都是你。”

賀折身形一震,恍惚間,突然被鐘泉一拳打在臉上。

他踉跄後退,摔在地上,未等人反應,鐘泉連續幾拳幾掌,猛擊向賀折,再抓住他的發根,将頭往地上撞!

鐘泉殺紅了眼,我攔不住,被他猛推倒地後,我只能盡力去護住賀折,賀折斷斷續續喘息,鼻腔和嘴角有些滲血。

賀遷從病床上翻下來,她癱在地上吃力地往這兒爬,喊叫聲嘶力竭。

“鐘泉我求你放了我哥吧……我沒有想讓鐘翊死……對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錯,求你放過我哥……”

哭喊和痛呼交織在一起,場面荒唐混亂。

這時,門被打開,季節夏愣怔在原地。

“你,你們……”

“賀遷?”

賀折仰起頭閉着眼,眉心皺着,一些血漬濺到衣領上,護士正在給他塗藥。

鐘泉靠牆坐着,他垂下頭,一手支在額角,沉重地呼吸,發梢淩亂,同樣狼狽不堪。

我和季節夏扶着賀遷重新躺回病床,她大口咳嗽,牽動着整個身體沉沉浮浮,醫生做了檢查。

窗外的天空籠罩在一片白霧茫茫中,陰沉暗淡。

我心裏和它一樣,空無一物。

喉嚨發緊,我下意識摸去脖頸,沒有繩子的勒扯,卻殘留着窒息瀕死的脹痛。

後腦發麻,我繃緊後背。

“喬邊。”季節夏遞給我一張紙巾,說,“頭上都是汗。”

“嗯。”我接過,擦了擦。

她問:“怎麽回事?”

“……鐘翊是我害死的,不是喬邊。”賀遷沒有猶豫,不加隐瞞地道明實情。

季節夏一愣,怔怔地看着她,收回視線,淡淡地說:“果然,我的猜測沒錯。”

賀折睜開眼,目光茫然。

“我們私下猜測過,可懷疑對象是你妹妹,無法跟你談及,而且那個時候,這件事你們根本不願意再碰。”

季節夏掠過賀折,又望了一眼牆邊的鐘泉,她背靠着床邊圍欄,低頭凝看着地面。

“賀遷,事發當天晚上,你還記得你喝過什麽嗎?”

她問完,再聯想賀遷說的話,一個想法突然鑽進腦海,我朝賀折看去,他回望我,眉心緊鎖,似乎也有所猜測。

鐘泉從地上起來,拉一把椅子坐近了。

賀遷想了一會兒,說:“我記得第二天要去看心理醫生,不能喝酒,所以顧游弋給了我一杯飲料。”

“是藍白相間的嗎?”

藍白相間……

我想起潘意的話。

“藍白相間那個,它有個名字,叫‘天海間’,內部調制不往外賣。”

“加了那個……看來你沒喝。”

“真他媽人渣啊,故意瞞着你想喂你毒。”

我又想起顧游弋的話。

“她的瘋,你學不來……想不想知道她怎麽瘋的?”

“雖然是杯飲料,但喝了這個,你就知道了……裏面有讓你爽的好東西。”

“誰告訴你的……無所謂了,是……加了毒品。”

“沒什麽,就想看着你爛到泥裏,看喬行被你折磨,啧,可惜沒成功。”

……

心中一駭,從頭冷到腳。

我的腦子像被炸開,嗡嗡作響,然後猛然起身跌在床邊,急切地問賀遷。

“你好好想想,喝了嗎?”

賀遷一臉愕然,緊蹙起眉頭:“想不起來了。”

空氣焦灼,有什麽正在呼之欲出。

椅子腿劃過地面“呲啦”一聲。

鐘泉不耐煩地問:“季節夏,你到底想說什麽?”

“你們走後,我到那兒看到了只剩一半的飲料。”季節夏語氣顫動,微微縮起肩膀,“藍白色,叫‘天海間’……”

她提起一口氣,最後的話語随着呼吸緩緩瀉出。

“裏面有毒品。”

……

突轟鳴從身體裏爆破,帶來一陣眩暈,我忍不住合了一下眼。

……

……

“我操!!!顧游弋那個狗雜種!”鐘泉狠罵。

“你說什麽?”賀折向前傾,雙眼失神,他兩手交疊,緊攥在一起,露出的小臂青筋繃起。

季節夏仰面看着天花板,顫聲道:“顧游弋給賀遷下藥。”

下一瞬,賀遷齒縫間溢出一點笑,漸漸的笑聲失控,開始癫狂,然後變成了眼淚,最後是聲嘶力竭的恸哭,每一聲都仿佛是用刀在刮着喉嚨。

她在掙紮,掙紮着拔去管子,她抓着發根,整個人都在抽搐。

賀折立即去按住她,我抱住她的腿,鐘泉出去找醫生。

賀遷哭着喊着:“哥,我不知道!我就說我沒有想害鐘翊!我沒有想害她!哥……”

賀折緊緊抱着她,垂着頭,眼淚不住地往下滴落。

“嗯,我知道,都知道……”

懷裏人逐漸沒有力氣,賀折雙眼殷紅,他問季節夏,一字一字地。

“你為什麽不早說?”

朝窗外瞥去一眼,季節夏滿目狼藉,聲音又冷又輕。

“因為我也染上了毒瘾,如果說了,我也就毀了。”

她看着我:“喬邊,不光是你,做錯選擇的還有我。”

這時,醫生推門而入,我被搡到一邊,賀折迅速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冰冷徹骨,是他面對我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眼神。

我怔住,感覺心裏一塊地方正在不斷坍塌。

我低頭摸到手指上的戒指,細膩平滑,硌得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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