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我側過頭,能看到走廊盡頭的一扇窗戶,微弱的光線暈開,彌散在陰冷岑寂的影子裏。
有人推門出來,停頓幾秒後隔了一個位子,坐到我旁邊。
鐘泉仰面靠在椅子上,微啓嘴唇,他呼吸不穩,胸膛随之起伏擡落。
我轉過頭,目光散落在對面的白牆上。
沉默持續了很久。
“雲舟做了個手術。”鐘泉先開口。
我愣住:“什麽手術,她怎麽了?”
“宮外孕。”
“你!”
“聽說你出事她要去看你,我沒讓。”鐘泉的聲音幹啞,“你家的事,你的事給她打擊太大,她狀态不是很好,也不利于身體恢複,你有時間去看看她吧。”
我點點頭,說:“她被母親利用,不知道所做的事情是對你的欺騙。”
“我知道。”
“她喜歡你。”
鐘泉一愣:“她跟你說的?”
“嗯。”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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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前有人走過,拖着影子去往走廊的盡頭。
醫生先從病房出來,接着是季節夏,輕輕合上門後,靠牆面朝向我們。
她眼底殘留着淚痕,低頭,先看到我手上的戒指。
“賀折求婚了?”
我一愣,腦海中閃現出他最後看我的目光,不自覺地将手放回口袋。
這時門發出聲響,賀折走出來。
視線相交只有一瞬間,他移開,眸色漆黑陰冷。
他站到遠處,摸出煙要點,經過的護士厲聲斥責,他又放回口袋,目光鎖定季節夏,問:“顧游弋在哪兒?”
“南城,我趁他不在跑出來,估計他很快會回鏡水。”
季節夏沉下眼色,接着說:“他不只吸毒,還販賣交易,這些年加起來的數量,很可能是重罪。”
賀折梗起眉頭:“你有證據嗎?”
“他們每個月15號有一次聚會,沒有固定場所和時間,估計就是為交易毒品,之前他問過我要不要去,我拒絕了,等這個月15號,我想跟他去。”
“15號……”賀折目光低垂,口中低喃。
沉默半晌,鐘泉說:“這個方法不保險,他既然這麽小心,想必能預想到。還有別的嗎?”
季節夏嘆口氣,搖了搖頭:“我拿貨也不是經他手,每次人都不一樣,他們當面交易,從不留紙質的東西。”
我仔細聽着,看着手裏的手機,靈光一現。
我看着賀折,說:“他親口承認過自己吸毒,我有錄音。”
賀折皺起眉頭,愣怔地看着我。
我低頭,按住進度條把錄音拖到後半段,過了幾秒——
我:那杯飲料裏面是不是加了東西?
顧游弋:誰告訴你的……無所謂了,是……加了毒品。
我:你他媽吸你的毒為什麽還要拉上我?!
顧游弋:沒什麽,就想看着你爛到泥裏,看喬行被你折磨,啧,可惜沒成功。
到此處停下,我看向賀折,不知道能起多少作用。
季節夏嘆口氣:“幸虧我到的及時,你沒有喝。”
“你為什麽會錄音?”鐘泉問。
“當時顧游弋要談你和他聯手的事,我想……以後好解釋。”
鐘泉緊鎖眉心,追問道:“我也一直疑惑,那件事你為什麽會配合?”
我嘆口氣:“以後再說吧,不重要。”
“為什麽?”賀折卻也問。
他站在一片陰影中,渾身都帶着一股冷意。
這份冷帶着尖銳的刃,抵在人脖子上。
我望着他。
“因為我哥和程洵懷疑我頂罪,當時我哥正要去找賀遷,被舉報的事攔下來,你爺爺讓我想辦法打消他的疑慮,否則我爸我哥境況只會惡化……正好夏天的事爆出,接着我被誣陷,自然地轉移了他的注意力。”
“賀老……呵,怪不得從一開始施壓到最後臨陣倒戈,他老人家真是老謀深算。”鐘泉嗤笑一聲,“默不作聲地在背後操縱,把我們玩弄在股掌之間。”
賀折問:“你要離開,也是他的意思?”
“嗯。”
他的視線放在遠處,若有所思,合上眼再睜開,面向鐘泉和季節夏。
“你們先回去,有些事我得确認,等我消息。”
兩人點點頭,先行離開。
沉默接着沉默。
賀折就坐在我身邊,無聲無息,不真實的,如同一場幻覺裏僞造出的假象。
“上次去你家,我已經把真相告訴喬叔和喬行了。”
我僵住,又覺得好似在意料之中。
“你原本的打算,是不是想一直瞞着我?”
他的聲音沉在我耳邊,略帶沙啞。
我說:“總會知道的。”
他輕聲嘆氣,盡是無奈。
“瞞不住的時候,你要面對什麽,知道嗎?”
“會去坐牢。”
他聽後喉間扯出一聲笑。
我想起了昨天夜裏煙霧纏繞他的眼睛,暈開漆黑顏色。
他說:“你就在我身邊,我好像抓不住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你又會趁我不注意,消失不見。”
原來他早有預料。
“不斷想要抓住你,到頭來只是一場空。”賀折怆然一笑,看着我。
“喬邊……你給我的糖,大概已經不甜了。”
“我開始懷疑,我對你,究竟是愛,還是得不到的執念。”
“愛能治愈,只有執念會釀成悲劇。”
我猛然一震,心裏正陷落的地方轟然倒塌,我就站在它面前,眼睜睜地看着血肉崩裂,看自己被掩埋,動彈不得。
周圍幽深寂靜,聲音從我身體裏溢出。
“我們……還能繼續往下走嗎?”
短暫幾秒之後,賀折反問。
“你覺得呢?”
他始終閉着眼,臉色蒼白。
他嘴邊一片是紅印和淤青,幹涸的血跡凝在衣領上。
我眼裏發熱,想觸碰他,伸出的手懸在半空,指上的戒指閃着冰冷的光。
眼淚無聲地掉落,像心在破裂,像回憶在銷毀,像糖果撒了一地,粘上塵埃,像回不到從前,走不到以後。
慢慢旋下指環,我放回賀折手心。
“戒指,別丢了。”
他指尖發顫。
銀色圓環空空蕩蕩。
我起身往外走,轉過身的一瞬間,心疼的要裂開,眼淚洶湧而出。
兩三步後,我聽到“叮咚”一聲。
戒指滾落在地,盤旋幾圈後停止了轉動。
巨大的回音,在耳邊猛烈轟鳴。
陽歷新年還沒來,春天還沒來。
冬日陽光慘白蕭瑟,我走進公安局。
“你好,我是來自首的。”
第一天,問詢筆錄,審訊室燈光白的刺眼。
第二天,轉到看守所羁押。
第三天,負責謝山那次案件的律師來探視,跟我說了調查進展,犯罪事實謝山供認不諱。
第四天到第六天,漫長煎熬的等待。
第七天,是進入新的一年的第三天,我從噩夢中驚醒,偎着牆坐了一夜。
第二日,律師談完事情,沉默很久,告訴我一個消息。
病房在十二層,賀遷在一個深夜爬上了窗戶。
第八天到第十一天,我高燒不退,陷入昏迷,整個人像被烈火炙烤又像被冷水浸泡。
我在回憶裏沉浮飄蕩。
碰上糖葫蘆的山楂發酸,賀遷鼓起腮幫,融化了巧克力淋到上面,請人品嘗,酸甜苦交雜,我灌了一瓶汽水,但奇怪的味道還在。
父母結婚周年,我和鐘翊摘了幾籮筐花瓣,五顏六色,從大門撒到家門口,鋪成一條花路,結果大人吵架,母親連續幾天沒回來,大雨沖垮花路,我邊哭邊收拾,鐘翊跑來說:“壞了,張伯發現我們把他的花摘禿了”,然後爛攤子丢給了幸災樂禍的喬行。
孟幻剪了個齊劉海,到眉毛以上,被人笑話,我倒覺得可愛,反正頭發還會長,便也去剪了,接着賀遷、鐘翊也剪,四個人站在一起,眉毛格外顯眼。
寫完作業要回家,突然賀家停電了,我站在黑暗裏手足無措,這時身後門響,幾聲腳步後,我被人握住手,帶下樓梯,帶到月光中。
适應了光線,我看清面前的人,笑着說:“原來是你呀。”
“賀折。”
第十五天,謝山案件開庭,我一路渾渾噩噩地被帶到庭審現場,或許還有其他人在,但我只看清了謝如岑,因為她在哭。
漫長的審判之後,一審數罪并罰謝山死緩,我正當防衛無罪。
第二十天,謝山上訴,二審駁回維持原判。
第二十九天,例假推遲一周,我開始反胃嘔吐,心裏湧出一個最壞的猜測,整個人慌了。
第三十二天,我被查出懷孕,醫生說狀況不太好。
第四十天,取保候審審批通過。
第四十一天,律師來接我,外面的天還是慘白的。
遠遠的,我看到了喬行,他站在車門前,微擡着下巴,眯着眼睛看向不知哪裏,腳底下碾落許多煙蒂,和灰塵混在一起。
“哥。”
喬行聞聲轉頭,眼裏霧氣彌漫,他看着我眉頭輕蹙,像在琢磨,又像在辨認。
我又喊了一聲,他才回神,帶出一點笑意。
“上車吧,先帶你去醫院。”
“嗯。”
沒有再交談幾句,勉強做完檢查,我躺在病床上昏睡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醒來發現喬行還在。
我愣愣地看着他,說:“哥,你辛苦了,快點回去休息吧。”
“不急,等家裏阿姨來了我再走。”他說。
不遠處,是一扇窗戶,映照出房間內的事物和人的影子,外面則是漆黑深淵。
十二樓……我閉上眼,都是賀遷最後的慘叫恸哭。
想着想着,我不自覺蜷起手腳,将頭蒙在被子裏。
喬行的聲音有些模糊。
“家裏已經收拾好了,過兩天出院後就可以住進去。”
“是奶奶的意思,不過一切在你,想住哪裏我去安排。”
“你現在最重要的是放松心情,養好身體,什麽都不要想。”
我聽着,終于還是忍不住問:“賀折呢?他怎麽樣?”
一聲嘆息。
喬行說:“他一直在處理賀遷的後事。”
停頓幾秒後,他繼續道:“通知你的那天,其實是賀遷頭七。”
“實際上,是你自首的那天中午,她跳的樓。”
我一愣,腹內一股酸,反胃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一股氣竄入口腔,我立即翻身,跌跌撞撞跑到洗手間,狂吐不止。
累了,身體沒有力氣,我癱坐在地上,閉着眼,像是溺在水裏,蒼白的光洇過眼皮,都是冷的。
然後一道影子擋住了光,溫熱的呼吸撲面,我睜開眼,迎上了賀折顫動的目光。
他把我抱起,我貼到他耳邊,壓抑着哭腔,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我……好想你。”
四十一天,每一天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