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喬行和賀折在門外說話,我又陷入昏睡。

醒來時天光放亮。

賀折倚在窗邊,側着頭垂眸看向外面,熹微晨光在他身上輕描出一層柔和的輪廓。

我看得出神,他感受到我的視線,轉過頭隐沒在陰影中。

“你一晚沒睡?”我問。

“嗯。”

他站得遠,神情模糊不清,看不分明。

“今天去把證領了吧。”

我胸口一滞,啞着聲音問他:“是為了孩子?”

“算是。”他低垂眼簾,目光藏在深處。

氣氛一時僵硬。

我翻身平躺,視線在屋頂散開,不再看他,輕聲道。

“醫生說胎兒狀況不是很好,有可能會流産,所以證就先不用領了。”

我稍停頓,才說:“我其實也沒想好到底要不要。”

沉默許久。

我聽到衣襟娑動,賀折嘆口氣,喉間咕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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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下來吧……”

“求你了。”

“否則……我們……”

我猛然一怔,循聲看過去。

他背對着我低着頭,塌下的兩肩輕微聳動,像是極力把痛楚往回吞咽。

我突然懂了他在想什麽。

背負着兩個人的生命,滿心的愧疚、不安,不敢觸碰,不敢相擁,甚至一點開心都不敢期許。

他這樣,我也是。

而現在,孩子在意料之外,卻成了挽留和維系這份感情的唯一借口。

被子底下,我輕覆住小腹,朝賀折望了一眼,嘴張開了幾次又合上,最後輕聲問他。

“我們什麽時候去?”

他僵着沒動,許久之後緩慢松懈了身體。

“吃過飯吧。”

約莫半小時的車程,中途因為孕吐停了兩次,抵達目的地足足用了一小時。

下了車,賀折拉着我的手慢慢朝民政局走。

春節馬上來臨,樹上挂了燈籠,門上貼了福字,街上的喜慶氣更濃了。

我看了眼手機上的日期,想起一件事,對賀折說:“後天是你的生日。”

“不重要。”他反應很淡,手中扣緊我的五指,掌心溫熱,“不都是等初十一,和你一起過嗎?”

“上一次一起過生日還是在高中的時候。”我目光飄遠,飄散在模糊的記憶裏。

賀折沒有說話,餘光裏只有一團白氣起了又散。

正逢日子好,民政局才剛上班不久,大廳裏就有很多新人在排隊。

他們眼角都帶着笑意,而我和賀折沉默着,更像是來離婚的。

照相的時候,工作人員皺着眉頭:“結婚是喜事,開開心心的,你們兩位笑一下。”

照片出來,上面兩個人臉色都不好。

好歹結婚證是領到了。

紅本拿在手裏,我本以為會平靜如常,可心跳還是快了,恍然覺得像漂浮在一個易碎的夢中,飄飄然的,沒有真實感。

坐回車裏。

“這個……”

賀折攤開手,遲疑地開口,手心裏是那枚戒指。

鑽石光芒灼目,我眼裏發熱。

“放到我這裏會丢。”他說。

我怔了幾秒,拿到戒指戴到無名指。

“嗯,那換我來保管。”

他摸摸鼻子。

尴尬沉默。

安全帶卡在座位下面,賀折傾身來幫忙,又調整了帶子,避開腹部,幫我系好。

他離得很近,綿長的呼吸拂過臉頰。

我閉了一下眼,再睜開,迎上賀折發紅的雙眸,澄淨的瞳仁裏映出我的樣子。

他看着我,目光迷亂無措,像內心在掙紮,在确認。

理智敵不過情感,我胸口灼熱如同火燒,眼裏滾燙。

我擡起頭,吻到他發涼的嘴唇。

他愣了兩秒,用親吻回應我,唇間纏綿溫柔。

這一刻狹窄的車內,好似我們的避難所。

辦出院的時候喬行來了。

他問我: “你想好了嗎,去哪兒?”

“我帶她回去。”賀折說,又輕描淡寫一句,“今天領過證了,合法夫妻。”

喬行一愣,望向我,我點點頭。

他沒說什麽,嘆了口氣,囑咐賀折照顧好我,家裏由他去通知。

中途去了趟超市,買了一堆東西,到家時已經是傍晚。

天空灰霧蒙蒙,斜陽暗淡西沉。

一輪月亮,正從圓到缺。

“看什麽呢?進來,外面冷。”賀折在樓道口喊我。

“來了。”

他站在不遠處望着我,我走向他。

我們和今天的月亮一樣,是殘缺的圓。

“你不在的時候誰來喂貓?”

我蹲在一旁看兩只小貓埋頭大吃,吃得正香。

“宋助理。”賀折的聲音從衣帽間傳來,接着是腳步聲。

“喬小喬”吃着碗裏的,還惦記着旁邊的食盆,湊到大貓跟前張牙舞爪。

我把它攬回來。

“別蹲着。”賀折拉我起來,“累嗎?先去睡會兒,飯做好了我叫你。”

“謝謝,辛苦你。”

他露出一點笑意,伸手摸在我臉上,目光溫熱。

“不用說謝謝,你是我的妻子。”

我一愣。

回過神,賀折已經去了廚房。

醒來,餐廳裏一桌子菜,還有紅酒。

“坐下吃吧。”賀折放下最後一道白灼蝦,擦淨手,把挽起的袖口松開。

他說:“我想了想,還是得稍微慶祝一下。”

椅子上鋪了軟墊,他事事周到妥帖。

“我請了營養師和保姆,明天來,負責你的飲食起居。”

“嬰兒房裏的東西已經叫人重新換了一遍。”

“哪裏不舒服,直接給家裏的醫生打電話,他就在這棟樓20層。”

“孕檢,後續一系列事,我已經和三院聯系好了。”

“還有……”

他偶爾看我,偶爾低頭摸着懷裏的小貓,一一說清他所做的準備。

樁樁件件,那麽多事。

我聽着、想着,慢慢眼裏起了一層濕氣。

“其他的我暫時沒想到,你有什麽需要,告訴我,知道嗎?”

賀折說完,望着我想聽回應。

我聽着,眼淚撲撲簌簌往下掉。

我捂住臉,斷斷續續地說:“如果一切能重來,換我先喜歡你好不好……”

寂靜的房間內,哽咽聲細碎。

賀折走到我身邊将我抱住,他輕聲嘆息,搖了搖頭。

“不行,我不想看你傷心。”

“……如果一切能重來,我大概……不會愛你。”

我猝然一怔,抓牢他,卻眼睜睜看他成為指間抓不住的沙。

他的愛成為責任。

這個責任是我和他之間的最後一口氣。

因為多喝了些酒,賀折怕動作大碰到我,所以夜裏分床睡覺。

我睡得不踏實,醒來幾次後再也睡不着,摸到空蕩蕩的床,心裏也是一個空洞。

漆黑裏坐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掀被下床,向外走去。

昏暗的光線中,大貓聽見動靜“喵”了一聲,軟毛蹭蹭腿,跟着我進了賀折的房間。

它比小貓更愛粘人。

床上的人側躺着,後背留給我。

貓先跳上去,踩踩試試,然後鑽到賀折臂彎裏,隐約能看到露出的尾巴尖,有一下沒一下晃動。

腳下發冷,我輕手輕腳地上床,朝那處溫暖依偎過去,無意間碰到他的腿。

賀折醒了,任我貼在他的背上。

“睡不着?”

“嗯。”

“這床不舒服。”

“不要緊。”

“怎麽連貓也來了?”

貓入睡的呼嚕漸漸響起。

我埋着頭,輕聲輕氣的說:“可能是想你。”

他沒說話。

我閉上眼,一字一字從喉嚨裏傾出。

“我能活下來,是鐘翊救了我。”

賀折脊背一僵。

“我給她買了很多小兔子擺件,就封在箱子裏,我想拿走幾個,但是膠帶纏得結實,剛好有一把剪刀,剛好那時侯我手裏拿着它。”

“是她救了我。”

我重複着,心間仿若有刺,要刺透胸膛。

話音落下許久,賀折翻過身,帶着醉意的懷抱将我裹住。

夜色如湧動的暗流,沉靜又隐秘。

“我想說,人死後可能會以另一種形式存在,只是我們看不見。”

“他們就像是思念、記憶編織的意識體。”

“只要我們還活着,還想念,還記得,所愛的人就不會消失。”

“賀折,你要好好的。”

我摸到他的頭發,柔軟的纏繞指尖。

他動了一下,低垂頭埋在我頸間,慢慢他的眼淚濡濕了皮膚。

我能感覺到他緊咬牙關,他蜷縮起全身的骨頭,他不住地顫抖。

低聲的嗚咽喑啞斷續,到我耳邊,卻是撕心裂肺的。

我只能牢牢抱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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