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二天去探望常阿姨。
她在賀遷走後病倒入院,精神不見好轉。
然而只略看了一眼,她神情疲憊呆滞,不願意說話,握了兩下我的手,便示意賀折帶我出去。
賀伯伯交代了幾句,回去路上,賀折說起了他的生母。
“我對她的印象不是很清,記得夏天的某一天,她在樹蔭下看書,戴着白色遮陽帽,黑色緞帶輕輕飄動,一身淺綠的連衣裙,有一只黃蝴蝶停在她的袖子上。”
“她把食指豎在嘴邊,叫我悄悄過去,害怕驚動了蝴蝶。”
“她笑起來很溫柔。”
到家以後,我陷入沉睡。
醒來,賀折已經走了,請的阿姨剛到,在門外叫我“賀太太”。
賀太太?聽着心癢又怪異,我出去拉她到沙發上坐一會兒。
“您喊我名字吧,喬邊,喬是喬木的喬,邊是河邊的邊。”
她大約四十出頭,姓楊,慈眉善目,笑着答應下來。
我畫了一幅畫,按照賀折的回憶,把他媽媽畫到紙上。
完成之後我看了好久。
楊阿姨問:“這位是誰?”
我想了想,說:“是我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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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淩晨,賀折還沒有回來,我在沙發上等着,敵不過困意還是睡着了。
不知過了多久,感受到溫熱的呼吸和懷抱,我睡眼惺忪地看到賀折。
他正要把我抱起,我環住他的脖子,把臉貼上去,還能感覺到他身上帶着的冬夜的冷。
“我看到畫了。”賀折說,“和我記憶裏的一樣。”
我看着他:“那就好,生日快樂。”
月光暈散在被子上,像水波蕩漾。
賀折問我:“你生日的時候想要什麽?”
靜了幾秒。
我半擡身體,到他耳邊:“想要一個寶寶的名字。”
他愣了愣,輕笑說:“好。”
年關到了,除夕這天我們回了一趟鏡園。
喜慶節日,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提起身後那堆麻煩。
長輩們事無巨細地問起我的飲食起居,對賀折的細心安排十分滿意。
我們剛到沒多久,喬行和衛宴漪也來了,順便給我和賀折送來了婚禮請柬。
時間是正月十五,賀折向他們道喜。
喬行說:“按照輩分,你是我的妹夫,該喊我一聲哥。”
賀折笑了笑,真稱呼了哥和嫂子。
一家人當的,越來越有模有樣。
奶奶看着我們幾個,有些淚眼婆娑,說“你們都來了,真好。”
“唉,小雲舟如果能來,就更齊了,受那麽大委屈,我也心疼……”
我順着老人家的背,勸着:“您別擔心,我一會兒打電話問問。”
父親問賀折:“晚上得回你家吃年夜飯吧?”
賀折搖搖頭:“不了,讓喬邊留下來,我得去醫院陪護常姨。”
我一愣:“我和你一起去。”
“在家吧,那兒很累。”
他捏了捏我手心,午飯吃過便走了。
我目送車子離開,要回去的時候聽見身後一聲鳴笛,黑色轎車停穩在門口。
葉雲舟下來,半張臉藏在圍巾中,看見我彎起眼睛,說:“姐姐,新年好。”
我上前幾步,抱了抱她。
鐘泉一并下車,從兜裏掏出煙。
“別抽,有孕婦。”雲舟梗起眉頭呵斥他,奪走了煙盒。
鐘泉讪讪的,說:“抱歉啊,沒忍住。”
我搖搖頭:“走吧,進屋去。”
“喬行在呢?”鐘泉目光閃爍,神色不自然。
“在。”
“我先不進去了,不太合适。”
我大概知道他介意什麽,便沒再挽留。
分別前,鐘泉給雲舟整理了圍巾,說:“記得別吃涼的、辣的,明早我來接你。”
“知道了。”
細碎的光撒在雲舟的眼眸裏,洗盡了晦暗。
我倆轉身要走,突然鐘泉喊我:“喬邊!”
“啊?”
“抱歉。”他又說一遍。
我愣了一愣。
他不等我再說,上車走了。
我送走賀折,帶回來葉雲舟,奶奶她老人家最高興。
不算太完美,因為很多麻煩還沒有解決,很多恩怨還沒有纾解,但時隔很多年以後的今天,我們兄妹三人好不容易湊在一起,坐在家裏,總算還是團圓了。
年夜飯吃過,父親要出去散酒氣,對我說:“鏡園變化很大,你不想看看嗎?”
我聽懂了他的意思,跟着去外面。
紅燈籠沿街七零八落,遠處煙火爆竹開在天邊,映得路上一會兒亮一會兒暗。
父親先是問些瑣碎問題,我漫不經心地聽着,他再說些過來人的經驗。
繞過彎,經過一小片雪松林,我看到了賀折家裏只有院子的地燈亮着,沒有人氣,整幢房子蕭索冷清。
父親嘆口氣,說:“知道那件事後,我本來要去賀家談談,但突然遭遇變故,賀老爺子已經去了鏡山休養,怕是元氣大傷。”
新的焰火點燃了,火花明滅消隕,他的神情又淹沒在暗影中。
“真相大白,我才知道當初是賀老爺子出手搭救,他對咱們家有恩……但我實在不願意看到,這是你犧牲自己換來的。”
“也是,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等價交換,才是常理。”
父親頹唐一笑,他停下來,繼續說:“你莽撞地走了最極端最冒險的路,根本沒有考慮過後果,慶幸的是,還好沒有放任你不管,我拼死保住你,否則有一天得知真相……。”
他搖搖頭,呼出一口氣:“對不起,讓你受苦了。”
我愣住神。
我們家的親情向來沉默隐忍,尤其我和父母的關系,牽扯的淺,感情也淡,甚至外人開來有些疏離冷淡。
不懂表達的結果只能是沉默地付諸行動,我是,喬行和父親也是。
煙花散去,風也把雲吹走,天空中月朗星稀。
我向他道歉:“爸,是我錯了。”
“那時我天真,把一切想的太簡單,雖然家裏一時得救,卻因為我的魯莽蒙上不白之冤……我沒想到會這樣,可是等到想要後悔的時候,已經太遲,沒有回頭路了。”
沉默半晌,父親嘆息道:“怎麽沒有回頭路……”
“家就在你身後。”
“走,回去吧。”
他先邁開步子,朝隐沒在樹影燈影中有光的地方走去。
我吸了吸鼻子,仰頭望過夜空一眼,跟上他。
“賀折今天怎麽還是叫我‘喬叔’。”
“啊?一個稱呼而已。”
“生分……”
“那……我下次讓他改口。”
過年我在家,賀折在醫院。
初一程演和謝如岑來,也帶上謝海流,小家夥許久未見,個子又竄了竄,笑着說:“姐姐,新年快樂。”
程演給我一個禮物盒,裏面是平安符。
“我哥專門托我從寺廟求的,保你平安。”
我心裏既感激,又過意不去。
程演說:“沒事,我給你求了一個,給他求了幾十個,給我媳婦兒求了一百個。”
“哪是求啊,頭都沒磕幾個。”謝如岑笑。
平安符繡着仙鶴蝙蝠,穗子用玉石穿起,十分精致,不像是随便求來的。
“程老師身體怎麽樣?”我問。
程演逗着小貓:“放心,他可好了,現在有個漂亮的女醫生追他追得緊,熱情似火,估計我哥快招架不住了。”
這時賀折回來,大貓颠兒颠兒朝他跑去。
“折哥來看,我哥送給喬邊的護身符。”程演晃了晃物件兒。
賀折點點頭:“幫我謝謝他,正好你們過幾天走,我也有東西要給他。”
“什麽?”
賀折進了書房又出來,手裏拿着一份文件和一個小盒。
盒子裏是一對玉觀音和玉佛,文件是一份合同。
玉佛色澤清透,我好像在哪兒見過。
“只是鐘泉、我和喬邊的一點心意。”賀折說。
再三推辭,程演最終收下。
送走他們,我想起來了,說:“那個玉佛是我爺爺的家傳寶貝。”
賀折沒有否認:“他老人家托我送給程洵,他說程洵為你擋了一刀,是救命的恩情,這恩情重于泰山。”
稍作停頓,他繼續說:“觀音是我外公留給我的,正好可以湊成一對。”
“那你有點虧。”我開玩笑。
他搖搖頭,說:“你能好好活着,不虧。”
假期結束後做完檢查,我的案子開庭了。
一審确定刑期,監外執行,我全程恍恍惚惚,回到家中仍仿若在夢裏。
等孩子生下來,過了哺乳期,很快我又會投入監牢,重新品嘗每一天煎熬的滋味。
想到這裏心中出現一股難以言狀的害怕,我放下貓,去找賀折。
他正在換衣服,襯衫堪堪穿上,系了兩個扣子,胸腹隐現在雪白的衣料中。
我從後面環住他的腰,掌心所及,是他微微發熱的皮膚,鼻息間也全是他的味道。
“怎麽了?”賀折問。
“有點怕。”我閉着眼,“怕我從裏面走出來的時候,發現現在一切只是做了一場夢,我又得重新經歷,然後不斷重複、重複,總是停留在那一刻,永遠無法和你再繼續走下去。”
他身體一僵,轉過身來,目光在我臉上逡巡,帶着倉皇失措。
我愣了愣,感受到他不安的情緒,立即去抱他,說:“是我在胡思亂想,哪裏是夢呢?不信我咬一下你,肯定疼。”
說着我輕咬他脖頸上的肉,怕他疼又吹了吹,再吻幾下。
他嘆口氣,柔聲笑着:“不要勾引我。”
我偏又親到他喉結。
他忍不住吞咽,然後低頭吻我,再輕搡到床邊,兩道呼吸漸漸紊亂。
礙于身體狀況,最後不得不停了。
“我想到了寶寶的名字。”賀折看着我,眼裏一層水霧,情潮未退。
“叫什麽?”
“賀遲,遲到的遲。”
我念一遍,拉過他的手放到腹部,微低了頭,輕聲輕氣。
“小賀遲,這是你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