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有雨的這天,來的人在意料之外。
“燕揚?”
我一愣,請他進屋。他看起來神色憔悴,估計也在到處奔忙。
楊阿姨旗沏好了茶,香氣袅袅。
“本來我們有機會成為一家人,無奈中途出事。”他提起了我父親和他母親的再婚,後來因為舉報之事,沒有實現。
我笑笑:“做不成家人,還能當朋友。”
他輕勾唇角:“我已經從HE辭職了,打算離開鏡水。”
“孟幻不在這裏,我待在鏡水也沒什麽意思。”
我從茶水的熱氣裏看他,他低着眼簾,藏起了情緒。
“家裏屢次讓我回去,我都拒絕,想的是在HE工作能離她近一點。”燕揚自嘲一笑,“現在想想,好像是我過于沉默和被動,才放任她到這一步。”
窗外的雨淅淅瀝瀝,像斷續的珠簾,水滴碰着水滴,有聲有響。
他繼續說:“孟幻喜歡賀折,而我想看她開心,就一直幫她,幫她追賀折,賀折的喜好、行蹤,我都會告訴她……甚至賀遷那封遺書,也是我在幫她出主意。”
我擡眼看他。
他把手支在額角:“看到真相後我也很吃驚,因為那意味着阻隔你和賀折的最大障礙會消失,孟幻呢?一點機會都沒有。”
“所以我讓她跟賀遷說‘你會因為包庇罪再次入獄’,打消賀遷坦白的念頭,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就算不知道真相,賀折也選擇了你,甚至不惜背叛鐘泉。”
“尤其是你險些被害,賀折的表現,足以說明他和孟幻再沒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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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為她會就此放手,沒想到她用遺書威脅賀折,但是賀折沒有答應……”
“就在她想要舉報你的時候,你去自首,賀遷……”
話到此處變成了漫長的沉默,更顯的雨聲聒噪。
燕揚雙手交疊撐着額頭。
“這個。”
他從口袋裏拿出一個小盒,放到桌子上,打開,是一條手鏈,墜着小片甘菊花——我那時送她的訂婚禮物。
“她托我還給你。”燕揚說。
我出神地看着花朵裏金色的蕊心,仿佛看到那年我們一起種太陽花,金黃的花瓣碾落到泥土中,蜷着,然後萎敗。
“喬邊,我們也算到頭了。”
她的話猶然在耳。
愣了半晌,我問燕揚:“你準備去找她?”
他想了想,點點頭:“是,大概是太過偏執吧。”
他又擡頭看我。
“其實我們這些人,好像都是如此。”
我一愣,笑了笑。
茶涼了。
燕揚起身要走,我讓他稍等,回到卧室取出一副耳釘,一個月亮,一個星星,再放到原本放手鏈的空盒子裏。
“這是?”
“物歸原主。”我說。
燕揚拿走盒子:“嗯,我會交給她。”
他說了再見。
初秋時節天氣最為舒适,行動不便,我也愈發嗜睡,畫不了兩筆就撤到床上,和兩只貓一樣憊懶。
常阿姨開始頻繁來看我,孩子的孕育,好似讓她找到了新的盼頭,也逐漸從悲痛欲絕中振作。
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多,我有時恍惚覺得,我們兩個像是企圖通過對方治愈自己的傷口,一個是接連失去女兒的母親,一個是童年缺少母愛的女兒,正好互補着心房殘缺的空洞。
從來沒有過的溫暖,讓我不可自拔地陷在她的關懷中,也毫無保留地投射着自己的感情。
有一天常阿姨看到了我送給賀折那幅畫。
“這是……阿折的媽媽吧。”
“對。”
她輕觸着畫面,眯起眼睛似在回憶。
“我想起第一次見的時候,他才兩歲,很乖,大概因為那時我也穿了一件淺綠的裙子,他認錯了,怯生生地叫我‘媽媽’,眼淚都快出來了。”
“然後,他爸爸說‘那不是你媽媽,是阿姨’……可能那是唯一一次他這麽叫我。”
常阿姨低垂着視線,細碎的光含在眼底,語氣裏盡是遺憾。
我勸慰她:“賀折雖然一直稱呼您‘常姨’,實際上早當您是他的母親,只是叫了那麽多年突然改口很難,也不習慣,但您在他心裏占有很重的分量。”
“我記得以前,還沒正式和您見面,只是擦肩而過,那時我們都在問那個好看的阿姨是誰,賀折介紹給我們,說‘那是我和賀遷的媽媽’。”
“他一向內斂,外冷內熱,感情都是藏着的。”
常阿姨一愣,笑起來眼裏波痕蕩漾。
她點點頭:“的确是這種性格,不然也不會等你等了那麽多年。”
我咧咧嘴,有些不好意思。
“那時才多大,問我要一個戒指,我追着問了好久,才告訴我,也不讓我跟任何人說。”常阿姨笑着看我,“我替他一直保密,看着他辛苦的暗戀沒有回應,也很心酸。”
“他雖然內斂,但認準了一個人,就不會再變。”
我聽着,心裏滾燙。
晚上,我讓賀折摸肚子,有胎動。
他輕撫着,說:“這麽活潑,也不知道心疼他媽媽。”
我突然覺得緊張,問:“這小孩萬一不想讓我當他媽媽怎麽辦?”
賀折笑了笑:“那就讓他叫你阿姨,叫我叔叔。”
我也跟着哈哈:“好主意。”
入冬的時候我生了小孩兒。
再到第二年入冬,收監在即,我愈發焦慮不安。
安逸了太久,過往像毒蛇悄悄潛入,我又陷在了那些晦暗不明的陰影中。
噩夢連篇,我總在半夜驚醒,醒來滿腦子混亂不堪,再也無法入睡,便小心翼翼地下床,到小孩兒那看看。
小小的一團,不哭不鬧的時候就是個天使。
大貓好像總能發現有人醒來,我關上門出去,它就在我腿邊蹭來蹭去。
寂靜的夜裏“喵”一聲。
我把它抱到懷裏歪到沙發裏,它伏在我胸口,打着小呼。
更安靜了,靜到心跳咚咚作響,甚至要牽動整個身體。
門響動一下,腳步聲緩緩靠近。
借着窗外的霜,我看清了賀折。
“它總那麽粘人。”賀折抱起貓坐到我身邊,被打擾的貓“喵”一聲,沒有反抗,随遇而安地窩在他的懷抱。
我靠着他,說:“小貓呢,若即若離,你看我,是不是就是這種感覺……”
他似乎察覺到異樣:“怎麽了?”
微側過身體,他扶着我的後腦勺,低下頭看着我,眼中暗潮幽深。
我環住他的脖子,貼到他耳邊,把眼淚掉進他的衣領。
“你等了那麽久……”
“對不起……還要讓你等。”
喉間一道低聲嘆息傳來,賀折把我抱緊,聲音又輕又柔。
“你還會逃跑嗎?”
“不會。”
“那你能乖乖回家嗎?”
“……能。”
吻落在淚痕上。
賀折說:“那就好。”
之後是一段空白的時間,圍欄內藏着枯燥無味的春夏秋冬。
我在機械的重複中苦熬着每一天。
我聽說了有人入獄,有人無期,有人背井離鄉,有人還在垂死掙紮,他們的結局好像是一個故事裏無關緊要又必不可少的交代,又像是無數命運環環緊扣、相互糾纏的結果。
參與了故事編寫的我身在其中,也有自己的結尾。
走進來是一個蕭瑟的初冬,走出去也是。
天色蒼白,空無一物。
呼吸過後,冷風嗦進了身體,一個激靈,我打了個噴嚏。
不遠處有一輛黑車,我捋了捋頭發小跑過去,興高采烈地打開車門。
“賀折”兩個字後面還沒來得及加感嘆號,人就愣住了。
一個金鏈子大哥斜看着我,他兇神惡煞,擰着眉頭,撅着兩片嘴巴,正在塗潤唇膏。
面面相觑。
“呃……”我傻眼了。
“誰啊你?瞎他媽開車門!”他說話,因為塗唇膏的原因,嘟着嘴,聲音怪裏怪氣。
“啊,那個,我……”
裏面待久了,話也語無倫次。
這時有人走近,帶來一片陰影,一道聲音低沉柔和。
“抱歉,我太太認錯車了。”
我側過頭,賀折抱着小孩兒,一大一小正看着我。
我鼻子發酸。
賀折滿眼笑意,問小賀遲:“你媽媽是不是有點兒傻?”
小孩彎起眼睛,格格一笑,奶聲奶氣的說:“灑。”
我糾正賀遲:“不是‘灑’,是‘傻’。”
他大眼睛汪汪亮,還是說:“灑。”
他張開胳膊,躍躍欲試地要我抱。
賀折笑:“你說你媽媽傻,她才不會抱你。”
“媽媽好看。”他立即改口,滿眼期待地望着我。
我伸手把他抱到懷裏,他攬着我的脖子把小臉埋到肩口,喊我:“媽媽。”
“嗯。”
“媽媽。”
“昂。”
“媽媽。”
“啊。”
“媽媽。”
我問:“你想我嗎?”
小賀遲看着我,長睫毛忽閃,摸摸鼻子摸摸臉,說:“可可可可可想了,那你想我和爸爸嗎?”
不遠處,賀折正等着我們。
稀疏的冷白薄霧裏,他是溫暖春日。
我向他走去,走入光裏。
“我也好想你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