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以陳德茂的級別,是能訂卧鋪車票的。

無奈如今情況特殊,可以說就是在逃難也不為過。

卧鋪什麽的不要想了,樸實不起眼的硬座才是保命良藥。

換言之,五天六夜的車程,陳弄墨與小胡兩人得全程坐着去H省。

好容易擠到自己的座位上,腳面都被踩腫了的小姑娘,在感受過座位的堅硬程度後,就更加窒息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挺能吃苦的,大學暑假那會兒為了多攢些錢,一天三份工都沒覺得咋樣。

但此刻,看着眼前嚴重超載的車廂內人疊着人,就連頭頂行李架上都趴了幾個旅客,心頭沉甸甸,像是壓了塊石頭的陳弄墨對于未來的生活更添了幾許迷茫。

這才是真實的七十年代嗎?

出門要證明,坐車像逃難...那麽,她這次的終點,H省的山順村又是個什麽模樣?

“橘子!甘甜的橘子咧!一毛錢一斤!”

窗外突來的喲呵聲拉回了陳弄墨發散的思緒,她順着聲音的方向往車窗外瞧去,發現不遠處真的有一個中年女人正推着一輛獨輪車,邊走邊吆喝,已經有不少人圍攏了過去。

不是說...這個時代不允許私下買賣嗎?

“聿聿,想吃橘子嗎?想吃我就去買幾斤。”安頓好行李,穿着便服的小胡将兩個軍用水壺遞給小姑娘。

陳弄墨将水壺挂在了椅背上,她不饞嘴,也不願給人多添麻煩,但...鼻息間一言難盡的氣味實在上頭。

再想想要在這樣的環境裏待五六天:“...吃,謝謝小胡哥。”

“跟哥客氣啥?我這就去,你看好座位,別讓給旁人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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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弄墨點頭:“我知道的,小胡哥。”

“也別跟人說話。”小胡走出兩步,又有些不放心回頭叮囑一句。

他跟在首長身邊有六七年了,也算是看着小姑娘長大,所以對于她從前的情況很清楚,真怕沒有絲毫社會經驗的小丫頭心軟被人騙。

“好。”陳弄墨乖巧點頭。

說完這話,她還當着小胡哥的面,往外面挪了挪,坐到了他空出來的位置上。

轉頭又将一大包吃食放到了自己靠窗的座位上占着,直接杜絕了附近人往空位置上頻繁掃過來的眼神。

等做完一切,小姑娘仰起頭,沖着有些驚訝的男人露出一個格外虛弱的表情。

瞧瞧,她都這麽柔弱不能自理了,誰還好意思跟她搶座位?

讓座是不可能讓座的,五天六夜的車程難道要站着去嗎?她又不是菩薩。

小胡...

橘子不怎麽甜,吃在嘴裏又冰又酸,滋味肯定比不過包裏的那兩個橘子罐頭。

但酸有酸的好處,起碼胸口一直堵着的郁氣下去了不少。

橘子皮她也沒扔,而是用手帕包了起來,塞到了圍巾裏。

“這是做什麽?”小胡奇怪的看着小丫頭折騰。

聞言,陳弄墨不好直接說嫌棄車廂裏頭的味道不好,只伸手将小胡哥手上的橘子皮拿過來,又要了他的帕子包起來遞給他,示意他放在衣領處。

小胡照做後,立馬就感覺到了鼻息間清香的橘子皮味。

雖然不能徹底掩蓋掉車廂內難聞的氣味,但也起到了不少效果。

如果再像小姑娘那般,直接将小臉埋進圍巾裏,效果肯定會更好。

不得不說,小丫頭還挺聰明,小胡露出一口大白牙,沖着她比了個大拇指。

陳弄墨被誇的彎了彎眼睛,正要再拿一個橘子剝皮,視線卻意外撞上了一雙渴望的眼睛。

那是個中年男人,瞧着應該與父親陳德茂差不多大。

皮膚白皙,文質彬彬,從前應該也是個體面人。

但此時他衣着狼狽,嘴唇幹裂,連個正經的座位也無,喪喪的蜷縮在過道裏,整個人都透着一股萎靡與麻木。

只那雙略顯疲憊的眼睛,渴望的盯着小胡哥膝蓋上的橘子。

小胡顯然也瞧見了,他不知想到了什麽,沉默片刻便直接從袋子裏掏出兩個橘子遞過去。

那中年男人顯然沒想到會有這一幕,一時竟怔愣住了。

倒是他旁邊一個衣着體面的男人笑着擺手,語氣頗有些高高在上:“小同志,可使不得,這位可是‘□□’裏的一員,需要勞改的壞分子,我是保衛部押送他的,好心勸你們還是離的遠一些,他這樣的人可不配吃這樣的好東西。”

這話一出,那中年男人眼底最後一絲光也暗了下去,抱着膝蓋慢慢垂下頭,像是欲将自己蜷縮成一顆球,再沒望向這邊。

附近聽到這話的人,更像是避瘟神般,紛紛露出了嫌棄的表情。

而低着頭,正在剝橘子的陳弄墨慢慢抿緊唇,想到了同樣被政治內戰牽連的父母,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停了下來。

蒸汽火車鳴笛聲再次拉響。

車速一點點勻速上提,哐嗤哐嗤駛離偌大的N市。

陳弄墨側過頭,靜靜看着車窗外不斷倒退的景色,感受着腰部處早早準備好的厚厚錢票,心口壓抑的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是不是...爸媽他們,也正在經歷這樣的對待?

思及此,她不着痕跡的又掃了眼依舊埋着頭的中年男人,漸漸握緊了拳頭。

另一邊。

在送走閨女的第二天早上,陳德茂就收到了通知,叫他準備行裝,晚上出發去H省。

具體去哪裏,目前還是保密狀态。

但這些簡單的通知,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兩人,最終的結果遠比他們預估的要好很多。

如果直接去勞動改造,或者被打上某些标簽,不可能這麽客氣。

因為做足了心裏準備,收到通知的夫妻倆還算平靜。

季茉沒敢帶太多東西,只給自己與丈夫簡單收拾了兩套舊衣服與布鞋,另幾盒好友秀珍托關系弄到的常規藥片,便停了手。

待收拾好後,她就坐到了正皺眉抽着煙,不知在想什麽的丈夫身邊,努力揚起一抹笑,故作輕松說:“挺好的,比我想的要好,閨女也在H省,說不定咱們很快就能見面,你就別愁了。”

陳德茂掐了煙,拍了拍妻子的手,嘆了口氣道:“我不是愁這個。”

“那是什麽?”

愁什麽呢?自然是怕有人在後頭使了力。

這種時候,他不想拖累任何人。

聽了丈夫的分析,季茉也皺了眉:“你是不是...猜到是誰了?”

陳德茂不是個什麽事情都不與妻子商量的性子,聞言也不隐瞞:“老領導自顧不暇,是他的可能性不大,我猜,應該是武聞那孩子。”

季茉怔了怔,又焦急道:“還真是...不會連累他吧?”

“如果真是他,應該是走了邵老爺子的關系,這人情不好還啊。”想到這裏,陳德茂又有了抽煙的沖動。

武聞從小到大,除了錢,沒享受到他什麽幫扶,反而是自己這個做老子的,如今落了難,需要他做兒子的擔風險與人情。

他心裏歡喜又懊惱。

總之,萬般滋味難言。

季茉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她挽着丈夫的手臂,慢慢将身體的重量倚靠在他的身上,溫聲勸慰道:“別擔心,只要咱們都好好的,會有機會還的。”

側頭看着不願獨善其身的妻子,想着遠在千裏之外的兒女,曾被子彈擊中都沒有流過淚的大男人鼻頭一酸,渾身又充滿了力量。

沉默好半晌,才啞聲應道:“...好。”

路途遙遠,似無窮盡。

五天過去,火車走走停停,不知途徑了多少站臺,又上下了多少旅客。

陳弄墨坐累了站,站累了坐,偶爾再跟小胡哥輪流躺,或者在火車停靠大站時間充裕時,下去活動活動筋骨。

但不管怎麽說,也逃不過一個累字。

五天下來,被困在一個方寸之地,真真是身心疲憊。

“快了,再過一夜,明天早上六點多,就能到平頭站了。”擠到後面打熱水回來,已然胡子拉碴的小胡見小姑娘面色蒼白,整個人像是顆蔫了的小白菜,笑着鼓勵。

陳弄墨恹恹點頭,連話都不想說,她的腰,她的屁股,也已經不屬于她了。

頭兩天還講究個‘小資情調’,比如用橘子皮熏鼻子。

如今五天過去,渾身沾染了各種氣息的陳弄墨已經徹底放棄掙紮了。

小姑娘嬌養長大,跟嫩豆腐似的,見她這樣,小胡好笑之餘又有些心疼,他将剛打滿水的水壺遞過去:“喝點水吧。”

聞言,陳弄墨的臉都綠了,頗有些咬牙切齒:“不喝!”

要問火車上最艱難的是什麽,在她看來,除了解決三急問題,再沒其它能夠比拟。

上廁所什麽的,太痛苦了。

小胡憋笑,小丫頭瞧着乖巧,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仕女,但幾天近距離相處下來,他發現她其實挺有小脾氣,也聰明的緊。

看不慣的事情還會偷偷翻白眼。

就比如一直坐在過道上,據說與他們同一站下車的‘勞改分子’想吃橘子,小姑娘就會提前剝開皮,然後趁着上廁所從人家旁邊過的時候,将橘子悄摸摸塞過去。

若不是他眼睛利,說不定也被瞞了過去。

思及此,他朝着過道上瞧去,與那中年男人對視一眼後,又不着痕跡移開。

小胡看的明白,這裏頭可能有聿聿心軟的原因,但更多的應該是移情心理。

他能肯定,小丫頭定然知道了首長的遭遇。

想到這裏,小胡也沒了笑鬧的心裏,将水壺挂了起來,聊些別的分散聿聿的注意力:“明天早上,不知道你秋華媽媽會不會來火車站接咱們。”

果然,這個話題成功引起了小姑娘的注意力,她側頭,不确定回:“應該不會吧,不是說下火車後,還得轉好幾趟汽車嗎?”

小胡見過曹秋華,也清楚兩家的關系,所以他笑說:“我覺得會,不止你秋華媽媽會過來,連你幾個哥哥也會一起過來。”

陳弄墨眨了眨眼睛...幾個哥哥...是幾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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