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胡是地道的H省人。
這也是陳德茂放心叫他送閨女回來的其中一個原因。
火車停靠在平頭站前半個小時左右,他就已經将所有東西都打理齊整。
陳弄墨也沒幹坐着,幫忙一起收拾。
“大襖子就不要裝箱了,車上有暖氣你不覺得冷,下車就知道滋味了,這裏跟N市不一樣,冬天得冷上個十幾度。”見小姑娘開始疊當被子蓋的軍大衣,小胡趕忙伸手攔了攔。
陳弄墨點了點頭,将襖子直接披在了身上,又轉身檢查有無漏下的物件。
她自然清楚H省的氣候是個什麽模樣,疊襖子不過是順手習慣。
其實相較于南方的冬天,怕冷的她更喜歡北方,在沒有空調跟取暖器的冬季,炕床簡直就是救命神器。
“你也別太擔心,咱們這邊也就外頭冷一點,大多人屋裏頭燒炕,可比南方暖和...”擔心小姑娘給吓到,小胡又開始科普起老家的各種好來。
時間就在他繪聲繪色的講解中一晃而過。
當乘務員拿着喇叭高喊到達平頭站時,別說陳弄墨了,就連身體素質一級棒的小胡也松了口氣,眉眼歡喜的扛着兩個大大的行李箱擠在人群裏,步履矯健的不行。
陳弄墨則拎着個小包裹,緊緊跟在他的身後。
腳踩到實地時,陳弄墨下意識環顧四周。
許是火車上暖氣烘烤的厲害,皚皚白雪、冰天雪地的環境裏,卻沒有叫她感覺到很冷,反而美的不像話。
平頭站是個大站,下車的人很多,一眼望去,全是下車的旅客,少有像他們這般從車門下來的,更多的人選擇翻窗。
幾天過去,努力吸收這個時代訊息的陳弄墨,已經大致能分辨出這些人的身份。
Advertisement
比如那些個成群結對、充滿朝氣、東張西望的年輕人,是下山支援的知青。
而眉眼麻木空洞、舉止畏畏縮縮的則是将要勞改的‘壞分子。’
想到這裏,她抿了抿唇,挪開視線不去看,轉而深深呼吸了一口清新沁涼的空氣。
“聿聿,往這邊,我看見你秋華媽媽了。”
陳弄墨立馬收起方才被漫天雪白夢幻到的情緒,小跑着跟上了前頭的男人,視線也順着他指的方向遙遙望了過去。
然後就怔愣住了。
昨天晚上,她已經從小胡哥口中知道,秋華媽媽改嫁後又生了四個兒子,最大的19,然後就是17歲,與一對15歲,只比她大幾個月的雙胞胎。
在她的理解裏,19歲也還是少年人。
少年人應該是清瘦修長的,或者還可能因為缺衣少食而蠟黃黝黑,這是這個時代大多人的面貌。
怎麽說呢?
黑是挺黑的。
但,十幾米外,正快速朝着自己移動的兩具‘小山’是個什麽情況?
然後,還不待她從震驚中回神,‘小山’已經來到了跟前。
身形最高,絕對有一米九的黝黑‘小山’,盯着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妹妹,友好的笑出一口整齊的白牙,甕聲甕氣打招呼:“總算等到你們了,小胡哥,這就是妹妹吧?我叫曹留,你可以喊我二哥。”
二哥?
姓曹?
是跟秋華媽媽姓?
所以,這就是秋華媽媽家才19歲的老二?
五官倒是很英氣,濃眉大眼,稱得上一句俊朗。
就是...在這個缺衣少糧的年代,能長這麽高壯,有些突破了她的認知。
不過心中再是驚異,陳弄墨的面上也并沒有表現出來任何不妥。
她往後退了半步,用力仰起腦袋,對帶着明顯向自己釋放善意的曹留細聲細氣的喊了聲:“二哥。”
曹留面上的笑容更真切幾分:“哎!”
“妹妹,我是你三哥。”見二哥輕輕松松就得了妹妹的認可,身高與身材都還稍遜一籌的老二陳淮忙忙自我介紹。
陳弄墨:“三哥好。”
“哎!咱家總算有女娃了,就是妹妹怎麽這麽瘦?是不是沒肉吃?還有,你們南方人都這麽小一只嗎?我...哎喲!”陳懷顯然是個話痨,還頗有些自來熟,得了一句三哥後,立馬就收不住性子,飄飄然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好在他沒把門的嘴巴開合才幾秒鐘,後腦勺就被人狠狠招呼了一記。
随之而來的是一道爽利的女聲:“胡說八道什麽?妹妹才15歲,還能長個兒呢,再說了,小巧玲珑也是美,你懂個屁!”
随着話音落下,陳弄墨的視線中又出現了兩個人。
身形高挑的中年婦人,被一個更為魁梧,如黑熊一般壯碩的中年男人護着走了過來。
曹秋華個子很高,大約有一米七五左右,厚實臃腫的大衣也遮掩不住纖瘦的身形。
她比陳德茂要大上4歲,今年49。
瞧着卻比真實的年紀要小上幾歲,濃眉大眼高鼻梁,陳家兩位哥哥的好容貌大抵是随了她。
只表情有些嚴肅,看得出平日裏并不是一個愛笑的。
但陳弄墨能從對方溫和的眼神中感覺出來,對于自己的到來,她是歡迎的。
不得不說,直到這一刻,親眼見到了對方的态度,她才真正松了一口氣,清楚父母與小胡哥說的是真的。
于是,她彎了彎眉眼,用父母叮囑過的稱呼,忍着別扭與尴尬,主動打招呼:“秋華媽媽,宗...爸爸。”
內心裏,陳弄墨更想叫叔叔與嬸子,但爸媽說不合适,喊大媽媽什麽的,更奇怪。
陳宗,也就是曹秋華後來嫁的獵戶,性格沉默,但對于來到家裏的嬌客還是很歡迎的,他太清楚妻子這麽些年一直想要生個閨女的心思。
如今願望達成,妻子高興,他就高興。
所以,哪怕不擅言辭,卻還是努力對着小姑娘露出一個不甚明顯的笑。
緊接着就将手裏一個小包裹遞了過去,嗓音渾厚道:“聿聿餓不餓?你秋華媽媽給買的小糕點,嘗嘗。”
陳弄墨接了過來,一點兒也不扭捏,沖着正不着痕跡看着自己的女人露出一個笑,脆生生道謝:“謝謝宗爸爸,謝謝秋華媽媽。”
見狀,曹秋華心中自是歡喜。
小姑娘從前的情況她是清楚的,為此也跟着操了不少心。
如今見她不僅進退有度,性格更是讨喜,一直揪緊的心,徹底放下來的同時,也信了季茉與德茂在電話裏說的。
小丫頭從前對外界是有反應的,不然不可能這麽短的時間,就能恢複到與常人無異。
思及此,她看着人的眼神就更加柔和了,擡手拍了拍小姑娘的腦袋:“謝什麽謝?我是你秋華媽媽,用不着客氣。”
話音落下,曹秋華的表情就滞了滞,後知後覺發現語氣似乎...有些重?
平日與家裏臭小子們吼慣了,都忘了眼前是個嬌滴滴的小姑娘了。
為了凸顯出方才她已經很溫柔的女人尴尬幾秒後,回身就拍了兒子一記,“啪!”一聲響後又皺眉兇巴巴道:“傻愣愣杵着做什麽?還不給你們小胡哥提行李?沒瞧見他扛着辛苦嗎?還有妹妹手上的包裹,不接過來她咋吃東西?”
小胡...總算瞧見他了。
曹留與陳懷早已習慣了老母親的暴脾氣,嘻嘻哈哈的伸手過來分擔行李。
反倒是陳弄墨,怔愣了幾秒,才露出了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未來的日子...似乎比她想的要好過很多。
見小姑娘笑了,曹秋華眉眼更柔和了幾分,伸手過來拉着人:“走,這裏怪冷的,咱們先回家,你陳君還有陳義哥也鬧着要過來接你,被我留在家裏頭準備飯菜了,回去就能吃大肉,是你宗爸爸昨天特地去山裏獵的狍子,新鮮!管夠!”
陳弄墨無奈,其實她身上真不算很瘦,只是骨架小。
“謝...”話才出口,對上女人不贊同的眼神時,小姑娘抱着點心又笑:“好的,秋華媽媽,我會努力吃肉。”
“聿聿乖!”
陳弄墨...
山順村占地面積挺大。
且環境不錯,依山傍水,土地肥沃。
缺點是人口不多,二十幾年前那場人禍的影響,一直到現在都沒能緩過來。
凡事有兩面性,因為人口比旁的村子少上一倍有餘,導致村民們格外團結。
同樣的,也很是排外。
陳弄墨自然不算那個外,她的父親陳德茂就是土生土長的山順村人。
村裏大多姓陳,據說族譜可以追溯到明朝初期。
當時一對商旅的陳姓兄弟途徑山順村時,遇到喜歡的姑娘,居無定所的二人幹脆就定居了下來。
經過幾百年的歲月更疊,曾經兩兄弟綿延下來的後代,已然發展成了一個大村子。
所以認真算起來,全是親戚。
陳弄墨是實在親戚,陳家血脈,但她的到來,還是受到大家夥兒的注目。
這不,當她在秋花媽媽他們的帶領下,又轉了幾趟汽車,經過七八個小時的輾轉,好容易抵達山順村時,便被得知消息的村民們圍在了村口。
衆人七嘴八舌的圍着小姑娘瞧,那稀罕的勁兒像是在瞧什麽珍稀物種般:
“這就是德茂家閨女?咋這瘦?臉都沒有我巴掌大,不是說城裏頭吃供應糧,比咱鄉下享福嗎?”
“三大爺您這話說的,供應糧也是定量的,有些城裏人過得還不如咱呢,起碼吃肉不能敞開來。”
“瘦怕啥?我是你春花嬸子,男人跟你爸是沒出五服的兄弟,你來家裏吃,嬸子家裏肉管夠。”
“瞎!春花你這心思,我看你是稀罕人小姑娘長的好,想要搶回家去養着吧?人秋華家還能缺肉不成?”
“哈哈哈...叫你瞧出來了,這可不怪我,我長到這一把年紀,還是頭一回瞧見這麽水靈的女娃娃咧,那小臉兒嫩的跟那雞蛋白似的,比村尾那些個城裏來的知青好看多了。”
這話一出,衆人又是一陣哄笑。
家裏的姑娘被人稀罕,曹秋華與有榮焉。
但小姑娘坐車辛苦,她現在只想帶着人回家泡個熱水澡舒坦舒坦,再吃一頓好的,蒙頭睡一覺。
所以眼見這些人越聊越似沒完沒了的模樣,她便板着臉趕人:“行了,行了!我家孩子在車上遭了幾天罪,有什麽話等孩子歇幾天再說,先走了。”
撂下這話後,曹秋華便不顧衆人的稀罕勁兒,牽着小姑娘就走。
陳弄墨的确很累,說實在的,幾天奔波下來,別說現在這具嬌弱的身體,就是她那曾經一天能打三份工的金剛軀體,也扛不住将近一個星期的折騰。
真的很累!
所以在秋華媽媽的示意下,她與所有人道了聲別後,擡腳就走。
走出幾步,确定村民們沒有追上來,曹秋華才看向小姑娘,再次問:“咱們家在村尾,還得走上兩裏地,真不用哥哥們背着?”
“...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