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花雕紫蘇醉蟹
傅十醒不正常,是真的不正常,中山醫大院長關濃州親自蓋章的檢查證明,科學醫療檢測顯示大腦皮層的灰質與白質都是異常的。這些組成中樞神經的小元件在他的腦子裏用與衆不同地方式不安舞動,樹突們緊緊拉着手跳康康舞,神經纖維則每天消極怠工亂決策亂反射。
他還是小傅的時候,天天待在暗無天日的制毒廠裏,估摸着腦子已經被化工物熏得不對頭了,後來還見了火拼爆炸喪母等一堆破事,轟一下腦仁就炸開了,跟大年三十的煙花炮仗一樣噼裏啪啦地把靈魂炸得四分五裂,跟爆米花一樣畢波畢波地散落到地球的每一個角落,沖擊穿越到四十六億年的每一分每一秒中。
魂都沒了,人也活不長,結果被周馥虞從鬼門關拉回來,還一片片地把三魂六魄給傅十醒拼回來。
剛撿回來的一段時間,傅十醒對外界沒什麽知覺,虛浮地飄在另一個世界的鴉片廠裏。木木的沒什麽反應,只有醫生和周馥虞能讓他有點反應。治了半年多,進入了下一個階段,更棘手,提刀自殘捆麻繩,怕雷怕響怕血液。
傅十醒真正清晰一點的記憶就是從那會兒開始的。耳邊總有人在說話,吵得他腦子要裂開,眼前還有各種各樣的醜鬼小人跳舞嬉笑。他是要去砍那些怪物保護自己,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最後傷口全都落到了自己身上。死與痛與毒,枯了的罂粟啞了的烏鴉黑了的天空唱着歌往外丢針。
小傅的媽死了,小傅也死了。傅十醒要從小傅的殼子裏脫出來獲取新生,破繭展翅的過程充斥着痛苦掙紮。
他沒辦法像正常小孩一樣出去上學。周馥虞從京城把看大自己的梁叔張媽帶過來,然後又請了一群心理醫生和護工醫生圍着他轉。傅十醒現在回想起來覺得有點變态,老王八蛋好像把自己當小女孩在養,請曲藝大師教他唱戲,讓護工阿姨帶着他刺繡,就連學武都是以柔為主的詠春,明明周馥虞學的全都是西方的格鬥術。
但是唱戲和刺繡兩件事确實有修身養性的作用,加上周馥虞陪在他身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運氣還算好,治到十四歲就和正常小孩無異了,醫生鑒定可以去上普通的學校。傅十醒這會剛好趕上高中入學的年紀,周馥虞也恰恰而立,法律上能名正言順地收養孩子。
才發現這小孩竟然一直沒有戶口與身份,哭笑不得連忙托人去辦。登記名字叫周馥虞猶豫了一下,畢竟帶數字的名諱都是他叫下屬辦事用的,難道讓傅十醒一輩子都給自己賣命,也讓全世界的人都能叫這個名字麽。
于是他給傅十醒登記在官方文件上的名字是“傅舟”。
水能載舟,蛟能覆舟,同舟共濟。
也是這一年,周家才發現長子竟然偷偷收了個男孩,還養到這麽大。老太太連夜就扯了機票,身子骨硬朗,還不忘記拿上文工團裏帶到退休的指揮棒去家法伺候。結果周馥虞只說了一句:“闵慈出生不久,算命說一山不容二虎,就被帶去京城了。我一年也見不到幾次,還不允許我有點泛濫父愛麽。”
周闵慈是蘇麗珍和周馥虞的兒子,出生一年不到就被爺爺奶奶抱去當了東宮太子養。周家多是隔代養,且養兒子的路線大抵相同,粗養着揉扁搓圓,兼備學一門陶冶情操的書法,到了年紀就丢出門去,先軍隊後基層,然後再看造化給提點。
其實丢給老爺子老太太養,周馥虞再樂意不過。一個傅十醒足夠大過天了,再來一個更小更易碎的,加上事業還在上升期,真是要命。反正他也是在爺爺手上大的,絲毫不覺得自個不養兒子有什麽傷天害理,至于他蘇姓外公那頭,就更不是什麽值得挂齒的事情。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蘇萬麟對二女和外孫可以說是十分不聞不問,只在蘇麗珍難産過世的葬禮上露面,孫子誕辰也都不來,只送上了一張寫着名字的黃紙:憫慈。
周馥虞接了老丈人的禮物,撣撣紙緣,說男孩子要那麽多情感做什麽,那麽多心,都是不夠分的,還不如少點。于是憫字的豎心旁就被拿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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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算日子,雖然說傅十醒與周闵慈差了六歲,可是某種意義上,也是同年生人。
且說回故事的主角,面對這個不簡單的老婦人,十四歲的傅十醒體現出了與年齡極其不相符的聰明,如同幼生動物本能應對天災一樣的機敏,投其所好地展現出戲曲才能,又不留痕跡地顯露出的悲慘身世與懂事性格,最後那根指揮棒就一直待在行李袋裏沒出來過。
他才覺得周馥虞當時強行押着他去學那麽一兩花嗓子是有預謀,大概那時候就籌備着如何對症下藥讓父母都認可這條撿回來的小家夥。就幾月的時間,周老太太當真就把傅十醒當成了親孫子,還不同像闵慈那樣要嚴格管教,全然就是将無處傾覆的母性疼到了他身上。
至于老爺子,他懶得理會這些。但周馥虞還是在年底攜傅十醒回京過年,老青少三代人坐在祠堂前。傅十醒跪着拜下去,看不見周家父子的表情。他聽見周馥虞說,這就是我以後的裏子。然後另一人嘆了口氣,受了這一拜,讓他起來,從此傅十醒入了門,成了周家一份子。
今年是第十年。
傅十醒坐在飄窗旁邊的桌子上,屈起一只膝蓋,指甲在大腿上寫十字,學倉颉造字在記錄什麽。窗闩沒有拉緊,有夜風挾着渚江的水汽掀撩頭發,身子虛虛倚在兩扇琺琅彩小門上,重心一轉整個人的身子就能掉出去。
可是外頭都是花叢,能讓他安全降落,指甲也被周馥虞定期剪得圓潤,以防他精神分裂起來會劃傷自己。這個男人把他當成最鋒利的利刃養,用血液和精液灌溉,手把手認用每一件武器,但做出來藏刀的鞘又不留痕跡的溫柔。
“要着涼。去床上。”他從浴室裏走出來,一手穿過傅十醒的膝凹,另一只手環住腰,手掌輕輕拍在屁股上,把傅十醒抱到床上去。“明天晚上要去萬鏡臺吃飯,你露個面。蘇萬麟喜歡聽粵劇。然後晚些還要去趟碼頭,乖了。”
傅十醒把床頭的小洋燈拉滅,從鼻子裏擠出一個音節回應。其實他不大樂意跟着周馥虞去吃這種花酒,尤其是出臺唱戲,就是在炫耀一只玩意。他也不喜歡蘇萬麟,因為在傅十醒認知中這糟老頭子跟周馥虞根本就是勢不兩立,于是奉周馥虞為皇帝的傅十醒當然對他有着強烈的敵意。
萬鏡臺一聽就是蘇萬麟的高端玩意。匡州沿襲了戰争時期的好習慣,權貴要員談些秘密事情,大家都願意在青樓深處喝茶品酒。不過勾欄也是要與時俱進的,這裏頭的姑娘不是不賣,只是更講究詩情畫意你情我願,逐漸真的來嫖的登徒子也不會來此處了。
今晚的曲目本應該是《帝女花》,可是傅十醒本就不準備乖乖迎合蘇萬麟的口味。上臺前也不管太仆之子已經全副武裝,直接花槍一甩,讓整個戲班都要聽自己的。衆人知道這是周馥虞的人,不敢惹,加上槍都嵌入牆裏,一看和梨園裏做戲的花架不是一路人。
大紅帷幕當當當拉開,響亮又妖嬈,出來的是面若桃花紅衣藍冠的楊貴妃,演的是《貴妃醉酒》。坐在臺下的周馥虞眉毛抽了一下,不知道傅十醒又在發什麽分裂瘋。不過這場宴會的主角不是蘇萬麟,而是他剛從美國回來的兒子蘇秦嬴。
蘇秦嬴二十七歲,歸國子弟,聽這國粹倒是很興起,目不轉睛地盯着舞臺上的楊玉環舞袖轉圈。他與周馥虞挨着坐,因此那叩在桌上打節拍的手指也沒逃過留意。
臺上戲唱畢,一桌子人還在觥籌往來,畢竟誰會為背景音樂喝彩呢?想認真聽戲就去劇院,在這處公然贊賞一個戲子,似乎都還有些掉價。只有蘇秦嬴仗着又是尊貴主角又是年輕氣盛,站起來鼓掌,叫來侍者大大方方地吩咐:
“讓那個花旦等會過來。”
“呃……先生,那個不是咱們萬鏡臺的人,是周廳長帶來的……”
“這樣?聽家父稱贊過好幾次周廳雅人深致,今天可算是真開了眼界。我想,周叔叔應該不介意讓大家見見這位國色天香的佳人吧?”
周馥虞還未回答,另個清亮的聲音就響起來,語氣裏帶了點輕蔑地不屑,大剌剌地蕩在小花廳裏:“什麽國色天香?”
花旦已經脫了珠璎冠與長接發,油彩濃妝也卸去,露出幹淨白皙的臉盤子。大紅華服沒搭着戲妝,一般的人怕是要顯得憔悴,更不要說男子穿女服,容易有沖突感。可是這家夥卻沒一絲不妥,反倒十分理所當然。
他走過來,坐到周馥虞大腿上,一手托着下巴,歪歪腦袋沖蘇秦嬴笑:“國色天香形容女人。你來數數這件十二單有多重,再加上鳳冠霞帔,點翻至少得二十圈。看來蘇公子不怎麽懂憐香惜玉——”
小瘋子一點不講三廉五恥。可是在場除了蘇秦嬴外的人都知道,這是周馥虞的養子。且不說惹不起姓周的,姓傅的這一位,雖然是周馥虞養作昭示善心的玩意,但據小道傳言,周馥虞是黑白通吃,他就是黑白無常。封喉索命的主兒。再說了,和一個腦子有問題的精神病,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蘇秦嬴不惱,不慌不忙地用筷子從黑血一樣的腌料裏夾出一瓣醉蟹,解開青裏泛橘的硬殼露出裏頭的晶瑩剔透:“那請教一下,怎麽稱贊好些?”
傅十醒從鼻子裏哼出一聲,下巴微微仰起來,兩片薄唇上的殷紅還未脫淨,一張一合吐出四字:“風華絕代!”
話音剛落,蘇秦嬴箸間的蟹肉刻意地掉下,很怪異地就落到傅十醒那兒去。蘇公子俯下身去撿,窺見桌布下頭掩藏的秘辛——周廳長的這只小玩意翹着二郎腿坐在主人身上,下頭的襖褲竟然脫了,從綢緞下擺裏頭若隐若現出一截旖旎,沒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極其暧昧地撐在周馥虞的大腿內側。
蘇秦嬴要伸手去撚自己掉下一塊玩意,指尖差一點碰到傅十醒,那雙腿突然換了個姿勢,互搭得兩條腿變了位置,這麽一來那只鞋子差點踢上蘇秦嬴的鼻尖。可是這一變,長袍抖一抖,向上延伸着大腿都能瞥見,男性本能裏頭那點色欲一下就被勾起來。
那塊醉蟹腹肉已經不知所蹤。蘇秦嬴直起身子,回頭望着周馥虞開口:“周叔叔,你的這位花旦朋友我很賞識。能否借我幾天,好好交流藝術?”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把傅十醒當成了周馥虞的一個男寵,直接開口要來玩。只是被問話的還沒答,這個玩具的脾氣就非常大,水袖一甩就離席。衣料輕柔還帶皂香,拂到蘇秦嬴的臉頰上,不僅瓜田李下,還花前月下。
傅十醒出了萬鏡臺,一看時間不早,直接鑽到車子裏換了衣服,油門踩到底往匡州三碼頭趕。今晚有一夥搞火拼的傻逼小混混,搞就搞,沒得問題,可是裏面剛剛好有個未成年的畜生,比較棘手,只能讓傅十醒這樣的來。
每個要屠殺的晚上,月亮總是紅色的,像一只血紅色眼瞳懸挂在空中監視他。傅十醒一開始也會害怕,回到家以後瘋狂地洗手,還要把窗戶關得緊緊,仿佛那只眼睛會把他吸進去,帶到毒廠變回小傅折磨他一樣。
但是久了,他也能同自己的幻覺和平共處,紅月就紅月吧,反正不會塌下來碎開,爆掉以後溢出一大洋的血淹掉整個匡州就行。再講,就算紅月亮要來抓自己,那也是為周馥虞死,這條鬼命就是他給的。為了周馥虞,那是什麽都可以的。
在匡州三碼頭的一個有紅色月亮的晚上。渚江河從天上月出來,如同月經一樣流淌。在許多的人眼裏意味羞恥與髒污,實際上它是多麽偉大,富含這營養物質,無私平等地滋養所有生物,不論好惡。
傅十醒不介意給這條母親河裏回饋一點營養有機物。
他要轉身離去,突然發現一點不對勁,剛丢下的屍體這麽快就能游回來了?蹲在河邊攪了攪,喔,原來不是剛剛那丕爛仔,而是一小塊印了編碼的肉,滑膩膩白筍筍,毛孔幾乎沒有,同時還做過激光脫毛。
別人可能會覺得是一塊檢疫合格的豬肉,可是傅十醒不同,因為屠戶一定是對每天接觸的這些生物非常熟悉的。他不僅能很快判斷出這是一片人肉,還能夠掂量出一點別的信息,譬如它屬于一個年輕女性。
他拿出另一臺手機,拍了個照發給在警局的線人,然後從褲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把肉密封起來,走到三碼頭的某個舊牆處。确定四下無人,拉開了一塊磚頭,露出一個暗格,把密封袋放了進去。
這東西才不樂意帶在身上呢,怪惡心,讓鐵血丹心的人民好警察謝七自個來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