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渾水白菜

在成年以前,傅十醒得常常要去中山醫會見他關濃州叔叔,做精神診療和心理疏導。實際上關院長還真不是專門做這行的,只不過是與周馥虞相熟,在沒當上一官半職前常兼任周家的私人醫生。

關濃州比周馥虞小一歲,本職是做心外的,手術量金貴得很,雙重意義上的開心人,長得是斯文的白面儒生樣,不笑便是典型的清秀衣冠,連警惕性十足的小傅都願意跑去揪一揪他的白大褂。他還只是關醫生的時候頭一次見傅十醒,一開門看到的是一地紅,周馥虞手臂上好幾條見肉的口子,旁邊綁着一團同樣也是血糊糊的小玩意。

周馥虞指指躺在地上掙紮的家夥,示意先料理他。但實際上這小孩看着猙獰,除了一點皮外傷之外什麽都沒挨着,估計身上的血都是從周馥虞身上浸來的。檢查無礙後,關濃州急忙給周馥虞清創處理,恰好麻醉用完,得直接針線穿肉。周馥虞平靜地點了支煙權當關公的黃酒象棋,面不改色地由着利刺在肌理中進出。

“怎麽回事?這小孩是你什麽人?”

“撿的。腦子有點問題,發作起來要往自己身上劃。我攔着他。”周馥虞閉上眼睛,頭往後靠,緩緩吐出一團青煙。“明天帶他去一院看看,幫我找個好點的大夫吧。謝了。”

這樣的事情往後還多得數不勝數,有時候傅十醒自個身上也會切膚爛口,但永遠都抵不過用血肉之軀護着他的周馥虞。來得多了,傅十醒也懵懵懂懂地知道這不是壞人,這是醫生,會照顧他們會救命治傷,在關濃州面前也放下了防備,甚至還有些親近的意思。

一個擺弄心髒的人,莫名其妙地就又兼任上了心理大夫。雖說傅十醒還是每周堅持在精神科報道三回,不過既然來了醫院,關濃州又閑着不出手術,時常還是會跟這只可憐的小蛾子聊聊天,讓他努力走出痛苦回憶的繭籠。

周馥虞跟關濃州一塊聊天,暗含了不悅地說:“小白眼狼六親不認的,心理醫生都撬不開嘴,竟然被你一個做搭橋的搭上心了。”

剛上任院長的家夥笑笑,摘下了眼鏡啜一口茶,省得蒙上霧氣狼狽:“大概我比你多那麽點對付小朋友的經驗,只是他要比十醒聽話懂事得多,相敬如賓,哪像你們總是拳打腳踢。”謙謙君子說的這話實際上可夠氣人,對關門愛徒的炫耀與暧昧滿溢言表。

且不說這些陳年爛谷子事情,傅十醒的心緒被攪得很不安寧,想到那只籠罩在小男孩身上的巨蠅總覺得毛骨悚然,仿佛被那雙複眼虎視眈眈的,被那口獠牙垂涎吞噬的是自己一樣,骨頭嘎巴嘎巴地縮小,變回了在爆炸裏頭無助恐懼的小傅,前頭是火海,後頭是深淵,兩點一線連起來,一箭穿心。

他要去一趟中山醫看看醫生,最好還能同關叔叔聊幾句,偏頭痛和幻聽幻象的情況最近又嚴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從在水邊撿到屍塊開始,到昨天雙子塔的爆炸,尤其是奇怪出現的蒼蠅畫,傅十醒總覺得在被什麽人監視觀察,同透明盒子裏的白鼠一樣,且那人正在不斷地在實驗試探,犯罪不是他的目的。

其實他完全可以一個人工作日的時候去,然而正是周末,周馥虞不用上班,打了個電話給關院長叫他加塞,陪着傅十醒去。

傅十醒在病房裏頭做診療,周馥虞和關濃州外面走廊上閑聊——沒等多久,因為對着不熟悉的醫生還是有警戒心,放不下戒備,只能開點根本不會吃的藥了。周馥虞可把他的命養得太嬌貴了,必得要關院長出馬越俎代庖,普通醫生還伺候不了。

領着他去了院長辦公室,這處也算是傅十醒熟悉的地方了。小時候來做診療,周馥虞就是把他往醫院一扔就不管,下班了才回來接。關濃州也閑不下來,常常就讓徒弟陳夢刀帶着傅十醒在辦公室裏。對他來講這裏遠比那些刻意營造柔軟舒适的診療室要更有安全感。

“我最近……老是回想起以前的事情,就是關于我媽的,還有在毒廠時候的。”

“老周跟我說了,你最近查了個兇殺案,然後昨天還有一場爆炸。這些事情裏面對你産生了應激創傷刺激了?”

Advertisement

關濃州知道傅十醒的精神有缺陷,對于給母親複仇深藏了極其病态的執念,擠壓得他不懂人情凡理,靈魂背着沉重的恨。十幾年來,周馥虞一直想着讓他放下,讓關濃州引導着他少去想。效果是有的,這不是好幾年了都沒再找來談心。

但發生過的事情永遠都會存在痕跡,即便壓縮疊扁藏進疊嶂的腦褶最深處,它依舊不會消失。只要找到正确的道路,把泥封的樹洞鑿開,掏出裏頭潮濕的玩意,抖掉黴菌與水汽,又能夠重新融回到靈魂裏。

他嘗試理起思緒,把近期看到的幻象重新同關濃州說了一邊,然後又把在雙子塔西洋展廳裏發生的事情說了出來。

關濃州皺眉,覺得這油畫轉換的事情有些像編的:“雙子塔已經被警方封起來調查,你要進去看現場倒是可以跟周馥虞說。短時間裏發生了三場爆炸,且兩場就這樣發生在你面前,确實會刺激起你對過往的應激反應。”

傅十醒補充:“還有李菁的案子……我不知道。我感覺在那起案件裏過度情緒化,大概是因為趙居誠被冤枉總讓我想到自己的母親……不對,不止是這樣,還有些其他相似的東西,但我想不起來了。”

關濃州遞了一杯橘子汁過去:“十醒。你慢點,先不要想過去的事情。或者說,你如果确實處于監視和觀察之下,那對方想要的就是利用重演,來獲取你失控的反應。你能做到控制自己,認真生活的。”

雙手接過杯子,傅十醒點了點頭,小口嘗了一下卻皺起了眉,總覺得哪裏不對。

次日是周一,周馥虞早早就走了,偏偏傅十醒也沒個懶覺睡,手機不間斷地響,氣得他把枕頭一摔,接起電話破口大罵:“謝無相我丢你老母死撲街!港佐同我冇關系唔想查!建議你改名叫碌七好過謝七!”

那頭語氣跟機器人一樣沉靜,還不忘一語雙關反唇相譏回去:“我在你家門口。建議你刷個牙快點出來。”

傅十醒無言以對,都堵上門來了那只能跟着走一趟,加上也确實想讓謝無相去看看西洋廳裏那幅畫到底是怎麽回事。

一上車他就跟謝無相談了這個條件,對方眉心出現幾條豎紋,糾結了一會兒還是同意了,先繞路過去那兒一趟。傅十醒是進不去的,但謝無相可以去拍幾張照片出來。他動作很快,十分鐘就回到了車上,把手機丢給傅十醒讓他自個看。

不是蠅王圖,而是抱酒盈果的洋婦。

臉色的變化被謝無相看在眼裏,剛要開口問先被塞上一句“下車了跟你說”。

到了局裏,資料已經準備好了,遞到傅十醒手裏讓他自己決定要不要打開。傅十醒掃了一眼,疤皮四斃亡,彈道從二樓的西洋廳來,西洋廳處發現了朱凱的一個小男寵握着槍的屍體。正如他所預料的一樣,怎麽看這都是朱凱指使着去幹的事情,蘇家得有好戲看。

“你別看這個,看後面的爆炸案。”

“我知道,我在現場呢。只是西洋廳那兒,那天挂着的不是你拍的這幅圖,是一副很大很大的蒼蠅。我知道聽起來很奇怪,像鬼一樣,而且我也沒拍下來,但是确實就是蒼蠅,所以我才叫你去拍照看看,是真的雙子塔酒店換了擺設,還是有人有意策劃什麽。而且,這幅油畫的位置有點微妙……”

傅十醒随手在紙張的空白處用筆畫了一個簡易的雙塔圖,圈出兩處連起線,與中間的塔橋成一條平行線。

謝無相的眼神變得凝重起來,開口:“這次爆炸的兇手抓到了,和上次炸妓院的是同一個人,是個爆炸癖好犯。在審訊中,我們發現他是通過一個暗網進行犯罪受雇,滿足自己變态嗜好的同時賺取了大量傭金。目前我們已經在嘗試尋找暗網的地址”

“這次爆炸不算大型,但是位置選在了匡州最高檔的餐廳。傷亡人數只有1,當場死亡,血肉橫飛。死者名叫弈小南,匡州知名的老戲曲藝術家……我知道,他教過你唱戲,是嗎?”

“你剛剛提到了蒼蠅。這次我們在現場也找到了同樣的信件,明信片解出來是宗教中七宗罪的暴食,別西蔔。別西蔔的形态……是巨碩的蒼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