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何不食肉糜
他咽了一口唾沫,背後紅色的脊骨疤隐隐抽動,一根連着靈魂由筋髓捆出來的繩子被一只從黑暗中伸出的手摸索住了末端,如同嬰孩扯鈴般玩耍揪扯又松開,伴着咯咯咯的笑容。
傅十醒身上散發了摻雜着腐爛罂粟的煤焦油氣味,鎖嵌在每一條核苷酸序列裏,于雙螺旋之上高歌雀躍着滑滑梯,從腦子從心髒從骨頭裏面爬出來,菟絲一般地寄生在生命中,汲取養分愈發濃烈。
極端刺激性的臭味與香氣交纏融合在一起,鑽進空氣裏,築構出了實體化的污黑,封閉起來成為一只密閉凝膠籠,粘膩的軟體觸手在內壁上伸出來縛人,塞入七竅中填滿肉體,變作空洞人彘,拖拽他墜往深處。
有些事情在朝他走來,不是為了單純的犯罪,更像是利用着犯罪在跟他做游戲。
謝無相看着雙塔圖,喃喃自語:“這不是蘇萬麟的行事風格。我覺得,和你一直想查的那起毒廠爆炸案有關。那場爆炸裏,蘇萬麟的損失實際上比我們要大得多,蘇家的人沒有理由沖龍王廟。你是唯一在爆炸裏活下來的人,或許是兇手回來了想滅口最後的知情人,也可能是……崇拜者把你當成傅雪竹的替代,進行模仿作案。”
“我……”傅十醒自然不想躲入溫柔良夜,可是轉念想到周馥虞大概率是不會同意的,又吞吞吐吐地改了口,“周馥虞可能不樂意,但是……”
謝無相罕有地勾唇一笑,從身後拿出一紙熟悉的蓋章文件和顧問證:“貴人多忘事,天高皇帝遠。”
接過來一看,還是上次李菁案的時候開出來的文件,只是被謝無相動了點手腳。他作為隊長,要通通這點關節還是不難,只是确實很難想到,這嚴肅冷面的無相人也會做這樣暗度陳倉的狡猾事情。
交換一個眼神,傅十醒把東西塞進牛皮紙袋裏,收到身後去,臉上壓抑着做壞事兒得逞的笑容。他已經有了主意,接下來要去哪個地方,從什麽地方開始追溯而起。阿斯莫德、別西蔔、七宗罪,這些西方宗教亂七八糟的研究就交給專業的去幹吧。若是真的在沖着傅十醒來,那麽要找起的,便是十幾年前的那一樁遺案了。
十八年的時間,足夠匡州城外擴了好幾倍,CBD的位置也江東轉到江西。曾經發生爆炸的毒廠處在郊區,寸草不生人跡罕至,但如今已經成了繁榮之地。這片地兒一直是蘇家的,多少涉及了些不幹不淨的東西,紮根不改,譬如毒廠不辦了,那麽還可以辦賭場,一脈相承,子子孫孫無窮匮矣。
傅十醒從來沒忘記過那兒的地址,匡州市棠廈區九隆寨萬喜東路33-36號。即便他循醫囑,從來都沒再去過,但一直都悄悄地通過情報網獲得些二手信息,偶爾開車經過了也免不了透過車窗多望幾眼——風平浪靜,聲色犬馬,金碧輝煌的建築滿溢着紙醉金迷的氣味和錢幣碰撞的哐啷。
這裏是塞特賭場。
左邊是地下車庫,右邊是大飯店,馬路上來往停留的都是豪車,走進旋轉門後由門童領着上樓。二層是機器博彩類,三層則是棋牌為主,最高層則是面向私人的牌室。紅地毯上踏着一雙雙精致的皮鞋,打扮性感的荷官站在桌前洗牌轉針,懸挂在大廳中央的不是時鐘而是不斷跳動的概率數字牌。
絲毫看不出這樣的地方曾經是一座制毒工廠,還有一場喪生幾十人的大型爆炸。不過現下嗡嗡沸騰的人聲還有機器誇張的提示音、籌碼與錢幣相撞聲,攪和在一起,都是在傅十醒腦子裏的一個個小型爆炸,吵得他頭痛欲裂,眼前的場景都變成一灘灘五顏六色的霓虹。
他迅速往上走了一層,環境相對的要安靜許多。為了避免被懷疑,傅十醒去前臺處随便換了一摞籌碼到處晃蕩,玩了幾局猜烏龜,不痛不癢地丢掉了幾枚綠色小代幣。這裏……變化太大了,完全沒辦法跟記憶中充滿刺鼻氣味和泥土塵埃的制毒廠聯系起來。
傅十醒漫無目的地又在賭場了晃了幾圈,把手上的籌碼輸光到只剩下兩三個,才開始動着腦子計算起來,又重新贏回相當數量的,走着前臺去把錢兌回來。準備要走了,突然被搭讪上:“客人,您很有天賦,要不要試試看塞特的隐藏項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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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是直接搭上肩膀來的,排斥陌生身體接觸的傅十醒下意識用力拍開,警惕地回過頭盯着他。一般在賭場主動搭話的陌生人都是來借機放高利貸的,然而這人帶着一副半臉面具,穿着賭場的制服,胸口挂的工作牌印着名字“該隐”。
這些帶着面具的侍應生是從三樓下來的,傅十醒在電梯口看到過幾回,專門侍應大富商大權貴。面具主要是為着提防殃及池魚,同時塞特賭場禁止顧客與荷官在場內有皮肉來往,像是私人包間這樣的高危場所,幹脆直接都把臉遮住,以防惹是生非。
再三确認過這家夥真是賭場的工作人員,甚至扯到前臺去讓美女姐姐鑒定了工作牌,确鑿無誤後,傅十醒跟着該隐去了三層,走進一件寬敞明亮的單獨包廂裏,邊走邊在心裏嘀咕,就不該算得太剛好,可能得被賭場懷疑出老千了,真是晦氣。
可是這叫做該隐的家夥還是真來跟他賭博的。兩人站在一只彩色轉盤前頭對弈,轉盤中間落着兩枚小鋼珠,還有一把左輪手槍,是極其罕有的七發子彈。
“俄羅斯輪盤,來吧,客人。這是一個明局,裏面一顆子彈都沒有。按規矩,我們輪流開槍,先斃命或是先認慫的人就輸。你大可以放心地跟我賭。如果你贏了,我會送你一份約定好的禮物,如果你輸了,也不需要付出什麽東西。怎麽樣?”
“沒有子彈?”
傅十醒舔了舔嘴唇,在皮肉下面的毛細血管微微發燙,回流着整個身體裏的血紅細胞都躁動起來,一點骨子裏的叛逆暴戾因子莫名其妙地活躍起來。也許站在曾經填滿仇結的故地上就讓他心裏的恨萌發叫嚣出來,撥弄着情緒變得喜愛喋血求鋒。
該隐笑了,拿起那支左輪手槍,槍管抵在太陽穴上,毫不猶豫地扣動下了扳機,清脆的咔噠聲響起,誠如他所說的,空槍。他将槍扔回輪盤中,緩慢地轉動到傅十醒的面前,露出的下半張臉上依舊是神秘莫測的微笑,叫人讨厭。
他淡漠地拿起槍,毫不猶豫地往自己腦門上也來了一發,還是空的,什麽也沒發生。
一把銀色的左輪槍在兩人之間來回了三次,全都是空的。單數七讓最後一輪落到荷官該隐的身上,顯是吃虧的一種設計。
輪換一回,紅綠格子的輪盤都轉動一圈,銀鋼珠和銀手槍在中間相互碰撞,發出沉悶的碰撞聲,軸得很,骨碌骨碌地在腦子裏星際漫游。
呼吸,盡最大的力氣呼吸,将所有氣體從身體中抽出去,皮膚貼在肋骨上肉體緊縮起來,以便擠壓出所有的思考空間與恐懼情緒,然後便可以盡情參與進賭博。精致的槍管貼在太陽穴上,冰涼的觸感叫人愉悅。指腹下壓後,聽見了鋼珠落下的聲音,還有一聲令人失望的空膛聲,哧溜哧溜地又把氣與魄召了回來,充盈滿五髒六腑,把賭博機器變回血肉凡人。
傅十醒道:“俄羅斯輪盤,應當是兩個男人,中間還有一個女郎參加,贏家最後除了約定好的賭注,應該還能抱得美人歸。”
傅十醒又說:“我不相信你。手槍裏不會沒有子彈。”
但他沒能聽見扳機扣動的聲音,也沒能聽見空膛彈動的清脆——因為爆發的叫喊聲與火焰的燃燒聲将這兩者完全掩蓋了過去。那荷官湊過來,把手槍塞進了傅十醒的手裏,在他耳邊低語:
“我們已經有一個女郎了,不是嗎?就在上周末雙子塔的西洋廳裏,身手與容貌,都很漂亮的一個女郎。”
他沒閑暇去思考荷官說出來的話了,呼吸一窒,手腳突然變得冰涼麻木,腦海中湧現出十幾年前的場景。創傷過激反應的突然發作将他鎖在原地動彈不得。房間裏頭的溫度越來越高,濃煙從門縫裏鑽進來,外面的火勢應該已經不小了,趕快逃命是要緊事。
高級的包廂裏有配備廁所,幸運的是還能正常供水,荷官把馬甲脫下浸濕,攬住傅十醒,捂着口鼻往外跑。像他預料的一樣,火焰已經蔓延了一地,得匍匐尋找着落腳點。塞特賭場這樣的地方不可能沒有感應器亦或是高級措施,必然是一場預謀策劃過的縱火事件。還好私人包間層的客人本身就不多,加上逃生通道的防火門質量尚可,疏散反應也足夠及時,除了樓上的兩人出來遲些,受了煙熏外,就只有財物損失,并無人員傷亡。
傅十醒站在塞特賭場的對面,盯着火海一言不發。他的嗓子裏還是嗆進了煙,疼得像被塞進了一只黑寡婦蜘蛛。
尖銳的警笛刺到耳膜上,将他拉回現實。那個荷官剛剛救了自己,傅十醒左顧右盼地去尋找他,想跟他道謝。混亂中,荷官臉上的面具已經不知道掉到那裏去,露臉竟然是蘇秦嬴。
傅十醒到嘴邊的謝謝突然改了口:“你怎麽會在這裏?”
蘇秦嬴一路上護着傅十醒,狼狽得很,襯衫下擺的邊角都燒得發黃了。他把一邊粘着肉的襯衫卷上去,一邊回答:“散步。”
這賭場是蘇家地界的,的确對蘇秦嬴來說,就是在自家後花園散步,愛幹什麽幹什麽。傅十醒噎住了,幹巴巴地擠出一句“好吧”就準備轉身離開,全然不管人家剛負傷救了自己的命。
“開玩笑的,其實我是來找東西的。”蘇秦嬴看着他要走,開口叫停,“小傅,你知道嗎?這裏以前是個制毒廠,匡州有一起很響亮的毒廠爆炸案,就是在這裏發生的。”
傅十醒停住了腳步。
蘇秦嬴繼續說話:“這是當時蘇家最賺錢的毒廠,就算要自查,也不可能直接把自己人這麽幹脆地掀個底朝天。更重要的是,我在那場爆炸裏失去了很重要的人。近期匡州的爆炸縱火事件頻繁出現,萬一這中間有些聯系……我想來這裏找線索。”
“之前李菁的事情,我會出現在夜店裏,除了是為朋友,也有另一個目的。我想你應該也跟我一樣吧。有人在仿造十幾年前相同的毒品,并且在匡州內流通。這個人,一定與那起爆炸有關。”
作者有話說:
*呼吸一句參考恰克·帕拉尼克《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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