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管風琴生腌
清明時節雨紛紛,整座城市都浸泡在粘膩的黃皮水裏頭。
落水的天氣照理是最适合睡覺的,但傅十醒自從塞特賭場回來後,就沒能再摸着黑甜鄉的門檻,夢魇總是頻繁造訪。周馥虞不知道是忙着出差還是別處風流,總之沒見着幾回。唯有一次半夜起來喝水,發現身旁還是躺着一人。淺眠,傅十醒一從他懷裏脫出來就睜開了眼睛。
他喝罷水,鑽回周馥虞懷裏,卻不知道怎麽地還是睡不着。周馥虞發現了,幹脆把床頭燈打開,一只手支起來扶着頭,另一只把玩着青年的耳垂同碎發,側身望他,用眼神詢問哪裏出問題。
傅十醒思忖了一會兒,最終小心翼翼地開口:“周馥虞,這周六是弈師傅的葬禮。”
沒把自己做惡夢的事情說出來,也把關于火場逃生的事情瞞了下去。還好周馥虞近期沒有要用到他唱戲助興的飯局宴會,不然這一開嗓可要丢人,加緊着讓張媽每天給他清補涼雪梨湯四果湯輪着灌。
弈小南是教傅十醒唱戲的老師,雙子塔飯店爆炸案的唯一喪生者。他那天去看場子,準備給自己的隐退宴做打算的,結果遇上意外,絕唱未出便音隕魂散。
傅十醒也不是學個什麽傳承發揚的,故在弈小南手下也就是正經地呆了五年,後面就兩天打魚三天曬網,周馥虞覺得夠用就行了。但既入師門,就算不是關門親傳,逢年過節,還是會提着禮物登門拜訪,偶爾閑暇也去梨園走走。
這個自閉小傻子命太好,當年周馥虞想着要讓他學點有利可圖的藝術,鴻門宴一開把匡州的名家都請來。些幾個親善的,主動問十醒,你喜歡哪個老師,想跟誰待在一塊呀。他不懂這些,也沒覺得這咿咿呀呀的東西好聽,直接把眼神投向了周馥虞。
周馥虞重重地揉了一把傅十醒的腦袋:“那就選個最嚴格的,要狠得下心給随便打的。”
那自然就是弈小南了,唱得最多是刀馬旦角兒,訓練起徒弟來遠近聞名的不留情。也算是一對王八對綠豆的師徒,畢竟傅十醒皮實,比起周馥虞操練他的那點程度,弈師傅抽他的水平也不過如此——他哪知道,明明是周馥虞背地裏輕描淡寫地又去和弈小南提過,也別打太狠,小孩子骨頭軟皮肉薄。
師傅總是吹胡子瞪眼的,唠叨起來同機關槍一樣,戒尺打手心時尤其兇狠。人老了總是會喜愛賣大道理,弈小南也不例外。就算傅十醒充其量就是個來上興趣班的旁聽生,但是照樣講精神論道義,也不管這些掏心窩子的話,究竟能不能有超過三句能被聽懂。
這人生如戲的道理啊,該是傅十醒學不明白的蒼涼。
他提起這事,意思是想讓周馥虞陪着他一塊去參加弈小南的葬禮。周馥虞落在他額頭上的手停頓了一下,思索了片刻,又落下來遮着傅十醒的眼:“節哀。”
這兩字裏其實一點哀悼的意思都沒有,不過也正常,和弈小南有關系的人又不是周馥虞。再說,他養父性格就是這樣,同人非草木一詞南轅北轍,蛟血無溫,喜涼薄陰冷。傅十醒的睫毛顫了顫,撓得掌心一塊肉癢癢。
周馥虞回答:“最近忙,地址明天跟方三說,有空就去。”
傅十醒輕輕地點點頭:“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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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果然又不見周馥虞的影子,只有外頭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傅十醒坐起來,望着窗外,看見的都是紅水,瓢潑腐臭,泥土和殘花糅合出來一股血腥味,叫人作嘔。揉了揉眼睛,把周馥虞的枕頭抱起來湊到鼻間用力吸了一口,這才叫那種奇怪的幻象消失了。
可能是因為塞特賭場的事故,前夜掉進了火海裏,追溯到十八歲那年市廳舊址的大火。那天他期待了足夠久,因周馥虞是帶他去查毒廠爆炸案卷宗和傅雪竹檔案的。早年的資料分類保存水平不比現代科技手段,要翻動出調折騰了一個多月,且也不能保證會有傅十醒渴望得到的真相。
周馥虞還是帶他去了,然而還沒進入檔案室,滾滾濃煙就灌進來,頭頂上的懸梁掉下來,碰着汽油的火格外興奮。老舊的建築還沒有灑水器,也沒有足夠嚴實的防火門,當層樓的消防設施都被蓄謀已久的破壞。二人被困在火場裏,九死一生之際才被消防救出。
受損最嚴重的檔案室裏只幸存了極少部分的文件,裏頭沒能留下傅十醒想要的那份文件。
算了,都是些斷爛朝報罷。
洗漱完畢,傅十醒坐在沙發上打開電視機,正巧在播放《為公之道》,是他雙雙姐操刀的,續集之前的《看見匡州》。傅十醒記得這節目有周馥虞,不出意外應該就是那場去公安大學的演講。
播的還不是正式劇集,是預熱的特別訪談,除了請些業內的,還有平民百姓和娛樂明星,延續上一季的風光勁頭造勢呢。
左側是周馥虞,着白色制服,坐姿頗為矜貴,雙手交疊在大腿上,臉上似笑非笑,偶聽些贊揚盛世太平的話才稍稍勾起嘴角,一副納谏如流周聽不避模樣。
中間坐着步雙雙,訪談這種工作對她來說輕車熟路,何況還是主場作戰。最右邊是嘉賓席,一只長沙發是給市民群衆的,另一只單人座大概是為哪個明星準備的——剛想着人就上來了,古有擲果盈車今有尖叫溢廳,這雙顧盼生姿的桃花眼不是當下最為如日中天的許寧還能是誰?
周馥虞跟許寧旁若無人地對視上,致意一笑。三人是這場訪談會的主要角色,步雙雙作主持,許寧當噱頭,周馥虞鎮場,切入一段《為公之道》和《看見匡州》的剪輯預告後,市民代表和各層警員便輪着上場,開始正式的訪談。
傅十醒趴在沙發上抱着咪咪,隔着屏幕與電流去認真地抓捕周馥虞開金口的機會。他覺得這男人的聲音很像一種西洋樂器,不是低音提琴,雖然也是醇厚低沉同酒一般,具有一種莊重敘事感,但一來提琴這樂器有些廣為人知,在傅十醒心中已經配不上周馥虞之脫俗無二,二來提琴聲于他耳略微有些催眠,沒有刁知識但有刁口味。
那樂器叫什麽,傅十醒不知道,沒有這個閑情逸致文化水平,只記得是随周馥虞去石心大教堂時聽來的。匡州以往有一塊租界,解放後保留了大部分的建築乃至文化,教堂規模頗大,彌散的場景也值得朝拜體會一番。
要有些神聖,沐浴到身上覺得沉醉但不沉溺,才是周馥虞。
預熱性的特別節目時間不會長,約莫半小時就結束了。既然是面向百姓的大衆文化節目,實際上說話多的還是許寧和步雙雙。許寧确實是高門大家出來的,眼界與言辭之間都顯是與凡常娛人之流有所不同,針砭時弊起來獨有一番見解。偶幾次發言完了,把話頭往周馥虞一抛,看着是虛心請教,走上節目流程,但傅十醒精得很,辨出來周馥虞露出微笑回應,許寧臉上定然會藏不住有一點得意。
他又想起那份在公安随手看見的報紙,評價許寧真是當下娛樂圈出淤泥不染的青蓮,不上綜藝讨好觀衆,也無多餘花邊新聞,又是歌藝雙馨,大小熒幕連帶着片頭片尾歌曲都脍炙人口。估摸着這一集《為公之道》的預熱集放完,又是能更上一層樓。果真是天生的孔雀命,想屈尊來着大染缸玩玩,也自然是能清新脫俗。
嗤。傅十醒看着電視屏幕裏相視一笑的兩人,憤憤地關掉了電視機。
節目放完,外頭也停雨了,他要去警局找謝無相。
塞特賭場的縱火犯沒能抓到,只能從監控裏看見火焰是很奇異地從三層大廳的一個小角落突然燒起來,然後跟着汽油就成長起來。雖然以偏向私人化的包間為主,但人流量依舊不小,從錄像裏的人來人往還真找不出有什麽異常得很明顯的個體。
不出所料,防火布包着的信封又出現了。幕後黑手的游戲已經顯山露水,以宗教中的七宗罪作為作案的預告提示,接連地引發爆炸和燃燒。現下已經出現了三起,妓院代表着色欲,餐廳則是暴食,這兩者都是極其顯而易見的。至于賭場所對應的的貪婪,大抵是由于對金錢與物質的過度追求而聯系在一起。
從無人傷亡到單獨炸死一人,接着是在稍具人流量的賭場進行破壞,下一步犯罪者的作案規模應該會繼續擴大。不需要對方的提示,憑着前頭的三起案件,色欲、暴食、貪婪,順序就是天主教中對七宗罪由輕至重的排列。
在這三者之上的是懶惰,意味着逃避現實、無責任心及浪費時間。但懶惰能夠指代向什麽,難道是不願工作的低保棚戶聚集之所麽?
“對了,傅十醒,還有一個你會感興趣的事情,關于毒品的。”
“你說吧。”
“最近緝毒力度很大,前段時間繳獲了不少毒品,包括G大在內的各大高校也被掀了個底朝天。其中有非常大一部分毒品,在流通內部都是以各種聖經中天使為名的,越是純度高的毒品,對應的職介便越高。”
“你的意思是,都是西方聖經的典故……爆炸縱火和制毒販毒之間是一個作案人?”
傅十醒靠在桌子上,注意力還放在“懶惰”能夠指代什麽事物上頭。先是炸掉了自己查詢案子中的涉事場所,下一步再是心理暗示的換畫和除掉教唱戲的師傅,然後輪到賽特賭場中的大火。
做人要誠懇,保命最要緊。雖然這兇手大概無所謂拉着千萬人陪葬,但萬一裏頭拉了一個周馥虞,那傅十醒可就立刻萬劫不複地發瘋。加上還有傅雪竹的仇沒報,他自己的這條命也得珍惜着不能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