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宇田匆匆去了,安排下心腹家将專為仝則引路。

這人漢話說得極溜兒,他告訴仝則,穿過面前一排層巒疊嶂的假山,後面湖水盡頭可直通東邊側門,而那片水域,則是宇田賞景唱酬時最喜歡的去處。

仝則跟在後面,不出聲的聽着。一面猜測裴謹約他到底什麽目的,朦朦胧胧地,想起宇田說要他近來務必小心,金悅還有部舊流落在外頭。

心下沒來由便是一緊。

他不算多疑,但不乏警惕,雖然相信宇田為人,可眼下畢竟身處陌生環境裏,于是一念起,跟着就打起精神,高度戒備起來。

這是天性,也是本能,融進血液滲入骨髓,會在每個關鍵時刻爆發,如影随形。

前頭家将見他不說話,也就加快步伐,沒再繼續聒噪。

“等一下,”仝則忽然停住腳步,露出一點焦躁不安,“園子裏有沒有淨室,我突然覺得不大舒服。”

家将想了想,“這邊可沒有,要不,您看看那花叢裏頭,左右也沒人經過,小的給您看着就是。”

仝則裝出一臉尴尬,“那,那成吧,你別離得太近,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

說完挪着步子,直往一旁高高的芭蕉葉子底下鑽去。

“您可快着些,別叫侯爺等急了。”家将聲音漸遠,顯然是很聽話地向後退了好幾步。

仝則卻沒吭氣,心想要是裴謹真等急了,那就自己出來迎他好了,不然誰曉得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半靠在一棵開敗了的櫻花樹下,聽着遠遠傳來的絲竹管樂,陡然間,只覺一陣涼風自身後襲過,脖頸子上的汗毛登時就立了起來。

這是人在遇到危險時,最為直接自然的反應。

知道背後有人,他已來不及回頭,立馬曲起右臂,運勁其上,以肘關節猛地向身後人擊去。

這是挺狠的一招,仝則自覺力道不小,誰知那人只是微微側過身,格臂一擋,輕輕松松便卸去了力道,還震得他小臂一陣發麻。

心裏着實一驚,待要撒腿就快跑,腰上驀地一緊,已被人牢牢圈住,其後順勢一帶,整個身子便跌進那人懷中去了。

幾個意思?現如今刺客怎麽也是一副登徒子做派,莫非劫道之前,還要先劫個色不成?

心跳猛地加速,這時一股熟悉的感覺湧上來,幹爽宜人的味道,堅硬溫暖的胸膛,卻好像是……在裴謹懷裏體會過的滋味。

“你……”

“噓,是我。”身後人在他耳邊輕笑,“還算警醒,是做細作的好材料。”

仝則本來又急又驚,聽見話音,心頭頓時一松,可一回頭,還是忍不住丢了記白眼,“裝神弄鬼的好玩麽?吓我一跳。”

身後人笑了,正是埋伏在這兒等他的裴謹。

“親王官邸,戒備森嚴,哪兒那麽容易混進人來。”裴謹自後頭大剌剌抱緊他,“警惕性不錯,我可以放一半心了。”

合着這是考驗他呢?此人行事真是愈發不可測了,既狡猾又詭詐。

仝則懶得說話,一方面是心跳還沒降下來,另一方面卻是他被這樣環抱着,頓感踏實,耳鬓厮磨間,還有種道不出的暧昧和享受。

見他不吭聲,裴謹含笑在他耳邊呵氣道,“別那麽小氣,我是試試你會不會輕信,好在你夠機靈。我就是喜歡你這點,有判斷力,決斷快,行動敏捷。”

說的比唱的還好聽,然而作弄起人來可是半點都不含糊。

仝則不以為然地腹诽,往後在對裴謹的認知裏,還得再加上兩條,巧舌如簧,以及,常有理。

“我還真信了,因為從沒疑心過宇田,他不會害我。真要是害,早都可以下手。我只是覺得怪,你怎麽會約我私下裏見面?”

“因為我想你,”裴謹圈住他的手,此刻很配合的上下游移,像是在為這句話做注解,“這理由夠不夠?”

仝則低頭一笑,“夠!但還是不合常理,你是有事和我說吧。”

裴謹假模假式地一嘆,“可見太聰明也不好,什麽都瞞不過去。”

說完,他扳着仝則的身子轉過來,兩個人變成了面對面相顧的姿勢。

“我一會兒就要走了,接下來有幾件要事處理,恐怕有日子見不到你。所以今晚特別和你交待兩句。宇田對你說了,金悅的人還在外逃,随時有可能找到你。近期沒事不要出門,我會加派人手保護。此外,誰的話都別信。如果我要找你,會親自去,絕不會單約你出來。我說的這些,記住了麽?”

仝則忙點頭,“記下了,你放心就是。”

裴謹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怡然笑了下,“剛才那招不錯,力道夠猛,對付一般人足夠了。但最好用的武器,不是膝蓋,也不是雙肘,是……”

“是你送的那把槍。”仝則接口,“我會随身帶着,睡覺也放在枕頭邊上。”

裴謹搖搖頭,“那倒有點危險,你睡着了,模樣像個小死狗,人事不知的。”

說着說着就又不正經上了,仝則一時沒跟上他的節奏,老臉不由微微一紅,心道我那是睡眠質量好,總比某人搶被子強,要論睡品,怎麽也能甩出你十條街去。

“別笑,”裴謹低聲道,“我正要跟你說這個。會打槍麽?一個不留神被人奪過去,那才是要命的。現在練給我看,去後頭湖邊打幾只野鳥。”

知道他向來随身帶槍,仝則也不以為意,任由他拖着手,穿過灌木林子,周遭已不見一個人影,連适才那家将也不知所蹤。

很快一整片湖水映入眼,湖面粼粼波光,反射着月光星芒,很像是用水銀鋪就而成的一張鏡面。

裴謹拔槍上膛,“和我給你那把是一樣的,可以連發十彈。用完記得拉上保險。”

說着繞到仝則身後,把槍遞到他手裏。

此時正有水鳥落在湖面,他遙遙一指,“試試吧。”

“這是什麽鳥?”仝則舉槍,見那準星是一早調好的,于是一邊瞄,一邊随口問。

“灰喜鵲。”

仝則聞言,立馬又放下了槍,“那還是算了,這鳥不好吃,打着也沒用,咱們換個別的東西試試。”

此言一出,直把裴謹都聽愣住了,身經百戰老練異常的人站在原地,竟然隔了老半天沒能接上話。

——于是對于這小子的實用主義吃貨本質,裴謹今時今日,又算是有了更為深刻清醒的認識。

仝對他的默然不以為意,左顧右盼,随後直奔來時路上遇上的一株蘋果樹。八月裏的蘋果還沒熟透,一顆顆泛着青色,不過個頭倒是不算小。

一擡手摘下四五只,跑回來時順手一個個地抛向湖中。這番動作舒展,于律動中透出矯健的美感,一道道抛物線劃過,青色的果子俱都被他擲到湖心,顯見那上肢還是頗有勁力的。

“在這兒打槍,不會讓人聽見吧?”扔完蘋果,他回眸問。

裴謹正歪頭看得出神,表情暫時沒收回來,猶帶了三分興味,“裏頭正熱鬧着,聽見也沒什麽,宇田小白臉自有應對辦法。”

聽這措辭,仝則不覺揶揄道,“你就那麽讨厭他?一口一個小白臉的。”

“談不上。”裴謹揚了揚下颌,示意他可以開始了,“我只是不喜歡男人沒剛性兒。”

仝則當即做了然狀,仰唇笑了笑。脆弱柔美的男人嘛,他也不喜歡。不過這話,倒是可以當做變相的誇贊來聽。

笑罷回眸,舉槍、瞄準,扣動扳機。一連三槍,毫無停頓,一氣呵成。

湖中水花四濺,霎時,驚起一灘鷗鷺。

三只蘋果被打得爆裂開來,浮浮沉沉,飄在一圈圈浪花當間。

要說仝則槍法好,那絕對是扯淡。他不過是仗着自己視力不錯,或者說,是人家原主視力不錯。從這一點上也不難看出,原先的仝則絕對不是什麽挑燈夜讀,勤奮上進的主兒。

“如何,能出師了麽?”他再回眸,自得笑問。

“勉強吧。”裴謹還算給面子,“認真說,還差的遠。”

仝則不大服氣,“蘋果多小,真要是大活人在跟前,目标那麽大,豈有打不中的。”

“目标是大,可人不會定在那兒讓你打。”裴謹斂容道,“別輕敵,還有記住我說的話,關鍵時刻,誰都不能靠,只能靠自己。”

“這個我懂,”仝則回答,本想說非常贊同,可鬼使神差地,他咽下這一句,換上了另一句,“那你呢,我總能信的過吧?”

“從前未必,現在應該可以了。”裴謹笑容自信,說完撩開衣擺,席地坐了下去。

見他一語中的,仝則禁不住搖頭感慨,“你是不是會讀心術?”

言罷也坐了下來,和身邊人保持着半臂的距離。

“不會,”裴謹側頭,探尋着他的眼睛,“只不過,剛巧能讀懂你的心。”

那目光悠悠的,卻又實在深邃,仝則看了片刻,潰不成軍地移開視線,“今天那麽多人都在,你逃席出來,不會被人盯上?”

“早說了有事,點個卯而已,我不耐煩和一群東洋人扯皮,”裴謹淡淡道,“我來,已經算給那個小白臉面子了。”

又用這句形容,仝則奚落地一笑,“你這是嫉妒人家生得漂亮。”

裴謹皺眉,明顯對他的話不滿,發號施令道,“坐過來些。”

等到仝則真挨過去,下颌倏地便被他擡了起來。

裴謹目光炯炯,“如果沒有那個高麗小子,你會不會看上那個小白臉?”

這怎麽可能?仝則從來都沒往那方面想過!

究其原因,不外乎他和裴謹一樣,對過分柔弱美麗的男人,絲毫沒有興趣。

但這問題經由裴謹口中道出,便讓人莫名想發笑,堂堂承恩侯,居然也有如此無聊的時候!

仝則啼笑皆非間,忽然覺得愛情這玩意兒,搞不好還真能會讓人在一夕之間變得幼稚起來。

盡管這麽想的時候,他半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用的是“愛”這樣一個字眼。

“壓根沒可能。”仝則笑着擺手,笑着笑着一發不可收拾,半晌才停下來,連眼淚都笑了出來。

“跟着他沒保障,我為人勢力又市儈,一早就看穿他不濟。找靠山嘛,還真得找你這樣的才行。”

滿嘴跑旱船!

可那表情生動自然,黑亮的瞳仁滴溜溜轉着,夜月之下,宛如方化形的一只靈動白狐。

只是他本人,似乎完全意識不到自己有多誘人。俊俏而不自知,或許這才是誘惑的至高境界?

“你呢?”仝則胡說八道完,借機發問,“說說看,你到底瞧上我什麽了?”

裴謹挑了挑眉,“你耐煩聽這些?我平時誇你誇得還不夠多?”

仝則深深點頭,“耐煩!我這人特別虛榮,就喜歡聽別人誇我,而且百聽不厭。”

裴謹笑起來,像是認真在琢磨,其後頗為認真地說,“第一次見你,幹淨、清秀、神采奕奕、骨子裏散發着一種善意,言談舉止不做作。聊了兩句,發覺你能坦然接受際遇。對外界看上去很慷慨,內心卻又極封閉,活潑潑的外表之下,像是還隐藏着一顆久經風霜的心。”

“我對你,便産生了那麽一點點興趣。”

很客觀很寫實的描述,并沒有期待中的交口稱贊。

說完,裴謹轉頭凝視他,“你呢,見到我什麽感覺?”

仝則沉思着,和裴謹第一次相見似乎不能算,那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如今再回味,細細想着那一幀幀畫面,他嘴角弧度卻在不知不覺中輕輕上揚。

最後他選擇實話實說,“就好像這潭湖水,靜谧,深不可測,表面沉靜,內裏暗流洶湧,教人無論如何也望不穿。”

誠如裴謹所言,最初緣起,多半都是基于探索和好奇,也許還隐藏着想要征服對方,占有對方的欲望。

至于最終誰被誰征服,誰先繳械投降,卻已是不可考,成為一筆想不明白,亦無需再去想的糊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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