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他們路過,見我摔倒在地,卻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扶我一把。有幾個甚至直接踩在了我淺藍色的裙擺上。
陌生,孤獨,惶恐。
我仿佛被遺棄了。
儲标去哪兒了?陳蘭去哪兒了?甚至我都想到了儲盛如果在這兒就好了。
“爸爸。”我開始哭起來,哭聲斷斷續續。
害怕,是當時才六歲的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的腦海裏是全部的空白,我完全想不起來任何的事情。恐懼支配了我的全部。我甚至站不起來。
歡慶的歌舞聲完全淹沒了我聲嘶力竭的哭聲。
就在這時。
“儲悅!儲悅!”
我當時以及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都還不認識“天籁之音”這個成語。因此只有當我過後看了《美少女戰士》的時候,我才終于真正體悟當晚我的那一種感覺。
儲标對我的這兩聲呼喚無異于夜禮服假面出場前的那支斜插入地的玫瑰花。
激動與希望,澎湃着我的心緒。
儲标并不高大的身形,有些艱難地撥開重重人群湊到我的跟前,他急切地将我一把從地上拎起。
“爸爸!”我伸長着手大喊。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我劫後餘生,仿若重獲新生。
儲标那雙常常笑意盈盈的眼中是難得的嚴肅,他嘴唇緊抿,上下飛速地掃了我幾眼,好像是要确定我是否安然無恙。
“這兒人太多了!來,你騎在我肩頭上。”說着,儲标動作利落地将當時小小的我不費吹灰之力地就扛上了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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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都還沒有恍過伸的時候,眼前的世界陡然就換了一個。
我手下抓着的是儲标不長又硬的頭發。
眼前,視野開闊,所有的一切一覽無遺。坐在他的肩頭,我逃離了視覺的擁擠和重重的險境。我也望到了那歡慶的歌舞聲開始的地方,原來是在那麽遠,但我也得到了。天際的煙花明亮了我眼中濕漉漉的興奮。
我第一次擁有一個與衆不同的世界,是坐在儲标的肩頭上。
世上沒有那麽多的巨人,但還好有“爸爸”的存在。
爸爸怎麽這麽厲害,當時的我只有這樣一個想法。
當年的儲标一定不知道他這個舉動對我意味着什麽。
他親手給我了一張入場券,打開了我對父親的理解。我明白了父愛并不是後來作文書上那些存在于字裏行間的妙筆生花,他不如山,也并不沉默。
他是流動的有型的,但他或許可能只是一生僅此一次的壯舉。
母愛細水長流,而父愛天長地久。
這一個舉動,由我親手封存在了時光的琥珀中。長長久久的,為我抵禦住往後人生中許多次對愛的心灰意冷的時刻。
比如,最近的一次,就是關于染染的生日。
染染的生日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重要程度不亞于六一兒童節。
我一歲多一點的時候随着家人搬來荷花小區。從第一次儲盛偷喝我的牛奶,我同他開始搏鬥時。我與染染的感情迅速升溫,從點頭之交到正式結識。
“你好我是公主,你也可以叫我格格。”
一天傍晚,從家裏逃出來的我将從外獨自歸來的陳染之小朋友堵在樓道裏。
“你好,我不認識你。”
他清秀的眉微微皺起。
“我現在正被人追殺,你可以收留我嗎?”
陳染之:“……。”
在他勉強地放我進他家門之後,我們正式地成為了朋友。雖然一開始有我一廂情願的成分在裏面。
但是那又怎麽樣,每次我同儲盛決戰落敗,從家中抱頭鼠竄得逃上樓,染染永遠會第一時間打開門拯救我于危難之中。
染染的家成了我落敗時候的避風港,而他則是我這一避風港內的小小守護人。
染染和儲盛也相差兩歲,明明都還是小屁孩的年紀。但是兩人卻截然不同。
染染從不打架,也很少下樓去樓下的花園玩。除去上學,他大多數的時光幾乎都困在那扇高級的防盜門後面。羊毛衫阿姨花重金為他請了鋼琴老師和補習老師,每周末都會上門教學。
我是陳染之與外部世界的一個小小通信員。他不能沒有我,所以我肆無忌憚。
依舊是一個晴朗的周末。
我盤腿坐在落地窗旁,窗外正午十分的陽光輕撫在我的臉側。又剝了一粒大白兔奶糖送進嘴裏,甜蜜細膩的滋味在唇舌間蔓延開來。
我眯起眼,享受了一會兒。即使我的腳邊已經散落了一圈的糖紙。
“染染,你這次過生日阿姨給你買什麽口味的蛋糕啊?”
沒人回答我。
“染染!”
“染染!染染!”我開始撒起潑來。
“咣!”一聲。好聽的鋼琴聲戛然而止。
琴凳上的陳染之猛地轉過頭,臉上的五官皺
成一團。他很不耐煩地看着我:“儲悅!糖還堵不上你的嘴嗎!”
“染染,我想吃芒果味的蛋糕!”
見陳染之終于對我的騷擾有了回應,我連忙将自己的目的全盤托出。
“哼。”陳染之輕哼了一聲回過身,背對着我開口:“儲悅,是我過生日,又不是你。”
“我不管,我不管,陳染之,我就要吃芒果味的蛋糕!”
說着,我從地板上爬起來,沖到那架黑得發亮,亮得反光的鋼琴面前,胡亂地摁下一排琴鍵。錯亂的音符糾結擁擠着從我的指下誕生。
“染染,怎麽了?”
在陳染之将我從鋼琴邊推開之前,卧室的門被推開。
羊毛衫阿姨立在門口,一只手還搭在門把手上。她今天穿了件雪白的雞心領套頭衫,像是天上下凡的仙女。但是我又想到好像仙女們是不穿羊毛衫的。
阿姨掃了一眼鋼琴邊的陳染之和我,随之視線又落在地上那一堆的糖紙上。
最後她看着我,是一臉的不贊同。
“儲悅。”但她的聲音依舊溫柔。
“嗯。”我十分心虛地應了一聲,裝作着不經意将自己的魔爪從陳染之的手上收回。
“你媽媽找你回家,快回去吧。”
“嗯?”
阿姨走到我身邊,牽起我的手往外走。我下意識地掙紮了一下,她手上立馬加了幾分力。我便乖乖地繳械投降了。
我感覺到了這一刻羊毛衫阿姨對我的不滿。陳染之嫩白手背上的那兩條淺粉色的抓痕觸目驚心。
高大的防盜門在我面前輕輕帶上。
這是一個成年人對犯了錯的幼童所能保持的最後的克制。
我對着門站了一會兒,心裏不知怎麽得悲一陣,害怕一陣。嘴裏的大白兔奶糖還剩大半,很甜,甜到發苦。
我知道,這一刻,我被人讨厭了。我的肆無忌憚受到了懲罰。
很多天我都沒有見到染染,我也不敢再去擅自敲開那扇門。
就這麽心神不寧的過了幾天,就連儲盛在我的白色連衣裙上用水彩筆畫了個豬頭這件事,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放過了他。
不過陳蘭沒有。
她用廚房的掃帚柄對着他的屁股亂揍了一頓。當時我就躺在沙發上,懶懶地看着電視裏并不吸引我的動畫片。儲盛的慘叫聲甚至都不能勾起我的一個回頭。
我這種四大皆空的狀态在保持了幾天,終于在收到陳染之生日會的邀請後告終。
是周四的一個傍晚,我剛吃過晚飯,手上摸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躺在沙發上繼續思考童生。
陳染之親自來敲的門。
是陳蘭應的門。
“呀,是染之啊?來找儲悅?”陳蘭喜歡喜歡陳染之,除去染染本身就讨大人喜歡的原因之外,也有幾分原因可能因為他們是一個姓的。同姓相吸嗎,總歸是不會錯的。
“我找儲悅。”
他話音剛落,還沒等陳蘭回身喊我,我早已經從沙發上一躍而下,沖到了門邊。
“染染,你找我!”
我此刻的心情與那入宮三年,頭次被翻牌受恩寵的妃子幾乎無二。
這是陳染之第一次敲我家的門。
“周六我在家舉辦生日宴,你要來嗎。”他看見我突然從陳蘭腳邊冒出來,臉上也并無訝異,繼續将他的話講完。
“來,來,一定來!”我扶着門框激動地小跳了幾步。
陳染之似乎是受儲悅的興奮所感染,他的嘴角也輕輕地勾了勾。
其實媽媽并不喜歡他同儲悅在一塊兒玩。但是他,陳染之,喜歡。
小小的儲悅帶他認識了一個大大的世界。
最好吃的薯片口味,最新流行的動畫片,以及小區裏其他小朋友的一手動态。所有的這些,他都能從儲悅這裏獲知。
除去鋼琴和學業的黑白色彩,儲悅是陳染之生活中的第三種顏色。她,是彩色的。
☆、第 5 章
最初的喜悅過後,我忽然意識到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我最喜歡的一條白色裙子已經被儲盛這個小王八蛋給毀了,那我穿什麽去參加染染的生日宴?
不穿裙子的公主還是公主嗎?只是公主身旁的丫鬟而已。
“媽媽,我要買裙子。”
陳蘭正在廚房裏洗菜,我粘在她的腿邊,一遍又一遍地央求她。
“媽——媽——。”我拖長了音調喊她:“我的裙子被哥哥弄髒了,沒法兒穿去染染的生日宴了!”
“你又不是只有一條裙子。”陳蘭旋了個身,我立馬又貼上去。
“你不是有條粉色連衣裙也挺好看的嗎?”陳蘭甩了甩手上的水,将我從她腳邊推開一點:“別待在這兒了,我要做飯了。”
“媽媽!”陳蘭沒能把我推開,我手緊緊攥着她的衣服下擺:“那條裙子是去年買的!舊了!不好看!”
陳蘭:“……。”她似乎這才想起來我的這個毛病,絕對不穿前年買的衣服,死活都不穿。也不知道這個毛病是像誰。
“好好好,給你買。”陳蘭終于還是妥協。
我真心想要一件東西的時候,誰都勸不動。
第二天,陳蘭就帶我去了永昌百貨,在四樓的童裝部,給我買了一條大紅色的蓬蓬紗呢子裙。
導購員阿姨将鏡子中的我誇的地上無天上少,簡直仙女下凡。完全符合我對與自己的定位。
陳蘭原本是看中了另外一套格子的套裝才帶着我走近這家店。
但是我一眼就相中了櫥窗中的那一件紗裙,童話故事裏的蓬蓬裙,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擁有。
但是這種擁有,甚至沒有維持超過一天,我就失去了她。
儲标平時大多數時間都住在飯店裏,偶爾會回家一趟。
好巧不巧,偏偏今天就回來了。
從商場裏回歸到家,我就提着新買的裙子急沖沖地跑回房間,将身上的粉色裙子飛速脫下扔到屋子的角落裏,立馬套上了象征着我身份的公主裙。
穿着裙子的我,在家裏的各個角落玩遍各種角色扮演。
儲盛像看着一個神經病似地看我。
而我,本公主,高昂着尊貴的頭顱,像看一個乞丐似的掃了他一眼。
門鎖轉動聲。儲标就是在這個時候回家的。
“父王!”我提着裙擺幾下蹦跶到儲标跟前立定,還嬌羞的轉了個圈。
但是預想之中的贊美卻并未如約而至。
儲标上下掃了一遍我身上的裙子,走到餐桌旁将手裏提着的白色塑料袋放下。時間忽然在他沉默的背影中凝固。
“儲悅,你這穿的什麽東西,趕緊給我脫了。”
此刻正好陳蘭從衛生間裏出來,也聽到了這段對話,無奈地開口:“今天帶她去永昌百貨,非要買這件!”
我如遭雷劈,定在原地。
“明天帶她去商場裏給退了,這樣穿出去給人家看見了都要笑話的。”儲标看着我同陳蘭說,語氣中不容置疑的嚴肅。
“我不要,我就喜歡這件。”我咬着牙,小聲抗議。
“儲悅!”儲标拉高了聲音,他走到我身旁,伸手扯了扯我的蓬起的裙擺:“你看這顏色,這款色,這麽俗氣,不能穿!”
“我不要。”我依舊不服氣。
儲标眉間淡淡的疲倦聚攏起來,生出了幾分不容抗拒的威嚴。
“儲悅。”他沉着聲叫我。
我不明白,不就只是一條裙子嗎。而且還是一條我喜歡的裙子。
我沒有應他。但我終于低下了頭。
我妥協。因為儲标眉眼之中的那抹厲色,也因為他滿臉的倦意。
爸爸很辛苦,我知道。我不能惹他生氣。
第二天一大早,陳蘭就帶着不用上學的我去百貨商店将那條裙子給退了。
轉而,換了那一套格子套裝。
謝天謝地,昨天誇我的那個導購阿姨不在。我昨日的歡喜有多盛,今天狼狽就有多深。
我始終躲在商店的一個角落裏,像是置氣,其實我只是擡不起頭。我連一條自己心愛的裙子都不能保護,我難過又羞愧。
回到家,我換上格子套裝站在全身鏡前,腫脹了一日的情緒終于決堤,我的眼淚流了滿臉。
不是這樣的,公主不應該是這樣的。
人真正感受到失去所帶來的痛苦的那一刻,是在得到一件你并不喜歡的取代品時。
我讨厭爸爸。看着鏡子中淚流滿面的自己,我默默地想。
那一刻,我與儲标之間的親情能量球上,清晰地蓋上了一條裂紋。
這時,我想到了那個夜晚。想起了我看到的那個與衆不同的世界。
“不,爸爸是愛我的。”我抹了把眼淚又低聲開口。
有時候,愛需要說服。自欺欺人也很美,只要你肯足夠相信。
後來的後來,儲标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我:“儲悅,你要活潑一點。”
我沒說話,只是整了整身上鐵灰色的西裝外套扣子。
也許他早就忘記了很多年之前的那條蓬蓬裙,但是我記得。無論世事幾多滄海桑田,她在我腦海中的色彩永遠那麽亮麗。
但她也只能存在于我的腦海中了。
最終,格子套裝完勝蓬蓬裙。
我的公主,卸甲歸田。
******
染染的生日宴會,我還是穿了那套格子套裝。
青灰色的格子,軟呢面料,上面是件短款紐扣外套,下面搭配的是過膝的長裙。
這樣一套,襯着皮膚白淨的我,得到了許多大人的贊美。
端莊,大氣。他們說着一些我不太聽得懂的詞。但是從口氣和表情來看,我知道他們是在誇我。
我腼腆地笑笑。
特別是在羊毛衫阿姨面前,我表現地特別的乖巧。只想讓她知道我真的痛改前非,再也不會對着她的寶貝兒子胡亂下手。
整個生日宴上,皮夾克叔叔都沒有出現。
我環視了一周桌上的人,沒有一個我認識的。坐在我身旁的陳染之正在乖乖地叫人。
“叔叔,娘娘,舅舅,舅媽……。”
桌上除了我和染染以外,還坐着兩個跟我們差不多歲數的小朋友。
飯才吃了沒幾口,其中一個忽然站起身,看着染染:“陳染之,聽說你古詩不錯,我們來比試比試?”
哦,來者不善,原來是來踢館的。
只見陳染之慢慢放下手上的筷子,擡頭看他。
”染之,快啊,跟你哥哥試試看!”一旁的大人見陳染之不說話,開始起哄。
“是啊,是啊,聽你媽媽說你成績挺好的,正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一個,兩個,就連陳染之身旁坐着的羊毛衫阿姨也輕聲催促他。
“染染,快點。”
全世界的大人都是一個德行。
這導致我很長時間都不太清楚上學的目的。
後來我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老師問我們為什麽要來學校上學。在一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虛情假意中,我低聲極快地回了一個詞。
面子。
為了自己更是為了大人的。
但是我知道,染染不是這樣的人。
但是我還知道一句話。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陳染之終于站起身。他的嘴微微嘟起一點。這是他不開心的時候無意識的表情。
我有段時間一直覺得他這個樣子十分可愛,便想方設法地惹他生氣。
包括用502膠水粘住他的頭發這樣的事,我也做了。
喪心病狂吧。
但是看着此刻的染染這副表情,我卻有些心疼。
其實我也不明白什麽是心疼。我只是忽然覺得沒有了胃口,跟着他也一起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我想幫他。但我是文盲,一無是處。
不過幸好染染很争氣,将對方殺了個片甲不留。
兩人輪番上陣,染染還是游刃有餘。
飯局結束。大人們帶着鬥敗的兩個小公雞早早告辭。
“染染,你真厲害!”我湊在他的耳邊說。
陳染之白皙的笑臉上清楚地飄上了一抹紅色。
客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羊毛衫阿姨一個人在飯廳的燈下收拾餐桌。
她很厲害,以一己之力就憑空變出了那麽一桌豐盛的菜。
每個菜我都嘗遍,每個菜也都好吃。
我看時間也不早了,再不回家的話,估計陳蘭要找上門來了。
“染染。”我叫他。
陳染之從廚房裏拿了把掃帚出來,正準備勞動的模樣。
“什麽事?”他問,嘴角還殘留着一抹奶油。
今天什麽都很好,唯一的遺憾就是蛋糕不是芒果味的。
“我要先回家了。”
“哦,再見。”
“嗯。”
“哎。等等儲悅。”羊毛衫阿姨聽見動靜探過身來,對着陳染之笑:“染染,你是不是還忘記了什麽?”
羊毛衫阿姨的心情很不錯。
很大原因應該是方才陳染之的那一出“技壓四座”。
“什麽?”陳染之瞪着懵懂的眼睛反問。
“真忘了?”羊毛衫阿姨似是有些不信。她轉身走回廚房,打開冰箱,拿了一個小盒子出來。走到我面前,将那盒子遞給我。
“染染說你想吃芒果味的蛋糕,因為我們萱萱芒果過敏,所以就給你買了個小的。”
萱萱就是方才不知天高地厚,鬥膽挑戰染染的人之一。
盯着那個包裝精美的紙盒,我忽然有些羞愧。
因為我都沒有給染染帶禮物來。
但我一向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于是,我飛快地就接過了那個蛋糕。
“謝謝阿姨。”我甜甜地開口。
“那我呢?”陳染之不滿地哼哼。
我這才想到染染。
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唯有,以身相抱。
我小跑到他面前,傾身,飛快地抱了抱他。染染雖然比我大兩歲,但是身高幾乎與我無差。
想來,我應該感謝蒙牛。
“也謝謝你!”
下樓回家的時候,我正趴在門上等人給我開門。
只見一個人影晃晃蕩蕩地從樓下,一步一頓的爬上來。
人還未走近,刺鼻的酒味已經是撲面而來。
我毫不掩飾地捂住自己的口鼻,往牆角退了一小步。
“哎呦!是阿拉悅悅啊!”
對面的人先認出了我。
我活這麽大,只有一個人會叫我“悅悅”。那便是染染的爸爸,皮夾克叔叔。
“叔叔。”我輕聲回了他一句。
“嗯。”皮夾克叔叔擡手在我頭頂摸了摸,便又搖搖晃晃地繼續上樓了。
其實那一刻,看着他背影的我,真的很想問他。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染染的生日?你為什麽沒有在他的身邊保護他。
但是我還是退縮了,怯懦了。
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小女孩。不比我們家飯店門前杵着的兩頭石獅子有更多的作用。
甚至還不如。
染染。我希望他幸福快樂。卻也害怕他幸福快樂。
因為幸福快樂的人是不需要我的陪伴的。
☆、第 6 章
再曠日持久的戰争也總有休兵養軍的一天。
而《四驅小子》的播出是我和儲盛之間的一個停戰點,是它燃起了我生命中的第一滴熱血。
卻也引發了我和陳染之第一場為期超過兩天的冷戰。
後來沒過幾年,《四驅兄弟》又風靡亞洲。其實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都分不清《四驅小子》與《四驅兄弟》的區別。
真正幫助我搞清這兩者之間的先後和不同的,還是陳染之。
《四驅小子》在電視臺上播的時候,染染的鋼琴聲還總是從大開的窗戶飄進,伴我左右。
而等到《四驅兄弟》大火,我的身邊已經再也沒有一個叫陳染之的小孩。
他是上帝于睡夢之間,不小心落到我手上的一點星光。
他照亮了我,卻也只肯照亮我那麽一段而已。
最後,還是被全然地收了回去。
因為我不配擁有。
後來,我一直都在後悔,那些我沒有真心實意的珍惜過陳染之的片刻。
但是一切都已無濟于事。
我是一個遭了天譴的小孩。
一定是這樣的。
******
由于迷上了《四驅小子》,我零花錢的很大一部分開銷都用在了買四驅車上。
因為染染向來是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的。
他真是一個沒有夢想的小朋友,每天的生活都只是按照着羊毛衫阿姨為他設定後的軌跡裏運行。
有時候,我真覺得他本人就像是一輛四驅車。每一天都高速的,全情的,在自己的跑道中一往直前。
別人從來不用擔心他會有脫軌的時候。
于是我只能在荷花小區樓下的花園裏,纡尊降貴地尋找其他志同道合的朋友。
十分幸運的是,我也找到了。
李醇是個與我同歲的小男孩,皮膚很黑,笑起來超傻。我對他的了解僅限于此。
但又有什麽關系,我們都是熱愛四驅車的兒童。
我們一樣高哼着:
直路後彎轉急彎轉斜
年齡無分參賽決勝者
………………
一個周一的清晨,李醇在我的苦口婆心下終于下定決心裝病不去幼兒園。我們約好了在樓下的小花園見面,一起去練車。
然後參加比賽。
終極目的就是上電視。
其實我并不太分得清動漫人物和現實的人的區別。
“儲悅。”李醇搓了搓手,他好像很冷,鼻子那裏還挂着長長的一串鼻涕泡。
我別開眼,艱難地深吸了口氣。努力把冒到喉嚨口的早飯給咽了下去。
物以類聚。
我跟陳染之呆久了,也總是被他傳染了一些潔癖的毛病。
難怪陳染之從來不和樓下的這幫烏合之衆一起玩耍,換他要是見到眼前人這衣服邋遢惡心的樣子,我不能保證他會不會當場昏過去。
李醇不知道是感受到我嫌棄的眼神,還是他自己覺的難受。他擡手用袖子抹了一把鼻子。
亮亮晶晶的一條,粘在了他黑的發亮的袖口。
嘔。
追夢真難。
當時才六歲的我,就已經為追逐夢想付出了我一天的好胃口。
“我們去哪兒練車啊?”他傻笑了幾聲,繼續開口。
我別過頭,盡量不看他,而是盯着我手上的那輛儲盛三包蒙牛為代價幫我組裝的‘天皇巨星’,但是他提出的問題卻引發了我的思考。
不過像我這麽冰雪聰明的公主殿下,世上又會有什麽東西能将我難倒呢。
我頭微微一昂,看着面前的李醇,一臉包在我身上的信誓旦旦。
片刻後,我和李醇站在了小區附近的一條柏油馬路上。
因為修路,所以在這條道上來往的車輛很少。
“儲悅,這裏是馬路!我媽媽說很危險的!”
其實我有點後悔把自己的名字告訴他。
從他粘着幹涸的鼻涕泡的嘴唇上,翻出我的名字,讓本公主殿下,有點不能接受。
我沒理他,默默的掏出自己的趕車棍。輕輕撫摸了幾下我手上的‘天皇巨星’。
“看你的喽。”我充滿愛意的對它說。然後一擡頭,便又是立馬換了一副面孔:“李醇,快點!你還玩不玩了!”
“玩!”李醇一咬牙,一跺腳!終于是将他媽完全抛到腦後去了。
那些年,如果你也正好從這條柏油馬路經過。
你會看到,飛舞着手中的藤拍,一前一後在馬路上飛奔着的兩個兒童。
你放心,他們絕對不是在幹架!
他們只是在追車而已!
追自己的四驅車!
我,從未見過脫缰的野馬,但是我此刻終于認識到了什麽是脫手的野車。
根本,跟電視機裏面放的,一!點!都!不!一!樣!
突然之間,我的‘天皇巨星’撞上了路邊的一個小石子,朝着路中央偏移了自己的路線。
當時我回身一看,正好有一輛摩托車正疾馳而來。
無論多少次回想起這一幕,我都會為我的奮不顧身而驚嘆,為我的愚蠢而後怕。
我沒有遲疑,直接追着‘天皇巨星’,一起跑到了路中央。
被車帶過的那一下,說實話,我真的不太記得了。
我對這件事最深刻的記憶點應該是,那個摩托車叔叔塞了我一百塊錢,同我私了。
那時候的的百元大鈔還不是少女粉,但是卻更為難得。
我從叔叔手裏接過錢,沒有哭,非常懂事得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叔叔,我沒事。”
叔叔見我這樣安然無損的樣子,反倒是遲疑了起來:“小朋友,不然我還是送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那個年代還沒有碰瓷,也很少肇事逃逸。
叔叔面上的關切是真心實意的,但是我的拒絕也是不容置疑的。
這事要是鬧大了,讓陳蘭知道我帶着人上馬路玩兒命,我還有活路嗎?
馬路危險。
誰不知道馬路危險啊!
我給了李醇一塊錢,作為封口費。
他沒有損失任何東西,還免費觀看了一場人車肉搏,刺激異常。這錢基本跟大風刮來送給他的沒有什麽區別。
我相信他會識相的。
但是顯然,他辜負了我對他的殷切期望。
當年奇多卡是十分流行的一樣單品。但很少有人能集齊,因為窮。
我拿着一百塊錢,沒有多猶豫,直接沖進了飯店隔壁的超市買了幾十包奇多。
當陳蘭怒不可遏地沖進家的時候,我正躲在家裏的陽臺上狂拆包裝袋。
“儲悅!”
我沒有開陽臺裏的燈,她就這麽站在門口,背着光。像是一尊兇神惡煞的佛像,吓得我手裏的奇多都掉地上了。
“給我過來!”
“哦。”
我緩緩站起,路過一地的粟米棒,跟在陳蘭身後走到了此刻正亮如白晝的客廳。
果不其然,我看到了李醇。
雖然他的臉上已沒有那副傻笑,卻更加讓我覺得咬牙切齒。
“你這個叛徒!”
也許是我聲音實在太淩厲,李醇聞言面部一抽,吓得直往他旁邊站着的那個女人身後躲。
“小陳啊,我知道你們兩夫妻開店辛苦,但是也不能不管孩子啊!你看這都跑到馬路上去玩了,她自己去就算了還一塊兒夥同了我們家小醇,這要出了個意外誰擔當的起啊!”
眼前這個臉跟李醇一般黑,眼睛狹小,鼻子大大的阿姨應該就是他媽。
“是我被車撞了,又不是你兒子!”
我受不了她看着我媽媽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直接給她頂了回去。
當然,下場也很慘。
陳蘭直接給了我一耳光。
這清脆又刺耳的一聲。
連一旁等着看戲的儲盛也給驚住了。他沒有拍手鼓掌,也真還算是念着我同他之間一點血緣。
被車撞的那一下,其實很疼。我的兩個膝蓋全部都摔破相。
陳蘭的一下,并不重。
但是我被打偏過去的頭,卻是很多年沒有真正回過來。
他們太忙了。他們沒空想要去了解教育兒子和女兒是不該用同一個方法的。
我拼盡全力,親手将自己拱上了公主的寶座。卻又一次次的被無情地拉下來,被自己所愛的人們。
如果那些年我認識西西弗斯的話,我一定話連夜收拾好行李,沖進希臘神話中去找他。
對當時的我來說,世間最重的巨石莫過于陳蘭和儲标對我這種囫囵吞棗的教育方法。
他們只看到了我霸道蠻橫的一面,卻從來不去關心我細膩敏感的內在。
我不是儲盛。
我是儲悅。我是一個張牙舞爪,需要被好好關愛,溫柔教導的女生。
僅此而已。
這一次,我沒有哭。我只是垂着頭。
“對不起,我錯了。”
但是語調中已經是無法隐忍的哭音。
這件事以我的全線崩潰而告終。
第二天,陳蘭帶我去醫院檢查。我沒有任何意見。
回來的路上,她又提起了去幼兒園的事情。
“儲悅,你需要去上學。”
換言之,儲悅,你需要教育。
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想,如果你再逼我,我就去死。
死亡的含義,六歲的我當然不能參透。
我只知道,死了,就不見了。
像我從未謀面的爺爺。
注定了我這一生,無論走到哪一個階段都不可能再同他遇見。
我正尋死覓活的,還是陳染之又喚起了我對生活的希望。
傍晚的時候,我聽飯店裏的小熊阿姨說,陳染之打架了。
他将李醇揍了。
天哪!李醇!那個鼻涕泡!
染染怎麽受得了!
☆、第 7 章
儲标。我的爸爸。鹹魚翻身案例的個中翹楚。
但我知道,其實我的爸爸很辛苦。
早年喪父,母親多病,下面又還拖着一個未出嫁的妹妹和還在讀書的弟弟。
難怪陳蘭後來不止一次地同他說,我真是瞎了眼才會嫁給你。
但是很奇怪,她視力很好,卻還是嫁給了他,并給他生了兩個孩子。
就是我和儲盛。
雖然儲标現在日子混得不錯。“大哥大”不離手,身上還随時都是筆挺的襯衫西褲,連無名指上的金戒指都有皇帝的玉扳指那麽粗。但是飯店剛剛起步的那些年,其中苦楚,無法言喻。
一家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