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沒有地方睡,只能擠在廚房的竈臺上。
正好是冬天,每天天不亮,陳蘭便背上駝着一個我,手裏牽着一個儲盛,三人慢慢一同走在十二月的寒風中,披着頭頂靛藍的天色。
人煙稀少的清晨,寬闊的水泥馬路仿佛都望不到盡頭。
這麽一大早,只是為去菜市場進今天的貨。
創業本就艱辛,還要帶着兩個拖油瓶,特別是我這個才一歲多一點,不會走路又不會講話的小人。聽說我小時候因為疏于照顧,便一直多病,發燒不斷,動不動就去醫院挂水。
那時候的我就是個洋娃娃,吃完飯,往床上一放,就可以待個大半天。
我已經無法窺探當時那個小小的我是如何打發這許多無聊又空虛的時光的。但是我總覺得現在的我如此熱愛獨處,一定也是跟當初有所關系的。
所有的這些辛苦困頓,自然都是陳蘭同我講的。
她還說,當時我們一家就像是出來讨飯的。
其實我一直都很慶幸,當時的我是那麽小,小到不足以記得任何事情。
原來我的皮肉早就代我的精神承受了許多的苦。
感恩,感謝。
儲标并不算是個嚴父。但他的原則性很強,比如他認為穿大紅色的蓬蓬裙就是不正經人家的小孩。
可是除去他原則以內的事情外,他對我的管教并不多。
像不去幼兒園這種事,要放別的家長身上來說,可能‘社會敗類’四個字都已經寫好,準備貼我臉上了。
但是儲标也就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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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遺憾的是,他對我的關注度。也許他早就已經算是歷經滄桑,也許他需要牽挂的事情太多。總之,我一直都覺得自己在他的眼中都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比如,我因為李醇這小兔崽子的告黑狀,而被陳蘭賞了一巴掌這件事。
當儲标從飯店回家,連鞋都來不及換的時候,儲盛,我親哥。早就聽聞了動靜,一把扔掉手中的筆,飛速地從房間裏沖到儲标身旁。
就差搖着他的尾巴。不然活脫脫就是底樓曹奶奶家養的那條小京巴。
儲盛将我一天的遭遇繪聲繪色地同儲标一一道來,自然也少不了一番添油加醋。
類似于‘被摩托車撞的在天上飛了幾分鐘’這種話,虧他也張得開嘴說。
所以他作文差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但是我這些我都不在意。我真正在意的是。
這所有的一切換來的卻只是儲标醉意朦胧的一句話。
“儲盛,作業寫完了嗎?”
仿佛電腦重啓,而文檔沒來得及保存,再打開全部空白一片。
躲在門口偷聽的我,就是這樣的一種心情。
空白。
是我不對。
我不該在黑暗中尋找黑夜,我又看不清她的模樣。
******
而陳染之,染染不一樣。
他為我揍了那個鼻涕泡一頓,冒着被惡心死的風險。實屬英勇無比。
周三的早上,不用上學的我還是起了個大早。
其實我真的覺得我是個不能上學的小朋友,因為我實在是太忙碌了。
我手裏揣着一袋剛從開水裏撈出來的蒙牛,候在我家門口。
“儲悅,關門!凍死我了!”
儲盛的頭從廚房裏探出來,對着我不滿的大聲嚷嚷了幾句。
“嫌冷你不會多穿點啊!”說完,我也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樓道裏不知道是哪扇窗戶沒關上,寒風陣陣。
“儲悅你欠收拾了是吧!”
儲盛剛醒,頂着一頭爆炸過後的亂毛,起床氣很是嚴重的樣子。
不過,我才不會慣着他。
我顫顫巍巍地捧起身邊矮櫃上的一大碗剛熱過牛奶的開水,威脅開口:“你要是敢剛過來的話,我保證全部潑到你臉上去。”
儲盛的起床氣頓時散了大半。
我這邊都已經跟儲盛戰過一個回合了,卻還不見陳染之從樓上下來。
不該啊。這個點,羊毛衫阿姨應該早就送他去上學了。我揣着手裏暖暖的牛奶貼在我冰冰的臉蛋上。努力壓抑着內心想要喝上一口的沖動。
正當我納悶的時候,樓上這時候傳來了一記清脆的關門聲。
這麽有質感的聲響,一聽就是陳染之家的門。
我立馬拼命探出頭左右張望,像是嗷嗷待哺的雛鳥一般,緊緊盯着樓道口的方向。
我要親手向陳染之獻上本公主對與他護主有功的嘉獎——我今天份的牛奶。
但是此刻我耳邊聽到的卻只有節奏錯落的高跟鞋敲地的聲音。羊毛衫阿姨緩緩出現在樓道的轉彎口,襯着她背後窗裏面照進的陽光,美得像是一位聖潔的仙女。
她百褶的裙擺随着下樓的動作輕輕搖曳,如同平靜的湖面蕩起的一片波紋。
溫柔地不可思議。
我愣愣的發了一會兒癡。
忍不住想,為什麽皮夾克叔叔會放着家裏這如同仙女的羊毛衫阿姨不回家,而要去找外頭的妖豔賤貨。
“妖豔賤貨”這四個字是我從李奶奶嘴裏聽來的。
我不太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但是我想只要是從李奶奶嘴裏吐出來的,應該都不會是什麽人話。
況且,提到這個詞的時候,她兩顆渾濁的眼珠子還使勁往上翻了翻。
“呦,儲悅啊,一大早的在門口幹什麽啊?冷不冷?”
在我回過神之前,羊毛衫阿姨先看見了我,她臉上挂着的依舊是淡淡的笑容。
她的笑容,像極了陳蘭冬日裏洗曬過後的床單的氣味。
陽光殘留的暖意混合着奧妙洗衣粉的清香。
被褥床單剛洗曬過的那幾日,是我最喜歡睡覺的時光。
“阿姨,染染呢?”我歪着頭,沒在她身後見到那個同我一般高的小小人影。
“哦,染染生病了,今天不去學校。”
羊毛衫阿姨說着,擡手屈着手指輕輕擦了下鼻子。
“啊?”
生病了?
“儲悅,你也多穿點,最近感冒的小朋友很多。”羊毛衫阿姨路過我,擡手輕輕摸了下我的頭。
羊毛衫阿姨和皮夾克叔叔,都很愛摸我的頭。
也許他們從來不曾意識到自己的這個潛意識的行為。
但是天知道,我喜歡死了這個滋味。
這種細細摩挲,被人輕柔對待的感覺。
人真的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明明羊毛衫阿姨和皮夾克叔叔都是非常溫柔的人。但是當他們處在同一個空間的時候,卻仿佛是被引爆的炸/彈。
面紅耳赤,撕心裂肺,魂飛魄散。
羊毛衫阿姨前腳剛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立馬就邁着我的小短腿,飛速朝着樓上奔去。
我才剛跑到樓道轉彎口,就被一記石破天驚的關門聲給頓住了步伐。
是我家的大門。
儲盛。我眼睛輕眯,眸中泛出一點寒光。
算了。還是染染重要。
“染染。”
我輕輕敲了幾下門。
門很快開了。
陳染之依舊穿着他那套水藍色的格子睡衣。我定睛細瞧了一翻,上次我的手指印還赫然在上。
“什麽事?”他人堵在門口似乎并沒有放我進來的打算。
“染染,你病了?”
我見他本就白皙的臉,越發地蒼白。都要勝過我家衛生間用的潔伴手紙了。
“嗯。”他沒什麽表情地點了點頭。“還有事嗎?”他反問。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今天的染染好像跟我以前認識的染染不是同一個。
特別冷酷。
“我……。”迎着他漆黑的眼眸,我踟蹰了一下;“我聽說你跟李醇打架了。”
“不是我跟他打架了,是我把他給揍了。”他皺了皺眉,似乎對我的說話很不贊同。
“為什麽?”
“沒有為什麽。咳咳。”陳染之說着咳了起來,還帶着嬰兒肥的臉上,潮紅一片。
“儲悅,你還有事嗎?沒事的話,我要關門休息了。”
“我可以陪你嗎?”
“不行。你太吵了。”
“我這次保證不吵。”
“呵,你哪次保證的是有用的?”
才八歲的陳染之已經學會了冷笑。
我終于察覺出了陳染之的不悅。我只當他是因為生病的原因。因為我自己一生病,脾氣也會特別暴躁。連儲盛在我生病的那幾天,見着我都是要繞着走的。
“那這個給你,你要快點好起來,我再來找你玩。”
說着,我獻寶似的将手上那袋已經涼透的蒙牛遞到陳染之面前。
“不要!”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說錯了哪句話,或者是做錯了什麽表情。
到底是什麽惹怒到了陳染之,他才會用那樣一種嫌惡的表情,毫無留情地揮掉我捧到他眼前的牛奶。
“啪”一聲。
友情的裂紋。
我錯愕地看着陳染之。幾乎連生氣都忘記了。
“儲悅,你以後別找我來玩了,你不是到處說我很無聊嗎!你一個女孩子家家的喜歡賽車這種男生的東西就很有趣?”
什麽叫針針見血,字字紮心?
陳染之的話就是!
“陳染之!”
我咬着牙,眼淚撲簌簌地落下。
滿腔熱血,只換來屍骨無存。還是不明不白的。
“你這個妖豔賤貨!”我轉身沖下樓梯之前,當然還不忘撿起地上的那袋奶。
儲悅走後。
很久,陳染之才緩緩地關上了自己的門。
其實,儲悅說的沒錯,他就是一個很無聊的小孩。但是,他就是不能忍受從那個髒得泡在洗潔精裏也不一定能刷幹淨的李醇嘴裏聽到這句話。
聽他得意洋洋地說‘這是儲悅告訴我的’。
儲悅喜歡很多東西,喜歡牛奶,喜歡大白兔奶糖,喜歡奇多,喜歡白雪公主,喜歡四驅車。她喜歡一切有趣或者無趣的東西。
她是個精力充沛,永遠不停歇的小朋友。
但是陳染之只喜歡一樣東西。
他喜歡一個洋娃娃。
這個洋娃娃的名字,叫“儲悅”。
☆、第 8 章
我和陳染之掰掉了。
當然,我一刻都沒有停歇。立馬就沖到了樓下的小花園去。
即使挂着滿臉還來不及拭去的淚水,我沒有多遲疑就伸手将正蹲在花壇邊抓西瓜蟲的那個“鼻涕泡”一把摁進了大地母親的懷抱中去。
“啊!!!誰啊!”
李醇撅着他肥碩小屁股對着我扭動了幾下,嘴裏是殺豬一般的的嚎叫聲。
李醇雖然跟我同歲,但是個子上卻輸了我小半個頭。再加上我久經沙場,他,根本就不是我的對手。
眼見他出氣多,進氣少了,我這才不甘心地松了手。
”哼!”
“儲……儲悅。”他擡起頭,嘴唇鼻尖上粘了不少的土,看上去更傻了。而他不大的一對眼中,此刻充盈着的是全然的驚恐。
畢竟,我‘荷花一霸’的芳名,不是徒有虛表的。
“你跟陳染之說我什麽壞話了?”
“儲悅……你哭了?”李醇慢慢站起身,不知死活地湊近我幾步,仰望着我鼻孔中将落未落的鼻涕泡。
“關你什麽事!”我手一推他,惡狠狠地沖着他開口,努力吸了吸鼻子。
“我沒說你壞話,昨天是陳染之突然過來找我,叫我以後不要跟你玩了。所以……所以我才把你跟我說的那些話告訴他的。”
儲悅說你對四驅車不感興趣。
儲悅說你只會彈鋼琴和對着本子畫符。
儲悅說你很無聊。
所以,她才會來找我玩的。
真的,不是我去找她的。
李醇這邊話音剛落,陳染之稚嫩的拳頭已經迎了上來。
這一幕,正好被路過回宿舍拿姨媽巾的小熊阿姨撞見。她一臉欣慰地笑了笑:陳染之終于想起來自己熱血無腦小學生的身份了。
為什麽陳染之叫李醇不要跟我玩了?
因為他不想跟我玩了,所以他就脅迫全世界的小朋友都不要跟我玩了?
所以他是想要孤立我?
雖然我幼兒園沒上過幾天,但是其中拉幫結派的精髓我可掌握得不少。
比如說每次跳“找朋友”這個舞,就我只能面對着一片空氣,握握手,敬個禮,說聲“你是我的好朋友”。
而我的“好朋友”寧願作別人的備胎,在一旁幹等着,也不願回頭看看我。
“伐要幫儲悅一道白相,的個鄉窩寧。”
她們湊在一塊兒,露出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說着些自以為我聽不懂的話。
呵。
我學着剛才陳染之冷笑的模樣。
其實後來想起來,我會的很多東西,以及對許多事情的初體驗,都是陳染之教給我,帶給我的。
只是要意識到這種影響,是在很久之後了。
李醇的話,讓我對陳染之的印象一落千丈。
真是活該他生病。
“醇醇,該去上幼兒園了。”
正在我對陳染之腹诽不止的時候,“鼻涕泡”的媽媽來了。
小孩的審美觀還未發育健全,但我也知道眼前的這個阿姨她并不漂亮。
尤其是同陳染之的媽媽相比較起來。
盡管李醇也較着勁說她媽媽是仙女下凡。
我想可能她媽媽和羊毛衫阿姨之間的區別就是,一個是正面摔地上,一個是安然落地。
李醇和他媽媽不是本市人,是比我還要再低一個檔次的存在。
而且,我從來都沒有見過李醇的爸爸。
“儲悅?”
她也看見我了。但是陳蘭的那一巴掌依舊火辣辣,我把頭一梗,并不打算理她。
“媽媽。”李醇幾步挪到她媽媽跟前,垂着頭小聲喚了句。
看的出,他好像很怕他的媽媽。
“你臉上怎麽了?”
鼻涕泡媽媽訝異的聲音激得我渾身一抖。
糟了。我閉了閉眼,是對命運的認命。
“我……我剛剛抓西瓜蟲,不小心摔到土裏了,是儲悅把我扶起來的。”
天哪。
沒想到。
我贊許的目光投向李醇。
算你小子識相。
而他媽媽正神色複雜的看着我,顯然她不想相信這個事實。
我扯了個無比燦爛的笑容:“不用謝哦,阿姨。”
說完,我轉身就大搖大擺地往家裏走去。
和陳染之絕交的第一天。我過得十分充實。
我拔了樓下花壇裏的三棵月季,回家看了兩集動畫片,以及一本圖畫書。還喂底樓曹奶奶家的小京巴吃了兩粒大白兔。在它被糖卡住,翻着白眼滾在地上一陣抽搐時,我鎮靜地逃回了自己家裏。
臨睡前,我還偷吃了一塊儲盛從學校帶回的的奶油蛋糕。
說到他的奶油蛋糕的由來,儲盛同班的一個女同學家裏是開面包房的。也許她見我們家是開飯店的,認為同是飲食行業,所以産生了一絲強強聯手的錯覺。
那個女生,幾乎隔三差五的就給儲盛送蛋糕。
可惜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而且更慘的是,儲盛還是一條養不熟的白眼狼。
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裏,舔了舔嘴邊的奶油。擡頭便是高高的天花板,再往上,就是陳染之的家。
打住。
我轉了個身,對着黑漆漆的牆壁,很快就陷入了夢鄉。
但是我的夢裏,全是陳染之。
他惡狠狠地跟我說,儲悅,你再也不要來找我玩了。
第二天起床,我依舊醒得很早。
我立刻就察覺到了自己身體的不适。我說不出話來了。嗓子那疼的像是火燒似的。
跟陳染之冷戰的第二天。
我發高燒了。
肯定是他傳染給我的!我像條死魚似的橫躺在床上時,憤恨地想。
今天陳蘭一大早就出門了。
我掙紮着從床上下來,跑到房門外。儲盛正蹲在鞋櫃前穿鞋。
“哥。”我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了一個字。
儲盛也聽出了我的不對勁。側過身,皺着眉頭看着我:“儲悅,你變聲期啊?”
變你個鬼的聲,期。
“我生病了。”我撅着一點嘴,眼角耷拉,擺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試圖喚起一點他內心深處的兄愛。
但很顯然,畜生的字典裏是沒有兄妹情誼這一說的。
“哦,好羨慕你啊,我也想生病,那就可以不去學校了。”
他不無惋惜的嘆了口氣,便提起地上的書包,絲毫不顧念病重的家妹,轉身走出了家門。
“對了,你吃了我的蛋糕,所以你的牛奶就歸我了。”
然後我終于明白,所謂手足情深。哪有什麽錦上添花,雪中送炭。
全部都是趁火打劫,雪上加霜罷了。
儲盛,你以後可千萬別落到我手上!
我生病了。家裏沒有人。我也不能去找染染。
因為我甚至都走不下床。
如果不是因為下雨,陳蘭提前回家收衣服。估計我已經在床上燒為了灰燼。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當時我已經神智不清,甚至都聽不清她對我說的話。
我只記得,她連衣服都沒來得急給我套上,直接将我裹在被子裏沖到小區門口,攔了一輛粗出車。
颠簸的視線中,只有我被子上米老鼠的圖案。
耳邊,是我不安的呼吸,或者是她急促的喘息。
我忘了。
如果我當時還有一絲清醒的意識,我就能驚訝地發現,從我家到小區門口這麽長長的一段路,陳蘭卻只花費了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到了。
但是我昏迷了。
人生中很多次互表愛意的時刻,總是被這樣調皮地錯過。
只是等到我足夠大的時候,我才能夠在過往的塵埃舊事中,找尋出了幾點關于愛的蛛絲馬跡。
人人都說遲到總是好過不到。
但是其實,我內心深處真正遺憾的并不是沒有在當下及時的對父母表達自己的愛意。
幼子的癡愛,對父母來說,不就是件一笑而過的事情。
為人父母真正渴望的愛,是當她們年華老去時,子女的一種不離不棄。
人都有依戀性,特別是當自己處于劣勢的一方時。
年幼與年老。都是如此。
我最大的愧疚是對于當年的我,那個小小的儲悅。因為我的看不清,她将自己孤身一人封閉在缺愛的孤島中那麽多年。
那個因為做夢夢到父母離婚自己被抛棄,而哭濕了枕巾的儲悅,一直背負着我最深的愧疚。
歲月不可回頭。人性的完整也歸功于無數次的後悔莫及。
所以,儲悅,我對你,愧疚且深表謝意。
我在醫院挂了一個晚上的水,第二天清早燒退了才回的家。
期間我幾乎一直在睡覺和昏迷中徘徊。
我不知道誰來了,也不知道誰走了。
我只知道我徹底清醒的醒來的時候,是躺在我自己的床上。
房間很安靜,只有桌頭鬧鐘指針的滴答聲。
以及,床尾,書頁的輕輕翻動聲。
陳染之從書中探起頭,看着我。
我閉着眼睛默默算了下日子。這是我們闊別兩天後的第一次見面。
“染染。”
我很久沒講話,發炎的扁桃體也還未痊愈。發出的聲音有一絲的怪異。
“你怎麽在這兒?”
你不是說再也不要跟我玩了嗎。
話一出口,我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我的委屈自陳染之開始,也應該在他這裏結束。
陳染之默默地從地板上站起身,走到床頭的位置。
他一伸手,輕輕抱住了我。
儲盛也這樣抱過我。
但是兩者的感覺卻截然不同。
“悅悅。”
你看,他一想讨好我,就準挑我愛聽的說。
我哭得更大聲了,壞心眼的将鼻涕眼淚蹭在陳染之簇新的的外套上。
陳染之抱了抱自己的大號洋娃娃。
小小少年的心中,驀然塌陷了一角。
MARIAGE D'AMOUR.
上周鋼琴老師同他講了這首理查德.克萊曼的曲子。
儲悅這個文盲對鋼琴曲并不感興趣。
但是他很喜歡。
“基于愛情的婚姻”。
而他的父母恰恰是站在對立面的那一種。
☆、第 9 章
對于我來說,成年人無往而不勝,這個想法覆滅的開始,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小羊阿姨。
小羊阿姨是小熊阿姨的好姐妹,也是我們飯店的服務員。
又是羊,又是熊的,沒錯,我們家飯店的名字就叫‘動物世界’。
并不是。
小羊阿姨和小熊阿姨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長相。小熊阿姨身材微胖,膚色雪白,臉大如滿月。
所以如果有客人白天想要賞月了,他就會跑到我們飯店來吃頓便飯。
而相較于小熊的壯碩,小羊則顯得細巧了許多。
不過巴掌大的臉蛋,服務員醜陋的制服也無法掩蓋其下凹凸有致的身材。最最要命的是她那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無論看誰,都有一番勾魂攝魄的勁道在裏面。
但是啊,她唯一的一個缺點就是膚色黑,不如小熊白亮!
李奶奶吐了嘴裏的瓜子殼,語句中惋惜的意味很重。但是她臉上挂着的明明是一種類似于‘幸好,還好’的表情。
小羊阿姨唯一的缺點也幾乎是小熊阿姨最大的優點。
這樣的兩個女性,手拉手,同住一個屋檐下,成為了好朋友。
女性情誼的微妙之處,我覺得在她們身上得到了一種淋漓盡致的體現。
我對你占據着絕對的優勢。
那又怎麽樣,我有着你絕對不可能擁有的,寶貴的東西。
小羊阿姨是我們飯店的店花二號。
你問一號是誰?
不才,正是在下,飯店千金,儲悅,我。
飯店本就是個人流往來巨大的地方,這往往複複的異性顧客中,對着小羊阿姨眉來眼去自然也是不在話下。
不過小羊阿姨雖然天生是張了一張‘禍國殃民’的臉,但是她對男女的情愛卻似乎完全沒有興趣。聽陳蘭說起過,小羊阿姨的家鄉是個非常貧困的地方,年年幹旱,莊稼歉收。她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出來打工了,家裏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卧床的父親,零零總總能喘氣要吃飯的,都幾乎靠着她一個人撐着。
所以,她拼命工作,根本無暇關心風月。是我們飯店最受歡迎的店員。
除了白天工作,她晚上還報了類似于夜大的學習班。
務必将自己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落實在實處。
因此,當我聽聞小羊阿姨被人騙了錢,而且這個騙她的男人還是她所謂的‘對象’時,我震驚了。
一向伶牙俐齒,笑意盈盈的小羊,第一次萎靡不振,愁苦滿臉。見她給客人倒茶的時候,我都有點擔心她的眼淚會不會滴到客人的茶杯裏。
聽說小羊來城市打工這麽多年攢下的錢全部被騙走了。
而她的那個‘對象’,是個本地人,承諾小羊會娶她,給她一個家。只是這樣的一個虛無缥缈的諾言,就能讓一向冷靜能幹的小羊頭腦發熱,赴湯蹈火。直到這裏,我才知道小羊想要擺脫自己那個家的欲望原來是那麽的強烈。
但是,所有的承諾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小羊賠掉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積蓄,還有她對生活燃起的那一丁點的希望。
小羊發現自己再也聯系不到那個往日給她山盟海誓的人後,第一時間跑去陳蘭那兒,預支了她下一個月的工資。寄回老家。
按時寄錢,就代表着她一切安好,勤勤懇懇做牛做馬。那麽老家的叔叔伯伯們也不會來找她麻煩。
飯店裏一同打工的幾個都很關心小羊。但是小羊謝絕了一切人的幫助。
人人都說天無絕人之路。
但是我沒想到,天有滅人之路。
沒多久後,小羊發現自己懷孕了。
再沒多久,她老家的人知道了她被騙和懷孕的事情。
所有事情的發展,就好似是多米諾骨牌,節節敗退。
一招損,滿盤輸。
那一天,浩浩蕩蕩地來了一夥人,堵在我們飯店門口。
他們粗布的藍衣裳上蓋着大大小的補丁,腳上軍綠色的跑鞋面上粘着塵灰與泥土。舉手擡足之間,全是風塵仆仆的氣味。
小羊推門從飯店裏走出來,她的身上依然還是穿着服務員的制服,但是臉上再也沒有那種熱情洋溢的笑容。
她整個人都很灰敗。
像是陰天裏被烏雲遮住都陽光。
我聽李奶奶說,那些人是她鄉下的叔叔伯伯給她找的親家。他們來抓她回去。
“羊啊,你這都不是黃花大閨女了,人李家肯要你就很不錯了,你就算是不為自己考慮,也為你爸爸你弟弟,還有你肚子裏的這個野種想想!”
我聽到小羊的媽媽這樣勸她。
“我的孩子不是野種。”小羊擡頭,冷冷地盯着自己面前佝偻着背的老婦人。
我不知道有着那樣冷酷又堅定神色的小羊,最後為何還是順從了。
後來,由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知道。
因為小羊的一個同鄉。這個同鄉,從和小羊一起出來打工到現在,足足有七八年的情誼。
旦夕之間,天翻地覆。
她告了密。
小羊的一生毀了。
頃刻之間,愛情,親情,友情,全是覆水再難收。
孩童時代是将“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這樣的話奉為真理的時期。
而成年人,早就習慣了‘口說無憑’,奉行一切的“白紙黑字”。
為什麽?因為成長的代價實在太過慘重。小羊阿姨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沒有無往而不勝的成年人,只有堅不可摧的‘白紙黑字’。
原來大人們,都是僞裝精妙的怪物。我想。
我害怕長大的想法,就是從這一刻滋生的。
******
但是沒有辦法,時間逼迫着我前行。
我看着眼前正埋首寫作業的陳染之。
有時候我真羨慕他,無論是山崩地裂,或者天下大亂,任何事情都無法将他與未完成的作業分離。
明明關于他媽媽和爸爸的流言蜚語已經幾乎已經飛遍了整個荷花小區,但是他依然能日複一日,淡定如初的過着自己無趣且又有規律的生活。
我很想同情他,就像我同情小羊阿姨那樣。
卑鄙地站在生活的制高點上,露出一星半點假意的關懷。但是,陳染之從來不給任何人有這樣的機會。他的鋼琴和學業蒸蒸日上,他的生活井井有條。似乎任何事情,都無法侵入他。
我想,這一點,他應該是遺傳了羊毛衫阿姨。
那個每日都将自己打扮精致,面帶笑容的女人。無論如何,你都是無法當面将自己的同情說出的。
還未開口,你便已經自行慚愧。
一年之中到了十二月。原本小孩子對時間的流失是十分遲鈍的,反正還有大把的光陰可以造作。
但是自從一邁入十二月開始,陳染之每次見我,都要提醒我一個殘酷的事實。
“儲悅,明年你七歲了,該上小學了。”
“染染。”我躺在陳染之的床上,打了個哈欠,有些犯困。
“嗯?”他頭都沒回地應了我一聲。
“上學好玩嗎?”
我有些好奇。
我認識的人中,只有儲盛和染染是在校的小學生。但是他們兩個的學習狀态完全不同。相對于陳染之的淡定,儲盛每天上學都跟奔喪似的。
“好玩啊。”
“有我好玩嗎?”我一下從床上跳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好勝心。
陳染之沒有立馬回答我,他握着手中的筆,慢悠悠地轉過頭來,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掃過我。
“儲悅,你到底什麽時候回家?”
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下來,小跑到陳染之身旁,哭喪着一張臉:“染染,我從進來到現在你一直都在做作業。你都不陪我玩!”
陳染之不看我:“儲悅,我需要學習。”
“染染,我想聽你給我講故事。”
“你可以去客廳看電視。”陳染之手一指門邊,送客的意味很濃。
“我不要,這個點動畫片還沒開播。”我開始耍着賴去搶陳染之手上的筆。
“儲悅!儲悅!你安靜下來!安靜!。”陳染之大聲叫我的名字,用曹奶奶訓斥她家小京巴的口氣同我講話:“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給你讀故事書。”
“什麽問題?”我立馬安分下來。仿佛是咬到了肉骨頭的小京巴。
陳染之依然戒備地将拿着筆的那只手背在身後:“你媽媽有說過明年送你去哪個小學嗎?”
我搖了搖頭。明年。對當時的我來說明天都是一種漫長的等待,更何況“明年”這樣這樣恢弘磅礴的字詞。我從來不曾想過。
我腦海中關于時間時間概念只有一日三餐和動畫片的播出的鐘點。
“你自己想上哪一個?”
荷花小區附近有兩個小學,一個實驗附小,一個紫荊小學。陳染之在實驗,儲盛在紫荊。
“哪個都一樣!”我脫口而出。
陳染之沒動,看向我的目光中是全然的不贊同。當時聰慧如我,立馬就反應過來。
“我去上儲盛的小學,我絕對不去給你添麻煩。”
“儲悅。”陳染之好像終于放棄對面前我這個文盲使用循循善誘的這一套功夫。
“記住,你要去實驗附小。”
“否則。”
“否則?”
“你就別來見我了。“
“好好好。”我滿口答應下來,雖然不知道陳染之為什麽要沒事找事:“現在可以給我讀故事了嗎?我想繼續聽你上次給我念的《安徒生童話》。”
陳染之終于放下筆,踮起腳從書架上,抽下那一本大紅色封面的《安徒生童話》。
豌豆公主。
真正的公主是睡在壓了十二層墊子和十二層鴨絨被上,依然會被那一粒小小的豌豆而膈得整夜睡不着。
陳染之的聲音軟軟的,意外地很有催眠的效果。
“染染。”我睡眼朦胧的趴在他的膝頭喚他。
“原來我是一個假公主嗎?”
說完,我便陷入了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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