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模樣。

再等一等,再等他的儲悅長大一點。

☆、第 16 章

那天梁藝琳一直将我安然護送到我家樓下。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哪裏來的好耐心,對一個同她關系并不好的女生如此的呵護備至。

或者說,可能她的性格就是如此。那樣的話,真是太可怕了。

後來,我同她的關系漸漸溫和,直至成為了一對可以攜手出入廁所的好夥伴。這樣一種關系的轉變,自然不是因為她送我回家這件事。而是她在回家的路上同我說的那一番話。

“儲悅,我真喜歡你。”

“你講話真有趣。”

“坐在你前面,我好開心。”

梁藝琳只是花了三言兩語的功夫,就成功的為我加冕。被人肯定的喜悅,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從這樣一個被我自己所仰望的人中得到。

她真有眼光,我開始漸漸有點喜歡她了。

但是,這樣的一種喜歡背後,也不是全然純粹的。我對她嫉妒依然存在,且随着我們關系的升溫與日俱增。她會送我漂亮的米菲橡皮,會給我帶當時十分珍貴的德芙巧克力,也會在我回答不出老師的提問時會緊靠着椅背,給我提示。我安然享受着所有她帶給我的好處,卻鮮少心懷感激。

是她喜歡我,我才跟她做朋友的。當別人向我問起我和她之間的關系時,我都這麽輕描淡寫地一句帶過。我才跟你們這些天天想着要倒貼她的人不一樣,我心裏冷笑。

一直到三年級,我們的關系都很穩定。但正如我所說,平靜湖面下,暗湧一直存在。

猶記得,三年級第一學期的一次單元模拟測驗前,宋老師上完新課正好還空了點時間。于是,她便想出了一個十分不友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

每位同學自己說說覺得這次單元考能考個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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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一個問題,對我來說,無異于将我宣判了絞刑,還需要我自己将頭伸進繩圈裏。說多說少,都是如履薄冰。

輪到梁藝琳回答,我看着她挺得筆直的背,聽見她的聲音。

“确保考到九十五分以上。”

宋老師欣慰的笑容還未來得及完全展開,便很快被我的回答給趕回去了。

“盡量考到八十分以上。”最後,我還是選擇誠實。實在是在大庭廣衆之下,我連濫竽充數的資格都沒有。

“目标定的這麽低,難怪成績一直都提不上去。”宋老師點了點頭,不輕不重地說了我一句。

輪到張淼淼。他輕描淡寫地開口:“七十分以上就很滿足了。”

我暗暗白了他一眼,滿足你個頭。

結果很快出來。

張淼淼一百分。梁藝琳九十六分。而我,儲悅,七十五分。

哈。當時的我真想把世上所有的數學老師全捆起來,丢到外太空,專門為她們設立一個數學星球。不要再苦苦為難我這個平凡的地球孩子了。

我真的很絕望。但是我可笑的自尊還不允許我将其表現在外。

“啊呀,失誤了。”我捏着試卷,把握着語氣小聲地哀嘆了一句:“這個計算題我明明會做的。”

“儲悅。”張淼淼抽過我手中的試卷,認真看我:“錯了,就是錯了。”

“你閉嘴!”我搶回自己的試卷。我想,你這麽聰明怎麽能夠體會到我的苦痛。

我小學一年級不會加減法的時候,陳蘭為了能讓我跟學校進度,每天五點不到就将我從床上拽起來。我從窗戶向外眺望出去,寒冬臘月,周圍俱是寂靜漆黑的一片。而那一眼望不到邊際的夜中,仿佛蟄伏着什麽猛獸。

客廳的頂燈照得我睜不開眼,我一邊哭一邊做陳蘭給我出的題目。

我想睡覺,我不會做,我不想去學校。眼淚啪嗒怕地滴落在白色的演算紙上,化出一個透明的圈圈。陳蘭的怒斥不滿,一次次擊潰我本就支離破碎的心。

“儲悅,你必須學習!不然你就要複讀了!”

“儲悅!你怎麽這麽蠢!”

“加法!是加法!你到底有沒有眼睛!會不會看!”

…………

我擡起早已凍得冰涼的手,在陳蘭橫飛的唾沫中,小幅度地抹了一把眼淚。我忍住胃中一陣陣的空虛饑餓,勉強握緊手上的筆,在紙上寫下一串歪歪扭扭的數字,照着加法的算法将一切重新來過。

是的,天還未亮,我必須重新來過。

張淼淼和梁藝琳,他們是數學王國裏的寵兒,他們游刃有餘。就像打超級瑪麗,我無數次摔倒在不同的煙囪裏,而他們早已經在終點升起小旗子等着我。俯視我。

“儲悅,數學不難學的,你可以的。”梁藝琳回過頭,面上挂着的是和張淼淼的同款表情。我知道此刻的她是真心的。

但是她不知道一個成語“因人而異。”

數學有萬千的定理可用,可化繁為簡。但是,人生沒有,生活沒有,我儲悅更沒有。

你要明白。當別人跟你說,這件事不難,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其實這件事很難,但我希望你能做到。而當他們同你說這件事很難,你要不要考慮放棄?真相根本就是,我不知道這件事到底怎麽樣,我只是不想你做到。

人說話中的藝術的巧妙,我很早便領略其一二。

于是當梁藝琳打算參加市裏作文競賽時,我同她說:“這個挺難的吧?”

但是她說:“難才好啊!有含金量啊!”

于是我默默地将自己準備投稿的作文給壓在了抽屜底下。

我內心的小小怪獸真正張牙舞爪的開始,是在梁藝琳的生日那天。她的生日在十月八號。剛過完國慶節的我們,不多時立馬又可以過一次節。

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每逢她生日,梁藝琳的媽媽都會提着兩個大蛋糕招搖一路到學校來。其中一個是送給三位主課老師的,另一個則是分給我們這幫學生的。梁藝琳頭戴着一頂七彩的生日帽站在講臺前,手裏握着一把塑料蛋糕刀。在旁邊她媽媽滿懷愛意的眼神鼓勵下,在底下一雙雙焦急渴望的注視中,她輕輕在潔白似雪的蛋糕上象征性地劃下一刀。

接着,這個蛋糕就會由她媽媽接手,在均勻地被切分成四十份之後,最後安然落到我們的肚子裏。

抹一把嘴上的奶油,打一個小小的飽嗝。接下來就進入了送禮物促友誼的環節。

今年依舊如此。但是蛋糕從前兩年的巧克力味換成了芒果味。

我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芒果味是我的最愛。但是看着講臺上的那黃橙色的蛋糕,卻陡然令我想起了儲盛壓在書包角落中的那一個。也是這樣,微微泛着黃,一副營養不良的德性。心裏突兀地有些發怵。

“儲悅!是你跟梁藝琳說的買芒果味的吧!”我後排的林元傾身向前,一手覆在我耳邊小聲地開口。

好像這一切都是梁藝琳對我的恩賜一般。明明今天的她已經是萬衆矚目的那一個了。不,應該說,每一天的她都是。我卻依然不得不被人拖進各種配角的角色中去。

我想做公主。但現實中我只是一個丫鬟而已。

梁藝琳切完蛋糕回到座位上,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坐下,便轉過頭,沖着我眉眼一挑滿是神秘地笑笑:“我特意叫我媽媽買的芒果味的蛋糕,你一定喜歡!”

我喜歡嗎?是的,我是喜歡。

我當時的面部表情一定十分僵硬,因為當我想要扯個笑回應梁藝琳的時候,卻直覺地臉上仿佛是上了一層厚厚的502膠水,連扯動一個小小的弧度我都無法做到。

“謝謝。”我張了張嘴。

蛋糕十分美味,但是每一口對我來說都難以下咽。我看張淼淼,他面前白色泡沫塑料盤上的蛋糕一口未動。

“為什麽不吃?”

我問他。

“我對芒果過敏。”他頭低垂着不說話,我從他異樣的沉默之中讀出了深深的難過。

“那給我吃吧。”我抿着嘴笑笑,作出一副貪嘴的樣子。沒等他同意,便伸手拿過他的蛋糕,埋頭大咬了一口。我的臉側都是奶油,涼涼一片,我感覺到了。張淼淼也看見了。

“儲悅,你的臉!”他手指着我,緊繃的白淨小臉上禁不住綻了個笑。

“嘿嘿。”我也跟着幹笑幾聲。

真好。不開心的人,有我一個就夠了。

很快又來到了送禮物環節。今年,在蘇老師的提議下,我們全班出錢一起給梁藝琳買了一份禮物——一副世界地圖的拼圖。也不知道是誰的馊主意。

這份禮物由我們的副班長齊亦親自送到梁藝琳手中。

“班長,祝你生日快樂,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話音剛落,班級裏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這句話我終于深刻地體驗到了。

早讀課放課。梁藝琳的媽媽有條不紊地收拾完一切,甚至連某些學生嘴邊還來不及舔掉的奶油她也伸手給溫柔的抹掉。班級裏的一切,又恢複如初。

梁藝琳媽媽走後,有幾個女生湊到梁藝琳身邊,争着要看她的那副拼圖。我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麽好看的,卻也忍不住偏着身子不經意地打量了一眼。

梁藝琳笑着有些吃力地掀開巨大的盒子。

“哇哦。”随着她的動作,緊跟着的是一聲驚嘆。

她早就已經習慣這樣被人群簇擁的感覺,甚至她可能都已經麻木了。我就坐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表情,卻也能猜出她的樣子,滿滿的平靜中帶着幾分不易察覺的無奈。

我與她,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又分明觸不可及。所有她擁有的,所有我渴望的。林立在這一前以後的兩個位置之間的,并不是一層稀薄的空氣,而是往後數年我拼命奔跑的歲月。

預備鈴響起。各位同學們這才驚慌地想起第一節是蘇老師的語文課,要默寫生字。大家頓時作鳥獸散,紛紛慌不擇路地逃回自己的座位。手忙腳亂地從桌肚了扯出語文書。

“啪嗒”一聲。也不知道是誰,逃跑的時候,挂到了梁藝琳桌上的拼圖。盒子掀翻在地,形狀不一的拼圖鋪了一地。

“呀!怎麽回事!是你吧!”一邊的路炎炎抓住他身側的李壯壯,大呵了一聲。

“不是!不是我!快上課了,你放開我啊!”李壯壯用力扭了幾下終于從路炎炎手中掙脫開來。

梁藝琳起身,對路炎炎搖了搖手:“沒關系的,撿起來就好了。”

“那我幫你一起撿!”

“我也是!”

“我也來!”

周圍的人紛紛蹲下幫梁藝琳撿拼圖。而我,作為她的好朋友。在這樣的一種場合,自然是不能缺席的。天知道我多想好好利用這寶貴的兩分鐘時間再把生詞背一遍。

“給。”我将手裏的拼圖遞給她。

“謝謝你,儲悅。”梁藝琳歪頭對我感激地笑笑。

我真是不配做她的朋友。

“蘇老師來了!”坐在門口的李壯壯大喊了一聲,為我們通風報信。

正好,地上的拼圖也全部撿起,大家紛紛散開回到自己的座位。

是全部嗎?

我的右手掌心微微沁着汗意,拼圖不規整的邊緣像是一把鈍刀,絞割着我內心顫抖的不安。方才不知道是哪一個剎那,我仿佛是鬼迷了心竅一般,握着拼圖的手收緊了就再也沒有放開。

實現一副完美的拼圖需要由一千塊小拼圖構成,而毀掉它,卻只需要一塊,就是此刻我手中捏着的那一塊。

我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麽?讓她也偶爾體會一把缺憾的滋味?我內心的小人換了一副奸詐的表情,沖我做了個鬼臉。

儲悅,幹得好。我聽見她這樣對我說。

“儲悅!儲悅!”張淼淼用手肘撞了我幾下。

“嗯?”

“發什麽呆呢?要默寫了,快把默寫本拿出來!”

“噢,噢!”

我機械地掏出我的默寫本,蘇老師說得字,我一個都沒有聽見去。看着空白一片的本子,我知道要糟糕。但是我也無暇顧及。

一放了課,我立馬裝着尿急的模樣沖到廁所。在鬼鬼祟祟張望了幾圈,确定沒有人後,我才将藏在袖口的是伸出。我望着手心裏攥着的拼圖,沒有遲疑,丢進廁所,緊接着拉了水箱的繩。

如大壩開閘一般的水流瞬間席卷着那片小小的拼圖消失在一個陰暗惡臭的世界中。我終于輕輕籲了一口氣。毀屍滅跡,這下再也沒有人會知道。

除了我。我深切的知道自己幹了一件卑鄙而不可告人的事情。我逃過了世人的譴責鄙夷,但是我終究沒有逃過來自自己本身的一種反噬。

那個時候的我不知道,原來良心的自責猛過世上萬千的洪水野獸。

☆、第 17 章

我小學三年級,而儲盛上初一了。

小學生與中學生,是天與地的差距。

時間的精妙之處,在其不動聲色的背後所蘊含的強大力量。幾經歲月的暗暗揉搓,儲盛早已蛻變。花朵一層層綻開她的花瓣,展露出的是它最嬌嫩脆弱的核心。而人的成長,是歲月為我們披上的一道道堅硬的铠甲,将你我最柔軟的那顆心重重封印關閉,從此再難有重見天日的時刻。

有一天儲盛漫不經心地從他書包裏掏出一塊蛋糕,丢給我:“喏,要吃嗎?”

我捧着手上的那塊蛋糕,短暫的喜悅退潮之後,剩下大片大片的是我孤立無援的驚慌。因為一塊蛋糕而要死要活的人,突然之間就只剩下我。

成長從來都不是天翻地覆的。她就像是精致花瓶上悄然攀附的裂紋,微不可見,但距離毀滅也卻只有半步之遙。四歲的年齡差距,不知道是從哪一個片段開始,幻化成了一座巨大的峽谷生生地橫亘在我與他之間。

似乎一切都沒有改變,但是分明一切都已經變了。

儲盛同我之間的戰争日趨減少。我與他相見甚至是攀談的次數也寥寥可數。每日回家吃過晚飯後,便是關上房門各自為營。

偶爾在客廳倒水是遇見,更多的也是視而不見。他開始有了自己的心事和生活,每周末他都要補課打球,有時也要約上人去電子游戲廳。

這些都是我不被允許進入的禁地。阻礙我們的,除了年齡的差距還有性別的差異。

儲盛很受女生的歡迎。畢竟他的長相繼承了陳蘭和儲标所有的優點。他在娘胎裏的時候,估計是自己拿着顯微鏡挑的基因。

不過太容易得到的東西,自然不需要花費太多的心思去照料,否則奢侈就失去了她的價值。有一次,我翻他的書包,在裏面翻出了一個用粉色塑料袋套着的盒子,我的心莫名地一陣砰砰跳起來。朦朦胧胧之中,我好像知道這盒子裏裝的是什麽東西。我擡手輕輕附在耳側搖了搖,只聽見一陣哐當哐當的聲響。

是一顆心嗎。

我想拆開看看,但又有點忌憚儲盛的毒打。正左右為難之際,儲盛的腦袋忽然從我身後探出,無聲無息如鬼魅一般:“喜歡啊?送給你了,我正好發愁沒地方處理。”

我轉過身不解:“啊?這是人家送你的!”怎麽可以這麽随随便便,雖然我的确也是有點想要。

“那又怎麽樣?拜托學人表白也要看看自己的長相,她那張滿臉青春痘的臉,啧啧。”儲盛說着十分誇張地抖了三抖:“對了。”他臨到要走,卻忽然一停:“儲悅,你以後大了可也別随便學人表白,等再過幾年看看你的臉還有沒有搶救的可能性。”

“滾!”我惱羞成怒,從儲盛書包裏随便抓了本書,劈頭蓋臉朝他臉上扔去。可惜,被他靈巧的給閃避了。

“哈!豬妹妹生氣了!”他沖着我欠扁地一笑,便轉身進了陳蘭儲标的房間。

我納悶地看着儲盛身影消失的地方。已經不止一次了,他都會趁陳蘭儲标不在家的時候,跑到他們房間去。剛開始,我還好奇想開門看看,卻發現門給無情地鎖上了。

他的秘密越來越多。

我手裏抱着儲盛剛剛送我的“禮物”,回了自己的房間。粉色的盒子裏裝着的是一個用貝殼拼成的小船。同這艘船一道裝在這盒子中的,還有一張同樣是粉色的紙。我攤開一看,原來是封信。

後來的我才知道,這樣的信,名叫“情書”。

信紙的反面空白的地方,寫着四個大字“儲盛,敬啓”。信中的內容,我看後只覺得一頭霧水,這情書是塞錯書包了吧。這個小姐姐認識的儲盛跟我認識的真的是同一個嗎?字裏行間充斥着的什麽“開朗”,“帥氣”,“深深地吸引了我”,“助人為樂”,“命中注定”等等我明明認識,卻又覺得完全陌生的字詞。

愛情讓人盲目。這句話我當時還沒接觸。

我只是想,這個小姐姐不是眼神不好,就是瞎了。真可憐。然後我又想到了儲盛提起她時說的話“滿臉的痘痘”,以及他的神情,是一種自然而然地不屑。

是因為情窦初開,所以才會甘願捧着一顆真心站在光天化日下任人處置。也是因為情窦初開,所以才敢對着少女一片的癡心随意踐踏,不顧後果。

我俯身拉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将手裏的貝殼船連帶着那封信一同擱置在一堆廢棄的雜物之中。我看着它,它也凝視着我。我搭在把手上手遲遲沒有動作。

我想到信中末尾的那一句話“儲盛,我喜歡你,真喜歡你。”我輕輕關上抽屜。驀然,心中有些惶惶然。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劊子手。

喜歡,是只有漂亮的人才配擁有的。比如梁藝琳,比如陳染之。

周一上學。我剛踏進教室門口,迎面撞上一個撲過來的身影。我下意識地一側身,已經盡了力避讓。還是無可奈何地被挂到肩,撞偏了身。

“對不住了啊!儲悅!”始作俑者李壯壯逃跑也不忘回過身同我打個招呼。

“李壯壯!你給我站住!”

我剛掀開嘴皮,還沒來得及開口,林元便緊追其後,像是陣風貼着我飄過。

“怎麽了?”千辛萬苦,我終于安全落座,問身旁正低頭玩魔方的張淼淼。

“不知道,好像是李壯壯上學的時候在校門口聽見個五年級的學生說,‘三一班的林元好可愛啊’,然後他把這話同林元講了。然後不知道為什麽林元就跟發了病似的追着他打了一個早上。”

“明明是誇她可愛,她幹嘛這麽生氣?”張淼淼嘆了口氣,表示十分地疑惑。

我擡頭望着窗外,林元正抓住了李壯壯,對着他一頓拳打腳踢。她通紅的臉蛋不知道是因為氣的,還是羞的。可是她的臉上,分分明明挂着的并不是怒意。

我回頭看依舊癡迷于魔方世界裏的張淼淼。心中默默吐了句髒話:你懂個屁!

林元似乎終于打到解氣,氣喘籲籲地從教室外回來。我翻出語文書,低着頭,裝作認真讀課文的樣子。但是一個字都沒有看進去。

林元剛一落座,便又有幾個男生女生擱那兒起哄“林元,你好可愛噢”。

“哎!你們煩不煩啊!”林元将書猛地一拍面前的課桌,嘴裏不滿地嘟囔着。整個三一班都知道了,林元被一個五年級的小男生誇可愛。可是林元卻很生氣。

為什麽生氣啊?

我僵着身子始終不肯回身。我太知道為什麽了。

“儲悅,你書反了。”張淼淼的頭忽然探過來。

我沒什麽好脾氣地将他往旁邊一推:“滾開,你懂什麽,這叫‘倒背如流’。”

“噗,儲悅,你真能說。”張淼淼話剛說完,便将手裏的魔方迅速地塞進桌肚。“蘇老師來了。”他用極快地語速低聲說了一句。

儲悅,你真能說。我不是滋味地又将張淼淼的話咀嚼了一番。我不想做一個只是能說的儲悅,我也想做一個可愛的儲悅啊。

可是誰又知道呢?沒有人知道。

臨近年底,學校要舉辦文藝彙演。梁藝琳作為新上任的文藝部部長自然當仁不讓。而且她從小就學小提琴,表演節目什麽的根本信手拈來。我突然想到,年夜飯桌上,她一定是戰無不勝的那一個。

女子無才便是德。我想陳蘭一定是受了封建社會的蠱毒,所以才會教出我這麽一個一無是處的女兒。但是,其實不是的,我知道的。她連給我梳辮子的功夫都沒有,又怎麽有興趣培養我的才藝。我能吃飽穿暖的活着,已經是她雖大的盡力了。

“儲悅,你要來看我們排練嗎?”放了學,梁藝琳盛情邀請我。

“嗯。”我擠了個笑,沒有遲疑地點了點頭。

排練地點在音樂教室。

我們還未走進,一陣悠揚的鋼琴聲便從未關的門中飄出來。我驀然腳步一頓。

“怎麽了?”梁藝琳看我。

“沒什麽。”我看着她手上提着的深色的琴盒,搖了搖頭。

音樂教室彈琴的人,果然是陳染之。大片的落地窗旁一架黑色的鋼琴,琴身在夕陽的餘晖中泛着柔軟的光芒。陳染之安然地坐在琴凳上。我已很久沒有見過他彈琴的樣子,或者我從未認真地見過,所以才會覺得這樣的他是如此的陌生。

“陳染之!”梁藝琳叫他,音調中是顯而易見地歡快。

鋼琴聲戛然而止。陳染之看見我,似乎并不驚訝。他對着我點了點頭,本來已經做好他将我視若空氣的打算,此刻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條件反射般地也向着他點了點頭,還扯了個不太自然的笑。盡量讓這一個招呼顯得稀松平常,好像是我們每天都會做的事。不多時,音樂老師也踱着步子,嘴裏哼着一陣小曲,悠悠地駕臨。

她先看到了我,連眼神都懶得停留半分立馬轉看向陳染之他們的方向,堆了一個模式化的假笑:“都來了,我們就開始吧。”

舞臺交給他們三人,我默默地坐在一邊的落地窗前,窗外暮色四起。我的心也是。我答應梁藝琳的邀約,并不是我真有多麽想要看她排練。

我只是不想回家罷了。找個借口順理成章地晚回家一點。我的家明明要比許多同學都還多一個人,我卻分明比任何人都要覺得孤獨。

可能因為我就是那一個多出來的人,一個不應該存在的存在。就像此刻的我,像是扒拉在別人窗臺,提着一顆心偷看別人的幸福美滿的一個乞丐。

小提琴悠揚的調子緩緩從我的身後攀附上我的肩。我聽見這聲音在我耳邊低語:快回頭看看,梁藝琳拉得多好啊。

是啊,多好啊。我卻固執的欣賞着窗外的夕陽,不肯偏轉一點眼神。更別說回頭了。回頭,我就輸了。

我以為只要有我一個人不表态,梁藝琳就不是優秀的。可惜我又不是皇帝,沒人會哄着我穿“新衣”。

“嗯,拉得真好,調子氣起得不錯。陳染之,你覺得呢?”

“嗯,是的。”

“待會兒合的時候,你要注意這個地方……。”

嗯,是的。我的心猛然一顫。

梁藝琳得到的是陳染之的誇獎。印象中我認識陳染之這麽久,從來就沒有從他的嘴裏得到過只言片語的贊賞。

也許都是我的問題,因為我實在是太泛善可陳了。我也是上了學,才發現世界的寬廣與自己的不堪。陳染之早我兩年,見世面自然比我更早。可能他早就發現了我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公主,固守在一堆廢棄的殘垣上,演繹出讓人發笑的故事。

我身後的樂器聲從剛開始的格格不入,到漸漸互相平穩融合。我不知道他們在彈什麽曲子,鋼琴的低沉,小提琴的輕快。兩者相得益彰,配合得幾乎綿密無間。

像是一對相愛多年的戀人,而不是夫妻。如果是夫妻,那一定是像陳蘭和儲标這樣。越來越多的争吵,越堆越深的隔閡。

感情愈發不和的夫妻,叛逆的兄長,還有一個無能的我。

“儲悅,對不起,排練的有點晚了!”梁藝琳拍了拍我的肩。

“噢,沒事。”我手撐着地板,緩緩站起。不知道坐了有多久,整個下半身都是麻的。我咬着牙抖了抖腿,才感覺漸漸好轉。

真的很晚了,天都黑了。

“我爸爸開車來接我,你跟我一起回去吧。”

我看着低頭立在鋼琴前沉默整理的陳染之,從剛才到現在一直在唇舌間打轉的話終于滑了出來:“謝謝不用了,我找陳染之還有些事。”

說完,我才看向梁藝琳,對着她故作抱歉的笑笑。

“噢,那好的。”

梁藝琳臉上挂着的是顯而易見的驚訝。驚訝吧?我跟陳染之。我笑意盈盈的表面下,暗含着一抹見不得人的得意。

“陳染之。”

梁藝琳走後,空曠的音樂教室只剩我們兩個人。陳染之依然立在鋼琴前,似乎還沒有要打算離開的意思。

我剛剛同梁藝琳說的那一句話,一時沖動的成分很濃。但此時此刻,最初的,這些帶着雜質情感,全部剝離清晰。蒼白的沉默中,我暗自下了一個決心。

“染、染?”我控制自己的嗓音,盡量讓其不要有太大的波瀾。

事隔三年。再次提及這個往日的稱呼,我自己都被驚住。時光呼嘯而過,帶走了我所有的美好,留給我的只有成長的苦痛。

而幸虧,我還有一段不錯的回憶。但回憶常常就像是壓縮餅幹,可以偶爾用來充饑,卻不能賴以生存。

“天快黑了,回家了。”陳染之俯身提起腳邊的書包。

“染染。”我又叫了他一聲,這次堅定了許多。

“儲悅?”

“你媽媽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對不起,你不要再恨我了好不好?”

恨,是什麽,我不知道。應該是讨厭更持久的一種情感。

“我媽媽現在很好。”陳染之低聲開口:“我也不恨你。”

輕而易舉地,一句話,似乎就将那晚他們之間的不快給抹去了。既然不恨,那那些曾經有過的冷言冷語又算是什麽?總不會是她的錯覺。

可是,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

“染染,原來讀書那麽辛苦,可是我那時候見你讀書好像每天都很輕松的樣子。”

“數學太難了,我一直都學不好。我們數學老師太兇了。”

“染染,我身邊的人都好厲害。只有我什麽都不會。我連別人欺負我都不能欺負回去,我太沒用了。”

這一刻,我對着陳染之,想要将這三年所有的委屈困苦全部傾倒在他的面前。以往每一次我落荒而逃的時候,都有一個陳染之可以收留我。而他卻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由我的手親自推開了。對着一直沉默的陳染之,我兀自滔滔不絕。但是說着說着,我忽然驚醒過來,察覺自己仿佛落入了一種凄惶的境地。

這些我的時過境遷的抱怨,不過就是冰箱中所有罐頭裏,過期的那一個罷了。它的包裝或許依然亮麗如新,但是內裏卻早已變質。就像此刻我所說的這些事情,也許我可以将其一五一十的場景再現,甚至照着蘇老師教的方法“适當的文學加工”一番,但是其中所包含的那一種現場傳遞的感情,早就在穿透時間設置的重重疊嶂時,變味甚至殆盡了。

我只是在背誦我的所有自認為的苦難遭遇而已。而所謂“背誦”只關乎正确,無關于“情感”。

“儲悅,你怎麽了?”我的失控,讓讓陳染之看起來有些措手不及。

“學習是可以一步一步來的。你不要急。”我知道陳染之并不擅長安慰人。

“嗯,我不急。”我努力點了點頭,我心上一直壓着的那一塊巨石仿佛有了松動的跡象。

“陳染之,我們和好吧。”像以往無數次那樣,我拖着有些沉重的步子,緩緩走到陳染之面前站定,有些鄭重地對他伸出我的左手。

事隔三年,這一次我們和好吧。

這一次,我們和好吧。陳染之。我突然發現,陳染之,他早就不再是我樓上那個日複一日彈着鋼琴的普通小男生。在實驗附小,“陳染之”這三個字,代表的是滿身的榮光。

是連梁藝琳這樣無可匹敵的仙女都要刮目相看的一種存在。

所以,就讓我們和好吧。跟你這樣一個閃閃發光的陳染之走在一起的話,即使平凡如我,是不是也有被人另眼相看的一刻?

我終于鼓足勇氣,跨越三年的生疏隔離,向陳染之伸出了我的手。這一次卻不再是因為“和好”的念頭,而是因為,因為。

陳染之,你是唯一可以讓我與衆不同的一種存在。這樣一種不同,還是梁藝琳臉上雀躍的表情告訴我的。

所以,這一次對不起了,我的染染。

我擡頭,對着陳染之輕輕一笑。

多年以後,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幕,總會想到蘇轼的那一句“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

是的,灰飛煙滅。我的眼前陡然漫出一場大霧,讓我看不清後來的許多事。

☆、第 18 章

陳染之回到家時,天已經黑透。他站定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仰頭看了一眼五樓的方向。卧室的窗戶,一縷暗淡的燈光從窗簾縫裏鑽出,似乎是正冷眼俯瞰着樓下浸在夜色中,踟蹰不前的他。

是他卧室的燈亮着,是常清在等他回家。但來自媽媽的耐心等

非獨生子女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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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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