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候,給他帶來的從來不是溫情,更是一種無言的枷鎖,是他想要掙脫卻又下不了決心掙脫的。

一路走來,他都在盡力扮演着常清心目中的好兒子,因為他不敢不這樣做。四歲的時候,常清帶他去琴行為他買了一架鋼琴。但是陳染之并不熱愛彈鋼琴。五歲的時候,他終于鼓足勇氣跟常清說想要放棄。

常清二話不說直接拽着他進了陽臺。一個磅礴大雨的冬天,北風刮得頭頂的鐵質衣架胡亂作響,陰冷的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臉上。

“媽媽,媽媽!”陳染之用盡全力,想将自己的手從常清那兒抽出來。他不知道她要幹什麽,他只覺得這裏太冷了。

常清冷冷看着小小的陳染之,用空出的一只手将陽臺的門反鎖上。“嘭”地一聲,驚得陳染之一個回頭。她這才松開了陳染之的手。但是,陳染之卻越發的驚恐了。

他眼睜睜地看着常清雙手撐着金屬的欄杆,雙腳用力向上一躍,身體随之在半空旋了一百八十度。像是一個冷靜表演的體操運動員。等到她人再落地,已經是站在了陽臺的外側了。狂風大雨中的她,顯得那麽飄搖不定,似乎随時都會跟着這陣風一起飄走。

“媽媽!”驚懼萬分地陳染之,當時才五歲的陳染之,張着嘴嚎啕大哭起來。

“媽媽媽媽,回來,回來。”他太害怕了,害怕到根本不敢接近陽臺邊的欄杆。

“染染,你還聽不聽媽媽的話了?”常清擡手拂掉粘在她嘴角的一縷濕發,眼神鎮定地開口。

“聽,我聽!”陳染之抽噎着開口。

“還學不學鋼琴了?”

”學,我學,我學。”

“以後我叫你做的事,你都要做,明白嗎?”

用的是這樣一種循循善誘的口氣

“嗯嗯嗯。”陳染之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只能順着常清的話猛烈地點頭。臉頰上挂着的淚水甩出去,落在地上和冰冷的雨水混為一體,也完全涼透。

常清見狀态,臉上露了個欣慰的笑容。轉而很快便從欄杆外翻了回來,只是她全身都已經被大雨打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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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陳染之低聲嘶吼着撲上去一頭栽在常清的腿邊。手上,臉邊,觸及到的俱都是一片透骨的寒意。陳染之禁不住松了手,仰其滿臉的淚水望着眼前這個渾身冰冷的女人。

媽媽好冷。陳染之心想。渾身都冷。

陳染之也有爸爸。爸爸也很愛他。但是卻不愛回家,也不愛媽媽。

是從那時候,陳染之漸漸開始懂得,世上最大的不幸并不是父母不相愛。而是媽媽愛爸爸,單方面的。

媽媽愛爸爸,但是她從來也不說。陳染之作為他們這場婚姻的一個目擊證人,親眼目睹着他們是如何從貌合神離一步步走到水火不容的地步。陳群在外的女人,不要說陳染之,早就整個荷花小區都已經傳遍。

別人都只看到常清每日打扮精致得出現在世人的面前,而只有陳染之親歷了她崩潰絕望,暗無天日的時刻。有時侯,她會整夜的哭,第二天白天将自己關在房間裏不見任何人。他的成長記憶中并沒有一個會給他唱歌讀睡前故事的媽媽,他有的只是常清撕心裂肺的哭聲。

常清和陳群之間的争吵可謂家常便飯。連儲悅都有幸撞見過幾次。因為他們的戰争通常是在陳群一踏入家門口的那一剎那便爆發的,常常連門都還來不及關上。

好像門口的位置布了一個兇險的地雷陣,一踩即爆。

每次吵完架,等到陳群摔門而去,常清便會撲到他房間緊緊将他摟在自己的懷裏,好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寶般。

“染染!媽媽只有你了呀!真的只有你了呀!你要聽話啊!聽媽媽的話啊!”

聽話?陳染之的嘴角牽了牽,無聲的冷笑。他還不夠聽話嗎?他到底還能怎麽聽話?陳染之漸漸明白只是常清的一個娃娃而已,乖順聽話,必須任她打扮。

陳染之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存在于被樓下的那個小姑娘堵在樓道裏的那一個下午。她慘兮兮的皺着一張圓乎乎的臉,同他說着一些前言不搭後語的東西。

而他,卻莫名地被說動了。

她學常清也叫他染染。她也常常不顧常清對她明晃晃的不喜歡,厚着臉皮來找他。

她是他的洋娃娃。他只希望她能夠順着自己的意願無憂無慮,甚至是沒心沒肺地過好每一天。這樣的就夠了,讓她加倍的擁有他所沒有的東西。這便是他的快樂。

但是所有快樂中不完美的那一點,就是小孩子對自己的洋娃娃總是有着格外強烈的獨占感。

可是就連這份只屬于他的獨占感,也一同被常清奪走了。

老舊的樓道中,只有頭頂一盞橘色的燈陪伴着他。陳染之盯着面前的這扇黑色的鐵門,輕輕握緊了他手裏的那串鑰匙。

頭頂的感應燈不知道是第幾次暗下了,陳染之輕輕跺了跺。燈亮了,門卻也開了。他有些受驚地往後小撤了一步,才擡頭看站在門框旁的人。

還好,是外婆。

“外婆。”他輕輕叫了一聲。

“怎麽來了也不進來啊?”

“我在找鑰匙,可能忘帶了。”說着,他将握着鑰匙的那只手緩緩背在身後。

“快點進來。”外婆往牆邊一靠,給他讓路:“你媽媽等你老久了,今天怎麽回來嘎晚?”

“老師讓排練年底的文藝彙演,我今天早上出門的時候跟媽媽說過了。”老舊的樓房,玄關處實在是狹小。陳染之貼着另一側的牆,擦着外婆的身走進飯廳。

說是飯廳,其實更像是個雜物間。不過兩三平方大的一個空間,靠牆的位置擺了一張棕紅色的八仙桌,桌沿的油漆褪了大片顯露出原木色的本質。像是一件破了絮的棉衣。以這張桌子為圓心,周圍堆放了各種各樣的雜物。有過期的報刊雜志,折疊整齊的紙箱,還有花花綠綠的空飲料品。

陳染之小心避讓着腳下的東西。他知道這些都是外婆‘寶貝’,每次搖着鈴铛騎三輪車的人經過他們家樓下,外婆一定立馬放下上的活,遙遙對着那人喊上一嗓子。

“我家有!過來收!”

聲音大到足夠侵入附近每扇洞開的窗戶裏。所以才會有人說,五樓那個撿垃圾的老人。

外婆跟在他身後,一手越過他,掀開蓋在桌上的罩子。陳染之眼神一斜,瞥到了她暗灰色大衣袖子內側的一大塊補丁。

他很快收回自己的眼神。桌上只擺着一個白色的瓷盤,盤中是一疊炒青菜,涼透了的。

也許外婆也覺得這樣一盤菜似乎有些寒酸,努了努嘴:“現在小青菜打了霜,可好吃了。”

“可好吃了。”她說完又無意識地重複了一遍,說着放下手上還提着的塑料罩子:“我給你盛飯啊,侬先把書包去放掉。”

“嗯。”陳染之點了點頭,轉身進了自己的小房間。這麽一戶小兩室兩廳的房子裏,他還能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房間,已經實屬不易了。為此,媽媽同外婆擠一個床。而外公則不得不搬到客廳的沙發裏睡。

其實他也并不需要這樣一個‘從牙縫裏擠出來的’的房間。外公六十多的人了還在跑出租車,每日淩晨出車回來,還不得不拖着一身的疲憊擠在那個逼仄的沙發上休息。

每個清晨,都是外公如雷的鼾聲将他喚醒。自責,不忍,到最後的負罪感。萬般情緒,在他對着衛生間的鏡子刷牙的這短短兩三分鐘內,已經是全部從他的心頭上都走了一遍。

也許,這就是常清的目的。

她說,陳染之你一定要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學校,将來才能好好報答外公。

她說,陳染之如果你爸找你,你一定不能理他。是他不要我們這個家的。

她還說,陳染之你以後再也不要跟儲悅這個小姑娘一起玩了。她什麽都不好,只會拖你的後腿。更重要的是,你不要忘了,媽媽變成今天這樣都是她害的。

用情感作為人質,進行綁架,一直都是常清最擅長的一手。連外公外婆,她也都不會放過。

“我當初為你們的寶貝兒子還債出了多少力多少錢,難道你們忘記了?你們做人父母的有沒有良心啊?現在我落難了就看不起我了是吧?不管我了是吧?那我今天就拖着你們外甥死在你們家門口,讓全部的人都知道咱們家的醜事!”

“哎,不是這樣的!我們小清以前不是這樣的啊!”陳染之不止一次見到外婆捶胸頓足地對着淩晨出車回來的外公哭訴。兩個年過半百的老人,頭發斑白,經半生沉浮到老卻還不得安寧。

其實,負罪感這種東西,陳染之的确一直都。但不是對任何人,是對他自己。對他作為常清的兒子,而對自己感到深深的愧疚。

誰不自私,誰又不自利。幸虧在這個家中,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足夠的資格可以指責他。他的家人都是互相利用,他的親情只是海市蜃樓。

陳染之放好書包,再從房間裏出來,沒走幾步便瞧見了剛剛那個他一心以為會出現在自己房間裏的人。

陳蘭坐在輪椅裏,正擡頭盯着飯桌,上面僅有的一盤菜。她似乎十分專注,仿佛在靜靜欣賞一件上好的藝術品,就連陳染之靠近了,她都沒有察覺。

“媽媽。”陳染之站着,十歲出頭一點的少年,已經比坐着的常清要高出不少了。他同她講話,都需要帶着點俯視。

“染染。”常清小幅度地昂着頭看他:“你又長高了一點。”說完,她兀自笑了笑。

“嗯。”陳染之不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媽媽你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的話,就不要打擾我吃飯了。

“染染。”常清手下利索地滾着身側的輪子一直往後退到牆角,在一堆雜物中硬是為他讓出可供他走過的空間:“文藝彙演重要也重要不過學習,你馬上就要上初中了,你自己心裏有數。”

“嗯。”陳染之彎身坐下,背着常清灼灼的視線,就着兩三片菜葉就将一大碗白米飯全數都給吞下了。食不知味,吃飯不知道什麽時候也成為了一件常清安排給他的任務。

“我吃完了,回房間做作業了。”手上的碗不輕不重地放下。

“嗯,碗放桌上,一會兒外婆會收拾的。”常清說着滾着輪椅,有些艱難地回去了自己的房間。

陳染之立在原地,有些發愣地盯着常清的背影。他仿佛看見她套在褪了色的老式棉衣裏身體住着的靈魂,正随着她身體的衰竭而一步步地枯萎。

常清自從上次那一摔,不僅摔成了半身癱瘓。更落下了一堆大大小小的後遺症。陳染之覺得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的無動于衷

只要還活着,就可以了。

就如同常清對他的期望一般,只要優秀,就可以了。因為只有足夠優秀,才能讓那個不愛他的人深深後悔。

你看,你抛棄了這個家,你損失了這樣一個優秀的兒子!

不過如此,他,陳染之,不過就是常清向陳群報複的一種手段而已。

這樣的他,讓他在儲悅的面前,感到自卑。

☆、第 19 章

家中的氣氛日漸緊張。

我回到家,客廳裏的燈沒開。只亮着廚房的一盞燈,裏面傳來一陣輕微的動靜。我将書包卸下丢在鞋櫃旁,循着動靜往裏走。白織燈燈光下,正在廚房裏“忙前忙後”的人,不是陳蘭。

“哥。你在幹嘛呢?”

儲盛嘴裏咬着根木筷,雙手抱肩,正松身倚靠在牆邊。聽見了身後的動靜,他才慢悠悠地別過頭,一擡手拿下嘴邊的筷子:“回家了啊?今兒有點晚啊。又被老師留堂了?”

“媽媽呢?”

儲盛聳了聳肩:“我也不知道。剛回來,就沒看到人。”

“你在幹嘛?”我聞到一陣熟悉的香味,是從液化氣竈上的鐵鍋中冒出來的。熟悉的泡面的味道。

“煮泡面呗。你的自己煮,這可是我的。”儲盛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趕在我開口之前就将成功讓我閉了嘴。

“我……我煮的沒你好吃。”這句聽起來好像是恭維,其實是實到不能在實的實話了。儲盛在煮泡面這方面絕對是有着超凡的天賦,我有幸被施舍過幾口,那味道似乎現在都還勾留在唇齒之間。

“起開,你可別打我的主意。不就放水放面再放調料的事兒嗎!人要學會自己動手,才能成長得更快!你們老師沒教你嗎?”儲盛說完,提着手上那根剛被他咬過的筷子,一點我的額頭。

這塑料花一般的虛假兄妹情。我也是有骨氣的人,沖着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知道了,你燒好了快走,別占我的地。”既然儲盛對我的請求油鹽不進,我說話自然也就沒啥好口氣了。

“呦,這兇的,啧啧。”儲盛咂巴了兩下嘴,上前一步關了火。又轉身從碗櫥裏找出一個白瓷的湯碗。我眼瞅着他單手握着鍋柄,手腕輕輕一翻,整鍋的面便連帶着湯全跳進了那碗中。

不知道為什麽,心裏有點感嘆。

這麽一個輕輕松松的動作,我卻是辦不到的。我必須先将面一點一點夾出來,然後再用湯勺将湯盛出。耗時又耗力,自然還耗我的耐心。後來我看韓劇,才發現劇裏面的人都是端了個鍋子直接開吃,我真是不禁為他們的智慧贊嘆。我怎麽就沒想到呢?這個後悔啊。

儲盛端着碗悠然地走出廚房,經過我時,還捧着面碗做作的深吸了一口氣。真是讓人不能忍,不能忍受這泡面的香味。儲盛前腳剛走,我便立馬從櫃子裏又翻了包泡面出來。

開火,倒水,煮上。

是的,煮泡面的确是不難。不過。

“哐當”一聲巨響。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翹着二郎腿吃泡面看電視的儲盛,冷不丁被這記突如其來的巨響給震慌了手腳。

“啊!”緊跟着又是下慘叫。儲盛當下扔了手裏的筷子,拔起腿就往廚房裏沖。米白色的瓷磚地上泡面和湯淌了一地,黑色的大鐵鍋屁股朝上反扣在地。光是看這慘案現場,估計儲盛就能對剛才發生的事兒猜出個大概。

“你直接上手倒得面啊?就你那小雞胳膊哪來的力氣?”儲盛生氣的時候同儲标真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嘴角下沉,眼睛微眯。聲音不高,卻都有份不怒自威的氣質。

“哥,我疼,腳上好疼!”我縮了縮脖子,扁着嘴,眼淚汪汪地看他。

“燙着了?燙着哪兒了?真是活該,走,我抱你去沙發上看看!”儲盛跨過一地的狼藉,兩手伸到我腋下,僵硬着身體将我一路提到了客廳。

我人陷入軟軟的沙發,儲盛漲紅着的臉終于長籲了口氣:“我去,儲悅你吃什麽的,怎麽能這麽沉啊?真跟頭豬似的!”

我現在腳背上方才被面湯燙着的地方正痛得發緊,完全無暇顧及上儲盛對我的挑釁。

儲盛蹲下身,将我腳上的拖鞋一脫,又上手将我腳上的襪子也給扒了。完全都沒事先同我打個招呼。

“啊啊啊。”我疼得躺在沙發上一陣狂扭,像是被踩住了尾巴的壁虎似的。可惜我是不能斷腳自救的。

“別動,就這麽點,至于嗎!”儲盛擡手拍了下我的小腿,不屑地開口:“坐着別動,我去弄點涼水來!”

“什麽至于嗎!又不是燙在你腳上!你就知道說風涼話!禽獸!”疼痛就像是根引子,勾起我心中一分莫須有的疼痛。我尖着聲朝着和儲盛離去的背影扯開了嗓門大聲嚷嚷:“禽獸!禽獸!”

不多時,儲盛便從洗手間折回來,手上多了個藍色臉盆:“還這麽有活力,看來燙得不夠厲害啊?”

我的确是有點喊累了。便懶得再理他,像是洩了氣的皮球,軟塌塌的一堆躺在沙發上,毫無生氣。

儲盛耐着性子給我洗了腳,又塗上了牙膏。

“爸爸媽媽怎麽了?飯店又是出什麽事了嗎?”我晃了晃腳,肉乎乎的腳背上蓋了一層厚厚的白色牙膏,而我的疼痛似乎也真的有所減輕。

儲盛起身,擡腿便是沖着那藍色的臉盆一腳。水晃蕩開來,灑了大半。他毫不在乎地一彎腰,便順勢也一道在我身邊落座。

“你管這麽多幹什麽?讀你的書不就得了!”

“我們家的飯店是不是要倒閉了?”我這不是空穴來風。有一次我半夜起來上廁所,正好撞見了陳蘭和儲标在陽臺上的争吵。

“倒了又怎麽樣,不到又怎麽樣?”儲盛手上轉着黑色的遙控器,有一搭沒一搭地看着電視裏的節目,此刻正是新聞聯播的時段,這是儲标最中意的節目。

“哥,你以前我跟我說過的‘時間不多了’,是什麽意思啊?”

“你還記得?”儲盛斜着眼看我,從他稍有拔高的語氣裏,我讀出了他的驚訝。

“就你這豬腦子?”

“……。”

“哎。”我,壓下蹿到嘴邊的髒話,深情地嘆了口氣:“你不知道,當時你說這句話,我還以為你要死了呢。我可是傷心難過了好久。”

“騙誰呢,就你?我看你開心得整夜沒睡着還差不多?”

“我……。”我想儲盛可真是有自知之明啊,實在是難能可貴。

見我語塞,儲盛轉頭涼涼地看了我眼,臉上挂着的是一副:我還不知道你的表情。

“我們家飯店真的要關了嗎?我……最近常常聽見爸爸媽媽吵架。”

“嗯。”儲盛不耐煩地點了點頭,拿着遙控器伸手一點,電視機屏幕便瞬間黑下來。

我坐在沙發上,隐約可以看見暗掉的屏幕中,正映出我和儲盛兩人的影子。黑乎乎的一片中,無法看清各自的神情,只能勉強瞧出個大概的輪廓。或者,這一刻,我們本來就是面無表情的。

就像生活,毫無預兆地暗淡,只剩一片迷茫的前途。

“那……怎麽辦?”過了小半會兒,我都還不能消化儲盛那只有一個字的回答。我只是本能地順着他的答案又疊加了一個附贈的問題。

為什麽不能消化呢?明明是早就有所預見的結果。

我一直認為,突如其來的災禍,才是災禍的本身。而那些“有所預見”的,除去災禍之外,它本身還帶着一種對精神的折磨。在有所預見的同時,你自然有所期待。

“什麽怎麽辦?”儲盛放下一直翹着的二郎腿,從沙發上站起身:“儲悅,這是大人的事。不該是我們能管的。我回房間做作業去了。”

“哥!”我出聲挽留他:“我餓了。”

儲盛離去的腳步出人意料地停住了。

他好像總是很自在。我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鎮靜可以如此滴水不漏,僅僅是因為他比我年長的四歲嗎?想起兩年前同我說的那句話,那句“時間不多了”,此情此景中,我才猛然了解到他當時的意義。

其實,他早就知道了。他肯定也如我現在這一般無措,茫然過。但是他都甚至找不到一個人可以來傾訴,因為當時的我實在是太小了。

連陳染之同我說的那句“栀子花的味道是離別的味道”,其實當時的我也都一個字也沒有聽明白。

“儲悅。”儲盛又重新坐回沙發:“還有一件事。”

不等我問這件事是什麽。儲盛便又吸了口氣繼續說下去:“奶奶在醫院裏,快不行了。”

快不行了,就是快要死了的意思。

飯店倒閉,奶奶不行了。所有的消息,接連而至,對我們這個家來說,可謂都是噩耗。

“哥哥,你難過嗎?”我歪着頭看一旁的儲盛,今夜太多的信息,幾乎已經讓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未來究竟會有什麽在等待着我?我想儲盛應該能夠告訴我。

“難過什麽?”儲盛吸了吸鼻子,帶着點這個年齡的少年固有的滿不在乎:“這些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很早以前。飯店要倒閉了,奶奶得了絕症。”

我認真盯着儲盛的側臉,想從他嚴絲密合的面部表情裏找到一絲的松動。但是無論我多麽努力,我始終是無法從他的臉上讀出一星半點類似傷心痛苦的心情。

因為他說他早就知道了。有多早呢?可能是兩年前的某個深夜。在我沉睡的時候,他偶然半夜上廁所,正好撞見了正吵得不可開交的陳蘭和儲标。

“噓。不要告訴儲悅。”

我想,當時的他們三人之中,一定有一個人說了這句話,一定。

我始終堅信。

所以後來,白露手指着我的鼻子,滿目兇光地讨伐我時。我也只是低下了頭,握緊了我的兩個拳頭。指甲深摳進掌心的鈍痛,加深了我對她當日的那一句話的記憶。

“儲悅!你這麽多年一路順風順水地走來,你難道不知道要感謝感謝你哥哥嗎?”

“為什麽?”況且我的人生從來沒有順風順水過。我翻過的船,我溺過的水,你只是沒有看見罷了。

“他比你早生了四年,為你擋了多少苦難,幫你少走了多少的彎路!你有沒有良心啊!”

當時我一定是被氣到神志不清,否則我怎麽會竟然生出了一分對她這番“無理取鬧”的贊同感呢。

很長一段時間以內,我的眼裏看到只有被儲盛搶走的那袋牛奶。哥哥是個惡魔,哥哥是最大的反派。

其實,不是的。哥哥就是哥哥。他比你年長,比你更早的承受社會的動蕩。

“儲悅,你知道嗎?‘翠’這個字下面的一豎不能擠到兩個坐着的小人中間,不然就是錯的。”

“你怎麽知道?”

“呵,當初你哥我可是被罰抄這個字抄了兩百遍的?”

我始終記得一個陽光燦爛的周末下午,我和儲盛一道趴在客廳的茶幾上做作業。電視裏正放着重播的《四驅小子》。奇多和喜之郎的殘骸掉了滿地。

我舔了舔嘴角的餅幹屑,抄寫本上的字每個都寫得歪歪扭扭沒一個是貼在線上的,好似都要駕鶴仙去的模樣。儲盛的頭就是在這個時候別過來,筆尖一點我本子上的那個“翠”字,用的是難得認真的語氣。

也是因為儲盛的提醒,那一次的抄寫我得了個優。不是因為我的字有多好看,事實也很醜,而是因為我是全班唯一一個将“翠”這個字寫對的小朋友。

當時蘇老師問我為什麽能寫對這個字,當着全班的面。

“儲悅。”她眼含鼓勵地看着我。

我心下一慌,撓了撓頭,做出一點不好意思的樣子。其實我是在掙紮,這份功勳章到底要給誰。

“我看書的時候……我認真看了好幾遍,發現的。”

顯然這是蘇老師最想要的答案。她對着我肯定的笑笑,随即轉過視線對着底下一衆坐着的其他學生,板起臉。

“聽見了嗎!你們抄書怎麽抄的?都不會看書的啊?以後也要跟儲悅一樣,看清楚了再給我抄上去!知道了嗎!”

“知道了!”

所有的人,除了我,包括梁藝琳,都異口同聲地回答到。

蘇老師的那個笑容,是只獨屬于我的。我想她一定不知道這樣一個公式化的笑容,卻曾經點亮過我一個星期的好心情。

而儲盛也一定不會知道,我曾經因為他無心的一句提醒收獲過這樣一份意外之喜。

在這場環環相扣的秘密中,我是唯一的揭秘者,更是唯一的受益者。

所以白露說得沒有錯。所以即使為了儲盛,我也該要忍耐她。哪怕用上自己的尊嚴與驕傲,去接納她迎面傾倒在我臉上的卑微與恥辱。

我并不能做什麽。如果可以,這一次作為一個妹妹。我會繼續扮演一個守密者,看管好我與白露之間的種種。

再一次,讓儲盛永遠不要知道這所有事情的存在。

為家人犧牲,為所愛的人成全,我可以的。儲悅。

我可以的。

☆、第 20 章

陳染之和梁藝琳放學後在音樂教室進行的排練,自從上一次後,我沒有再參加過。當然讓梁藝琳也沒有再邀請過我。

我們之間的那條平靜江河,靜靜流淌了這麽久,終于泛起了波瀾。終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用這個詞,仿佛我在在期待着這樣一天的道來。事實是,我也的确是在期待。當然,梁藝琳的表現也十分克制,一貫的維持了她的體的高水準。我們依然在課間手拉手去廁所,中午吃飯的時候,她也仍舊會端着自己豐盛的飯盒轉過身與我共進午餐。

我們嬉笑地聊着《美少女戰士》的最新劇情,而她也毫不在意我說話時噴出的飯粒飛進了她的飯盒。

我當然不是故意的,她自然也不會對我說什麽。只是我沒再見她再多吃一口飯。其實她原本可以笑着擠兌我幾句,然後再将被我“污染”過的那一塊大大方方地挖出來丢在飯盒蓋子上,或者是我的飯盒裏。

總之不該是這樣的一種過分矜持的做法。我突然心生驚訝,命運的手在當初究竟是變了一個什麽戲法,我會與她成為一對好朋友的呢。我們的友情一直維持的過分精致。而這樣的感情,注定只能發生在白日,她是過不了漫長黑夜的煎熬的。

“儲悅,你跟陳染之是怎麽認識的啊?”

一次午休時,梁藝琳已經先我一步吃完飯,正動手慢條斯理地整理她的粉色碎花樣式的飯盒。而我總是要比她慢一步,在吃飯這個方面,因為她吃得實在是很少。而我是一直堅持一盒飯必定要在我肚子裏團團圓圓才算圓滿。

聽見她這個問題,我埋下的頭并沒有探起,面上是極為隐秘迅速的閃了個笑。我細細咀嚼着嘴裏的番茄炒蛋,明明陳蘭的鹽又放多了,我卻格外耐心地将這嘴裏的這一口品了又品。

“噢,染染啊。”我拖長着語調開口,擡頭看梁藝琳,正好對上她的視線。在我說出‘染染’兩個字的時候,我分明見到了她靈動的大眼睛中閃現的一份突兀地訝異。

“他是跟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小哥哥。”

“從小一起長大”,“小哥哥”,顯然這些字詞說明要比“染染”這樣一個幹癟的稱呼更富有顯而易見的沖擊力。

“噢。”梁藝琳對我點了點頭,才是又笑了笑:“我吃好了,儲悅你慢慢吃。”說完,她便轉過身,只拿着一個後腦勺對着我。

我挖起最後一口飯送到嘴裏,囫囵吞下。

“張淼淼!”我含着滿口的飯,不是滋味地看着我身旁早就吃完飯,又認真玩着魔方的小少年。

“啊呦!儲悅,你髒死了!”張淼淼像觸了電似的甩了甩濺上飯粒的手,接着便逃一般的拿着手裏的魔方沖出了教室。不用猜都知道他一定是沖到水池去洗手了。

哈。我內心小小愉悅的一笑。

張淼淼此刻對我的嫌棄讓我很受用。他跟陳染之一樣的地方很多,除了學習好,還都有潔癖。但是,不一樣的地方卻也更多。

陳染之愛幹淨,但是從來不會将鉛筆盒裏的每支筆按身高長短一一排列整齊,尤其他更不會的是,用粉色的筆記本和凱蒂貓的自動鉛筆記數學筆記。

張淼淼同學喜歡凱蒂貓的自動鉛筆。這是一件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但也許正是因為這件事,這之後發生的所有事才會就迎刃而解。

我收回視線,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不鏽鋼飯盒。前排的梁藝琳正耐着性子給來問題目的李壯壯講解數學題目。她的聲音依舊平和有力,思維也井然有序。只是,我總覺得她少了點什麽。在這所有完美的假面下,我似乎一直在尋找她身上的某一種東西。

這樣東西,我直到現在才驚覺,我似乎從未在梁藝琳的身上見識到過。

梁藝琳的憤怒,梁藝琳的失控。即使完美如陳染之這樣的人,也會因為我弄髒了他的睡衣,而将我趕出他的家門。而梁藝琳,在李壯壯昨天剛剛失手摔碎了她的玻璃杯後,今天卻已經又能跟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的同他講解題目了。

一個十歲的小女孩,沒有憤怒與生氣。這難道也是所謂優秀的一種嗎?

我想不是。

******

元旦文藝彙演我們班表演的是“兔媽媽不在家,兔寶寶不能給大灰狼開門”,是這樣的一種幼稚又過時的橋段。因此我甚至連這個節目的名稱都沒有記住。但是我的工作任務顯然十分艱巨,因為我要扮演的是一顆樹。代表着兔子洞口的一棵樹。

所以我到底是兔子洞口,還是一棵樹?當然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一個任務是由蘇老師親自委派給我的。聽說原本梁藝琳是被指定了要演女一號,足智多謀并與大灰狼鬥智鬥勇的小白兔。不過因為她要和陳染之合奏,實在抽不出空來排練便辭演了。于是我身後的林元就主動勇挑大任。

自從上次“林元被五年級的男生誇可愛”這件事過後,我們班關于梁藝琳和林元之間,誰到底更可愛,展開了一番明的暗的争論。男生在明,女生在暗。而張淼淼同學的答案永遠是,我最可愛。他對自己的熱愛,超乎我的想象,卻也令我實感欣慰。

但是無論周圍是如何風聲四

非獨生子女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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