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起,兩位當事人卻顯得十分淡定,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作為座位有幸夾在本班兩位風雲女子的中間的我,是的确不知道她們的內心究竟對于這樣一些若有似無的攀比有沒有擱置在心上。我只知道,林元對與梁藝琳的那種原本打心底裏的仰望與贊嘆正在逐漸消沉褪色。
“林元,我覺得你這只米菲兔的自動鉛筆好可愛,比梁藝琳新買的那支顏色更可愛!”
“噢,是嗎。”
噢,是嗎。換作以前,這樣的答案是根本不存在的,以前的林元只會胡亂擺着手,作出一副急于否定的樣子。就算有再多的欣喜,也只是牢牢壓在心底。而不是現在這樣。噢,是嗎。
她昂起頭,得意地輕笑。
林元是很可愛,但比起梁藝琳來,還是差遠了。
文藝彙演的前一天,正是陰雨綿綿北風呼嘯。下午第一節是語文課。課前,蘇老師安排了兩個小男生将她的大班椅從辦公室扛到教室裏。而我則和其他同學一樣,十指縮在袖子裏,正捧着本書張大嘴讀着《神筆馬良》。才讀完第一小節,我的眼神就忍不住飄忽到講臺一旁坐着的蘇老師身上。我的視線來回地她肩上披着的印花毛毯和懷裏揣着的大紅色橡膠熱水袋之間徘徊。
做老師真好,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做老師。
我不無豔羨地想着。
這個天,實在太冷了,整個教室簡直就是一個大型的冰櫃。我擡起一只手送到嘴邊輕輕地對着掌心哈了口氣。一觸即逝的暖意,短暫到仿佛根本不存在。我收緊了拳頭,嘴巴一張一合繼續跟着大部/隊的節奏讀書,腦海裏思緒卻已經飄回了家。
等放了學回家,我要抱着熱水袋窩在被子裏做作業,還要戴上陳蘭給我新買的兔子頭露指手套。
如此白日做夢了一番,似乎寒冷在我的心裏已經有了盡頭,摸着冰涼書皮的我的手,也不再那麽僵硬。
正讀到馬良,教室前方高高懸挂在牆壁上那個黑色小匣子突兀地冒出了幾絲滋滋的電流聲。原本整齊劃一的讀書聲頓時失了節奏,生了瑕疵。有幾個因為好奇而擡頭盯着的學生,幹脆放棄了發聲,雙唇只是下意識地假裝開閉。
“咳咳。”小匣子裏的人咳了幾聲,清清嗓子,似乎在等待着我們停下自己的讀書聲。蘇老師終于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了,她從毛毯伸出一只手,手心朝下對着我們比了個向下壓的動作——示意我們停止。
“啪、啪、啪……。”随着一本本語文書倒在課桌上,讀書的聲音也逐漸減弱直到完全安靜。
“接下來有一個通知,接下來有一個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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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裏的人重複了兩遍,卻遲遲不說通知的具體內容。在一個短暫的停頓中,我們只能聽到紙張翻動的‘嘩啦啦’聲和人的有些急促的呼吸聲。
他似乎在找些什麽東西,而且好像很着急的樣子。
正端坐在教室中的我們,眼巴巴的仰頭瞧着那個黑又醜的匣子。其實我們遠比他更要急切,急切地希望他一直都不要找到自己想要找的那樣東西,如果不可能,但至少找得越久那就越好。
那樣我們的手就可以在溫暖的衣袋裏多待一會兒,而且也不用讀書,就這麽正大光明地走神,蘇老師也不會說什麽。
“請各班參加元旦文藝彙演的同學立刻來小劇場集中,參加排練。通知再說一遍,請各班參加元旦文藝彙演的同學馬上來小劇場集中,彩排節目。通知重要,請各位同學務必出席。”
“我們表演節目的都是誰啊?站起來給我看看?”蘇老師站起身,雙眼對着整個班環顧了一圈。
其實總共就四個人,哦不,加上梁藝琳應該是五個。
蘇老師話音剛落,只有梁藝琳第一個站了起來,也是跟在她的身後其餘的四個人包括我,才以一種半推半就的架勢艱難地從椅子上起身。
人是不是生來就會演戲,而且特別擅長表裏不如一這一幕。心裏面的驚喜明明已經跑得跟兔子一般快了,而表面的淡定卻強裝的跟烏龜一般沉穩緩慢。
“那你們快去吧。”蘇老師對着站起來的人手朝着門外一指:“外面下雨,記得帶傘。其他剩下的同學繼續讀書。”說完,她又緩緩坐回了椅子裏。
我彎身快速地從桌肚了掏出了我的雨傘,剛直起身子就撞見張淼淼正盯着我看:“儲悅,你可真開心!”
我看着他将頭藏在書本後面,小聲地同我講。
我別過頭沒搭理她,拿着手上的傘,跟上其餘四個人,快速地走出了教室。
“啊呀,好煩啊,下雨還要去彩排!”林元晃蕩着手上的傘,低聲抱怨者。
“是啊。”梁藝琳附和了一句,卻聽不出她話語裏的情緒。
而我,什麽也沒有說。看破不說破。在這樣一個陰雨綿綿的午後,能逃掉一節無聊的讀書課轉而這麽自由自在地走在去小劇場的路上。而且更重要的是,小劇場是裝了空調的。
這一切,真的是值得抱怨的嗎?
方才踏出教室門口的時候,我沒有回頭,也分明感受到了背後連綿不絕的成片豔羨。
不過,這一切顯然都不重要了。當我走到走廊盡頭的轉彎口,一眼就看見了正從樓梯上不慌不忙踩着臺階下來的陳染之。
我幾乎沒有多想,便頓住了腳步,轉而朝着陳染之的方向走去。
“陳染之。”我站在最後一級臺階的前面,擡頭等他。
“陳染之,你認識的啊?”還沒等陳染之開口,走在他身旁的一個男生倒是先開了口,笑嘻嘻地看着我。
“你找我有事?”陳染之收住步子,停在倒數第二個臺階上,就這麽俯視着我。想我平時這麽一個伶牙俐齒的人,一時之間,竟然被他的這句話給噎住了。
“儲悅?”那邊的林元已經在叫我了:“你有什麽事嗎?我們要走了!”
“哦,你們先走吧,我馬上來!”我飛快別了下頭敷衍了她一句,又立刻轉過頭來看陳染之:“放了學我們晚上一起回家吧!”
我拿出破釜沉舟的決心,終于如願以償地說出了上次在音樂教室內陳染之沒有給我機會說出的話。
“不行。”
還不等我好好回味我方才的英勇行為,陳染之的回答就已經如同一碰涼水居高臨下地倒下,将我澆得徹底。
“為什麽不行?”我一手抓在陳染之的袖子上,強硬着口氣問他。
“我們家不順路。”
“儲悅。”梁藝琳在我身後叫我,我再回頭,空蕩蕩的走廊盡頭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快走吧,其他人都已經先走了,讓老師等急了就不好了。”
“梁藝琳,你先走吧,我馬上就來。”我又将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希望這次她能夠聽懂。
“那……陳染之,你是先走了,還是……再待在這裏跟人聊會兒天啊?”陳染之身側的那個男生笑着說,但是從他的語氣裏我敏銳地抓住了那一絲的不耐煩。
“你也先走吧,別待在這裏了。”我将他丢給我的不耐煩成倍地還給了他。
“哈,陳染之,這你誰啊?脾氣真不小?”
“儲悅,我們要走了。”陳染之說着走下臺階,繞過我,正準備要走。
而我,我眼睛一閉,心一橫。
“啊!染染!”一陣撕心裂肺的吼聲,響徹整個樓道。同時也驚住了陳染之離去的腳步。
“染染!你別走!”我小跑到陳染之跟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仰起頭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儲悅,你幹什麽!”陳染之故作的冷酷終于有了松動,他抽手用力地晃了晃,卻無奈儲悅就像是個樹袋熊一般挂在他肩上。
“染染!”我用力咬了咬下嘴唇,努力逼出一點眼淚:“你放學後到底跟不跟我一起回家!”
“……。”
“你……你要是不跟我走……我就……我就!”我轉着兩個眼珠子,腦海中飛快地回憶着女主角在這一刻的臺詞是什麽。
“就死給我看?”
我驚訝地擡起眼,面前的陳染之依舊是面無表情地看着我,但是眼底卻不似剛才那樣冷,似乎泛起了一點類似興致的東西。
哦,原來他喜歡這一套啊?
不早說。
我了然地對着他一笑松開抓着他的手,而後迅速踮起腳尖,轉而雙手捧在他的臉側。
“然後,這個時候,男主角就要親親女主角了,就像這樣。”
最後,他們就和好拉!
我怎麽早沒有想到這一招!
☆、第 21 章
十歲和十二歲的差別之處可能在于後者對于‘親吻’這樣一個動作的含義,顯然理解得要更為透徹和深入。
陳染之用力地掙脫我的手,往後倒退了一大步。而還未回過神的我,雙手依舊是傻傻地懸在半空沒有放下,我看着陳染之臉上顯而易見的慌亂,有些不解。
怎麽了?我記得我以前也不是沒有親過他的臉啊,也沒見他有這麽大反應。最多也就是一臉嫌棄地用餐巾紙擦擦我親過的地方。
“陳染之?”我試圖接走近他。
“儲悅,你站住!”陳染之擡手一指我倉促地開口,像是給我下了個咒語似的,我果然就乖乖站着沒有動了。
“怎麽了嗎!到底!”他此刻渾身散發出的抗拒感,莫名讓我想到了小區裏的流浪貓每次見到曹奶奶家的小京巴時毛豎了一身的戒備模樣。
說實話,他這個樣子,讓我有點傷心。于是,我擡手擦了擦眼角那一滴莫須有的淚水。
“儲悅,放了學我……我們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見面。”陳染之頓了頓,努力維持住自己的平靜。
“啊?”
我的心情就像坐過山車一般,從最低點一下加速沖上了雲霄。
“嗯,那好吧。”等到我後知後覺地回味過他話中的意思來,才壓抑着心中那股蹿起來的喜悅,矜持地點頭。
你看,陳染之果然喜歡這一套!我得意洋洋地想。
“那你……現在可以先走了。”陳染之指了指前面,眼睛卻始終不看我。
“不一起走嗎?”我納悶,難道不是去同一個地方嗎。
“我還有事,你先走。”陳染之的語氣是完全的不容拒絕。
“哦。”先走就走,反正我們晚上回家還能再見面。我正沉浸在巨大的喜悅中,才不會對這點小事挂心。
*
儲悅走遠了後,陳染之才有些心驚的想到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他偏身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高聖,對方臉上還殘留着顯而易見的驚恐。
“我擦,陳染之,剛剛那女生什麽情況?她……她……親了你?”
陳染之抿着嘴,難得的感受到了手足無措這種情緒:“她還小。”思來想去,也只有這麽一句蒼白無力的解釋。
她還小,還不明白親吻的含義。陳染之內心小小嘆了口氣,好像過了三年,儲悅還是一點兒都沒有長大。她依舊天真,偶爾膽怯,卻總在不經意之間能展現出自己一往無前的勇氣。
在音樂教室的那一次,陳染之拒絕了儲悅求和的請求。其實過去三年,他自己也十分清楚自己對于儲悅的态度并不友善,甚至到了惡劣的地步。
儲悅一直以為是那個晚上的事情,才導致了後來這所有的種種。其實怎麽會。
陳染之一直都清楚,出了問題的那一方面,其實是他。
陳蘭當夜對他的重重一推,讓他猛然之間從儲悅為他制造的一大片假象之中清醒過來。陳染之并不是看上去,或者是如儲悅想的那般受人歡迎。
家庭的氛圍,是成年人作為判斷一個小孩是否好壞的一個重要标杆。‘有其父必有其子’,‘耳濡目染’等等一切他以前在一群長舌之人嘴中聽過卻不會放在心上的詞,突然之間又死灰複燃在他的面前一個個活生生起來。
其實,儲悅的爸爸媽媽一直都不喜歡他。
自卑這種複雜又敏感情緒突然之間在他的心頭生了根,逐漸茁壯成長起來。陳染之不得不遠離儲悅。他搬出了荷花小區,卻堅決沒有聽從常清為他辦理轉學的要求。儲悅就像是他的太陽能充電器,只要遠遠看着,就也覺得溫暖。但一定要看着才行。
可是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上了學後的儲悅,成為了大家的儲悅。無論是欺負她的還是喜歡她的,都令他內心失衡。最令他難以接受的,也許是儲悅也默認了他們之間的冷戰。
既害怕失去,又猶豫靠近。陳染之很長時間都十分掙紮于這樣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之中,他陷在這張自己編織而成的網中,越陷越深。
直到今天,直到剛才,陳染之才明白,其實有什麽關系。既然儲悅還是儲悅,那陳染之就應當還是那個陳染之。
有時候,陳染之真希望自己也能有儲悅身上那種沒心沒肺的脾性。
“是三一班的嗎?長得一般啊,跟他們班的那個梁藝琳差多了,還有她那個耳朵是怎麽回事?長得跟豬耳朵似的。”
高聖一番不合時宜的評頭論足,适時地拉回了陳染之跑偏的思緒。
那不是豬耳朵,是精靈的耳朵。陳染之忍住沒有再同高聖廢話:“走了,不然真晚了。”
“哎,真的,你怎麽認識的啊?“
”關你什麽事?”陳染之語氣沉下去,不再同他廢話,撐開手上的傘轉身幾步直接就沒入了雨幕中。
“哎哎哎,我擦,陳染之,你別走啊!我沒帶傘!”
高聖大呼小叫地一路小跑着跟在陳染之的身後,也一頭栽進了飄搖的風雨中。
******
我最終也沒能跟陳染之一起回家。後來想起來,我們之間這唯一也是最後的機會,就這樣錯過了,以一種不可抗拒的方式。
最後一節晚托是數學課。鈴聲剛過,我拿出數學書,安靜不語地等待宋老師的到來。
但是我沒有等來宋老師,我等來的是陳蘭,以及她所帶來的噩耗。
金雲仙去世了。
喪事要回小鎮上辦。
我仰着頭,聽着身側的陳蘭嘴裏說着什麽‘落葉歸根’之類的話,有些明白卻又不太理解。跟着陳蘭踏出校門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熟悉卻又陌生的校園。漆黑的鐵門在我的身後緩緩合上,正在上課時分的校園安靜異常。安靜到,我清晰地聽見了我心中有什麽東西斷裂的聲音。
時間的沙漏哐當一聲被摔碎。連同我所剩無幾的一切都要全部奪走。
陳蘭牽着我的手,兩人一路默默無言的走回家。幾次三番我我忍不住擡頭偷偷打量了走在我身側的陳蘭。從她緊繃的臉上,我看不出什麽類似于傷心的表情,只有一份冰冷的嚴肅。
“儲悅。”
我後腳才剛剛跟着陳蘭的腳步踏進家門,她将手上的包往玄關處的鞋櫃上一放:“你現在趕快去收拾一點你要帶的東西,我們要回鎮上幾天。”
“那學校……?”
“我已經替你給蘇老師請好假了,你記得把書帶着,回去也可以看看。”
“哦。”
我們平靜地說着一些瑣碎的雜事,誰都沒有提及或者詢問關于金雲仙的任何一點事情。除卻陳蘭來學校接我時同我說的第一句話:儲悅,奶奶去世了。
僅此而已,仿佛去世的那一個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我也聽人說過‘逝者已矣,生者堅強’這樣一類的話,但仿佛我和陳蘭的堅強有些過了頭。
堅強過了頭,就化作了冷漠。
原來親人去世,也并不如電視劇裏演的那樣是一件天崩地裂,令人嚎啕大哭的事情。我心裏隐約墜着一份沉甸甸的低落,但這樣的一份低落曾經在我養的小兔子死掉的時候,我也有過。
只是對生命逝去的一種無奈。
原來親人之間也分親疏。這一刻,我似乎才恍然之間想到,我同金雲仙的感情并不親密。她常年住在飯店後的一個小屋子裏卧床休養,除了李奶奶和儲标,很少見人進她的房間。
我突然之間很難過,為我的‘不難過’而感到萬分的悲傷。
陳蘭帶着我在小區門口招了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上交總站。”陳蘭先将我和書包丢進了後排,然後才又貓着身一同鑽了進來。
司機師傅是個急性子,陳蘭剛将門甩上,車便倏地一下沖了出去。
“媽媽!”我伸手扶着前排司機的椅背,勉強從東倒西歪的樣子中坐正。
“嗯?”陳蘭目視前方,若有似無地輕輕應了我一聲,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我狼狽又吃力的模樣。
“哥哥和爸爸呢?”
“你爸爸已經跟着人先回去了,你哥哥等放學了會跟着叔叔一起回來。”
“哦。”
陳蘭三言兩語,重點明确。
我不再說什麽,只是側目看着車窗外的迅速倒退的景色。冬天的夜晚一向來得很早,道路兩側的路燈早早亮起,燈光下是幾個晚歸的小學生。他們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橘色的燈光下飄蕩着他們肆無忌憚地嬉笑聲,一仰頭将手上的咪咪蝦條全數倒進了嘴裏。
只是這樣一個一閃而過的畫面,上帝仿佛在那一剎那摁下了我腦海中的快門。使得這一幕在我的腦海中長長久久地保存了下來。
多年以後,我也依然會回想起這樣一個傍晚。飛馳的出租車掠過城市的每一條我所陌生的大街小巷,而夕陽的餘晖在我們的身後越沉越深。電臺裏的情感檔節目裏,是一個中年女人在哭訴丈夫的出軌,她粗啞的咆哮聲充斥着整個小小的車廂。
我縮了縮脖子,有些不堪重負地捂住我的耳朵。陳蘭只是回過頭,突兀地擡手摸了摸我的頭:“儲悅,待會兒見了奶奶,記住要哭。”
“嗯。”我乖巧地點了點頭。
見了奶奶,要哭。雖然她已經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在這樣一個傍晚,我曾許過一個願望,待會兒要哭。我第一次明白眼淚不再是單純的身體本能,它成了一種可操控的情感。
等到達汽車總站,天色已經完全透黑。偌大的候車廳內,來來往往的人絡繹不絕。熱鬧的假象背後是一寸寸凝聚起來的清冷。
車站注定不是一個團聚的地方。
我想,我們也要從這裏離開,然後奔赴一場更為盛大的離別。是生離,也是死別。
“儲悅,你坐這兒等我一會兒,媽媽去買票。”陳蘭找了個安靜又沒什麽人的角落,她匆匆将我安頓好便轉身朝着售票窗口方向走去。
很幸運,我們買到了十分鐘後發車的車票。陳蘭将手上的票塞給我的時候,是這樣跟我說的。但是,這顯然并沒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地方。結局早已草草書寫完畢,我只是一個無關輕重的旁觀者而已。
颠簸的大巴車內,一片漆黑。城市的霓虹燈透過車窗映照在我的臉上,從眼底折射出我這一刻內心的光怪陸離。
魑魅魍魉。窗外的燈光漸漸稀疏,車流也随之隐匿。我對着黑洞洞的一個陌生世界,腦海中适宜地冒出了這四個字。這四個字寫在儲盛的語文書內頁上,上面逐個地标着拼音。
我不明白這四個字的意思,卻只是覺得可怕。怎麽能每個字旁邊都帶了一個“鬼”字,實在陰森瘆人。
就像是此刻的現在。
陳蘭閉着眼仰靠在椅背上休息,我擡手悄無聲息地抓住她一側的一角。這一種腳踏實地的感覺,才令我浮在半空中的心頓時都沉穩了下來。
幾個小時的車程下來,我幾乎頭昏腦脹,昏昏欲睡。來車站接我們的是一個我不忍認識的親戚。
“儲悅,叫人,這是你老伯伯。”
“老伯伯。”我揉了揉眼睛,困頓地開口。
“這就是儲悅啊,都長這麽大了呢。”一只粗糙的手蓋在我的頭頂用力地揉了揉。
我的小腦瓜子裏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古裝劇裏的‘吸功大法’。身體本能排斥地往後退了一小步。
今晚的夜空,沒有月亮。
破舊的建設牌摩托車身後挂着一輛拖車,陳蘭抱着我上車。鄉下的寒風跟冰刀子似的割過我的臉。依舊是黑漆漆伸手難見五指的天,狹小的水泥路兩旁都是莊稼地,再遠一點才點綴着幾戶人家的樣子。那高高立着的樓房,像極了數個沉默不語的高大鬼影,似乎正冷着眼盯着我們這裏。
随時準備沖上來,随時。
“媽媽。”我有些害怕地往陳蘭的懷裏縮了縮。
陳蘭只當我冷,伸手替我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而這微不足道的暖意,似乎真的在我心底注入了一絲的暖意。我稍稍直起身,越過陳蘭的肩膀,視線投向她身後的遠方。
在一片寂靜的黑夜中,有一塊地方卻異常的燈火通明。我耳邊摩托車的轟鳴聲,格外得沉重,像是一頭喘着粗氣的獸。嘶吼着,掙紮着,載着我們去向那唯一有光的地方。
我深吸了一口氣,是夜晚生冷的氣息,還有火燒過後的幹燥味道。
後來的事,我似乎都不記得了。
一個陌生的老奶奶手腳麻利地替我穿上白色的喪服。粗燥的布料摩擦着我的脖頸,異常地難受。我轉了轉脖子,周圍人的熱鬧談笑,加劇了我內心此刻的焦躁。
陳蘭牽起我冰涼的手,越過重重無關的人群,一步步走向今晚漩渦的中心。
在一片聲嘶力竭的哭喊聲中,我只抓住了熟悉的那一個聲音。
我從未見過靈堂的模樣,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儲标。
☆、第 22 章
身素衣,雙膝跪地,埋頭痛哭。
也許這就是世間每一個人送別自己的至親至愛時,所固有的一個相同的姿态。
我手扶着木質的門框,眼神落在那個我熟悉卻又萬分陌生的男人身上。
這一刻,我仿佛預知了未來。
父母從子女身上上找尋自己過去的點滴,而子女則往往通過父母人生參透以後人生的一二。人世規律,如此反複尋常。
此時此刻的儲标,一定是未來某時某分的我。
當下的我不知為何會冒出如此一個駭人的念頭。
“儲悅,進來!”陳蘭走在我身前,回頭輕聲喚了我一句。
我卻依舊愣再原地。而陳蘭也不再多顧得上我一點。我眼見着她幾步上前,人一下撲倒在牆邊高高置放着的那口深棕色棺材上。像是一場故事沒有經歷發展,陡然就邁入了高潮。我沒有防備的心,一顫。
“娘啊!侬苦啊!”一聲凄厲而高昂的哭喊聲尖銳地刺穿了我僅存的一道心理防線。
陳蘭猛然之間就如同變了一個人似的。
“娘啊!侬哪能就跑特了啊!侬苦啊!”她的哭喊聲一陣高過一陣,原本幾個伏倒在地上低低抽噎的白衣,見陳蘭這幅模樣紛紛緩緩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拍伸手想要拉她。
“陳蘭啊,不要這個樣子,人走了就是走了。”
“對啊,你這樣傷身體的!”
“那婆阿媽地下有知,知道你的這份孝心的。”
…………
但是面對周圍人的勸阻,陳蘭卻仿若未察,兀自一人越發哭喊的驚天動地。
但是,我猜想,這哭聲中應該并沒有多少傷心。
“哎喲,金雲仙這個媳婦靈的呀!”
“是額是額,侬看看她哭的傷心來!良心好的呀!”
“不像是老唐家的那個媳婦,老唐走掉,她硬生生的一滴眼淚都沒落,飯還比人家多吃兩碗!”
“沒良心額!一只白眼狼讨進門!”
立在我身後,探頭探腦朝裏面看的幾個老人,自然是看到了這一幕。她們嘴裏的喃喃低語,我也是聽得一個字不落。
也許,陳蘭就是哭給這些人看的吧。
我忽然想到來的時候陳蘭同我說過的那一句:儲悅,你見了奶奶後,要哭。
現在想來,這句話也許更多的是說給她自己聽的。
人死當晚,要守夜。等到了第三天,才能帶去火葬場燒。燒完,就真的沒了。
沒了,只剩一堆灰燼。
從一個活生生的,能說會笑的人,到最後只是一捧毫無意義的灰燼。前程往事,人世恩怨,再也無跡可尋。
我回小鎮上住了一個禮拜的期間。我見到了很多許久未見,甚至是從未見過的親戚。陳蘭不厭其煩地一遍遍地将我介紹給他們。而儲盛,他大多數時間都用來跟儲英的兒子,也就是我表哥,周其待在一塊兒。他們湊在一起聊水浒卡,算二十四點,打玻璃彈珠。
而我,只能無所事事地拔門前莊稼地裏的草。
從我媽到我爸那兒,跟我同一輩的小輩裏面,大大小小快十來個人,卻只得了我一個女孩。
只得了我一個女孩。并不意味着什麽掌上明珠,往往意味着每次家庭聚會,我都是被孤立抛棄的一個。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
鄉下的這幫親戚但凡一見了我,都逼迫我說幾句所謂的“市區裏的方言”給他們聽聽。我雖然覺得無聊,卻也娓娓道來。瞧着他們一臉贊許的模樣,我的心也不是不甜蜜的。
“儲标真是不得了,真讓他給混出名堂來了,生的女兒都這麽洋氣!” 我聽見他們這麽誇我爸爸,心中的喜悅越發的濃烈。
******
一周之後,正好臨近元旦。陳蘭帶着我和儲盛先行回市裏面,儲标繼續留下來将所有的事收尾。
再回學校,是一個周四。明天是周五,就是一年之中的最後一天,也是元旦文藝彙演的日子。
“儲悅,你來了啊!”
“儲悅,你沒事吧?”
面對衆人一擁而上的關心,我只是點了點頭,不去多辨別真心與假意。
有些人,雖然是你的親人,但好像也只是你生活中一個可有可無的角色。
我坐回自己的位置,才發覺一旁的張淼淼正盯着我看。準确的說,是盯着我我手臂上別着的那塊小小黑布。
“張淼淼?”我有些不自在地側過身,面對着他。我有點知道他看着我想到了什麽。
“好久不見啊。”我笑着,用手戳了戳他的臉。
“儲悅,你怎麽能笑?”張淼淼忽然臉一板。
“啊?”我的的笑容僵硬在嘴角。
張淼淼不再搭理我,埋頭伏倒在桌上,連上課鈴聲打完,蘇老師踏進教室,他都沒有擡頭。
“張淼淼?”果然立在講臺前的蘇老師察覺到了他們此處的異樣。
“張淼淼你怎麽了?擡起頭來,張淼淼?”
随着蘇老師的話,全班的視線都向我們投來。
“張淼淼,蘇老師叫你呢!”我暗自用手狠狠戳了戳他的腰。
“老師。”我正是着急的時候,只見我前排的梁藝琳探起身:“張淼淼他身體有些不舒服。”
“不舒服?哪裏不舒服?”
“他說他頭暈,想要趴着。”梁藝琳平靜地說着一些根本不存在的事情。
蘇老師,包括其他的所有人,卻都信以為真。
因為這都是從梁藝琳的嘴裏說出來的話。
“好了,其他同學把語文書放到桌肚裏,拿出默寫本,我們默寫詞語。”
窸窸窣窣的一陣動作聲,很快就将屬于張淼淼的這一章插曲給掩蓋了下去。
“儲悅。”
當我翻開默寫本,正要提筆寫下第一個詞語時,一旁始終沉默的張淼淼忽然側過頭同我講話。
“痛不欲生。”蘇老師念了第二遍詞語。
“儲悅,我好想媽媽阿。”張淼淼低低說着,又重新埋首于雙手之間。
“厲害。”蘇老師已經開始默下一個詞語,我來不及再回想張淼淼剛才的表情和他說的那句話,匆匆在本子上寫下‘痛不欲生’四個字。
眼神來回地在那四個字上面徘徊,鼻頭一酸。
金雲仙去世,我究竟難不難過。
當然有。
在火葬場,在那個冰冷蒼白的地方,我親眼見着工作人員将一身新衣的奶奶緩緩推入焚化爐內。
“最後再道個別吧。”工作人員面無表情地說完,便一伸手,熟練地按下李一個摁鈕,在全部人的注視下,巨大鐵爐中金黃色的火苗像是發了瘋似地一竄而上,吞噬了沉默的逝者。
“一鞠躬。”
“二鞠躬。”
“三鞠躬。”
全程我都緊緊閉着雙眼,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震懾着我全部的靈魂。
儲标抱着骨灰盒走出這棟陰森的大樓,眼睛紅得可怕。我和儲盛,陳蘭,默默跟在身後。
今日陽光格外的燦爛。走出了幾步,我才回身又望了一眼那幢水泥灰的房子。房子屋頂外延挂着一拍巨大的煙囪,黑色的煙霧綿延不絕地從那些金屬制的方長的管子裏冒出。
此刻,不知道又是誰化作了一股雲煙散去。
這股煙,是他或是她,也可以是你。或者說是所有的我們。
一直沒有将臨的悲傷絕望,突然在這個瞬間,全數壓倒在我的肩膀上。
我很想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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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元旦文藝彙演的當天才又見到陳染之。他和梁藝琳的樂器合奏節目正好是排在我們班節目的後頭。
我們幾個人一同擠在不大的後臺裏候場。此刻舞臺上正表演者的是來自五五班的詩歌朗誦《白楊禮贊》,還顯稚嫩的嗓音硬是僞裝着一層顯而易見的滄桑感。聲調随着伴奏音樂的起伏或低沉或高升。
但相比臺上幾位表演者的全情投入,臺下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