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冷。”我搖了搖陳蘭的手,擡起頭對着她撒了個嬌。

“我們打車回去。”陳蘭說着牽着我就往前面走去,仿佛沒有看到儲标似的。

“爸爸!”我對着馬路那頭的人大聲喊到。空曠的夜色下,一時之間,全然地回蕩着我這聲嘹亮的吶喊。

儲标擡起頭,将手上的煙頭一丢,幾步就跨過馬路追到我們身邊。

“這大半夜的你還準備上哪兒去啊?”儲标攔在陳蘭面前。

“打車回家。”

“我這車都叫好了,你還打什麽車?而且這大半夜的,天又冷,你一時半會還不一定能攔的到車。”

“攔不攔的到是我的事,你管這麽多幹什麽?你不是說今晚不回家了嗎?別管我們了,你愛死哪就死哪去!”

“你!”

“爸爸!”

眼看着兩個人又要吵起來。我連忙出聲,可憐巴巴地盯着儲标看。儲标再看着我,咽了口氣,臉部表情才漸漸柔和下來。

“剛才都是我說的氣話,這件事是我做的不對,你要是有什麽不痛快,我們回去再說。你看儲悅現在這個樣子,再讓她大半夜擱這兒大馬路上吹風,明天指定是要病了。”

“哼!現在倒知道關心孩子了?”

“媽媽,我冷,我頭還疼!我想回家。”我扯着陳蘭的羽絨服衣角,低聲說。

最後,陳蘭還是和我上了儲标叫的車。

那一晚,儲标睡在客廳的沙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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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摔下去的時候,并沒有看到那塊大拇指指甲蓋那麽大的玻璃片。否則我想,我肯定不會有這個膽量摔下去。

如果我沒有磕破頭,那麽會不會儲标就真的離家出走了,那麽陳蘭和儲标最後會不會就真的也離婚了?

萬幸的是,所有這一切可怕的事都沒有成真。

命運自有安排,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冥冥之中,也許真有一只手,将那塊玻璃渣,墊在了我的腦後。

☆、第 25 章

我沒有想到,梁藝琳會來看望我。

也許,打心底裏,我也覺得自己是配不起梁藝琳的友情的。

“儲悅,你還好嗎?”

梁藝琳走進卧室,見我第一句便是真誠地詢問。

我蓋着被子坐起靠在床頭,對着她虛弱地笑了笑,另一邊則伸腳死命地勾了勾一半露在被子外面還沒來得及收起來的雅士利話梅。

“還好,就是頭磕破了一點。”

“嗯。”梁藝琳點了點頭,卻沒有繼續追問我磕破的原因。也許這對她來并不是什麽重要的事。

“下周一就要期末考試了。”她繼續說。

“啊?估計我來不及參加了?真倒黴。”我露出一點遺憾的樣子,當然全部都是裝的。

“其實……。”我看梁藝琳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預感。

“怎麽了?”我竭力裝出一副淡定地樣子問。

“儲悅,其實……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來跟你道歉的。”

‘道歉’兩個字從她嘴裏冒出來,驚得我心都漏跳了一拍。這好好的,怎麽被她給搶了我的臺詞。

“道歉?”我努力瞪大了眼睛,盡力向對面的人表現出我此刻的無辜。

“儲悅。”她繼續開口。

我昂起頭看她。我這才發現,梁藝琳從進我房間到現在,一直都是站着的。她看着我,一直都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

我偏過頭。沒辦法,人的自卑總是伴随着格外強烈的迫害妄想症。

“我一開始跟你做朋友,不是因為喜歡你。”

“我不喜歡坐我爸爸的車上學,但是他們不同意我一個人上下學。”

“所以我想到了你。”

“所以我跟你做了朋友。”

梁藝琳突然起來的坦誠,讓我一下無言以對。

pardon……

我的嘴角有一瞬滑過這個我不久前從儲盛那新學的單詞。

“什麽?”我稍微一拔高嗓門,頭皮傷口處頓時一陣悶痛。

忍過這陣痛,我才輕咬着牙齒開口:“你為什麽不喜歡坐你爸爸的車?”

好像放錯了重點。

梁藝琳一愣,但是随即又恢複如初。

“因為他們不是我的爸爸媽媽,我不喜歡他們對我好。”

對于已經知道的事實,我并不是很吃驚。

“哦,”我點了點頭。梁藝琳說這些事情時神情冷漠,我也不該有太大的情緒起伏。

所以呢,一切從頭到尾都只是對我的利用?

這樣想想似乎也就想通了。

否則她怎麽會跟我做朋友,我明明就是如此的糟糕。

“儲悅,我要回去了,我的爸爸媽媽找到我了,我要跟着他們回我的家鄉。”

“嗯。祝福你。”想了想,說不出什麽其他的話。一路好走這四個字,終究還是咽了下去。

但不知道為什麽,我心頭那股子無名的憤怒在正在成百上千的累加中。

“為什麽要回去?”我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

“只有回去,我才再也不用害怕。”

梁藝琳說到這裏,沖着我淡淡一笑。笑容有如大雪初停後的天地,明媚又動人。笑容中更有種如釋重負後的自在真實。

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梁藝琳。現在的她遠比我認識的那個梁藝琳更為真實,剔透。

有血與肉,而不再是空中樓閣一般的她。

“你害怕什麽?”

“儲悅,你知道嗎?”

“我剛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養母,本來醫生說了她是終身不可能懷孕的,但是她卻懷孕了。三個月後,她流産了。那三個月,沒有一天我不是擔驚受怕的。”

“擔驚受怕?”我不懂,卻又隐約又全懂了。

“對,什麽都怕。”

梁藝琳嘴裏說着害怕,口氣已經是輕描淡寫。仿佛這些事已經過了許多年,又或者是正如她自己所說,現在的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儲悅,其實你多好,我一直都很羨慕你,無論再怎麽糟糕,你都不需要害怕。”

梁藝琳歪着頭打量我,眉眼彎彎,眼底依舊是溫柔。她擁有太多超乎她這個年齡所該有的的東西。

“我……。”我別開頭,不去看梁藝琳,臉色微微漲紅。她這句話信息量實在太大,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要從那個部分對她進行反駁。

什麽叫無論再怎麽糟糕?

可是我又明白她說這話,對我是沒有惡意的。

“來,兩個人聊什麽呢?吃點水果。”

陳蘭端着一盤切好的哈密瓜适時地出現在房門口,熟絡的語氣打斷了我們此刻的異樣的沉默。

“不用了,阿姨,我該回家了。”梁藝琳對着陳蘭禮貌地搖了搖頭,又轉過頭來看着我又說了一遍:“儲悅,我回家了,再見。”

“怎麽就要走了?還早呢,你們兩個多聊會兒天吧。聽儲悅說,你家也住在這個小區,待會天晚了,阿姨送你回家,我……。”

“媽!”我不耐煩地打斷陳蘭的叨叨。

“怎麽了這是?頭還疼着呢?”陳蘭見我臉色不好,眉頭緊皺,只當我是身體上的不舒服。

什麽怎麽了?

我正跟我的仙女朋友玩決裂呢。

“你快出去!”

我把所有的火氣,都積聚在這短短一句話中,全數潑向了陳蘭。

我看着窗外陰沉一片的天空,窗玻璃上還凝結着上午那場雨的雨珠子。這是個異常寒冷的冬天,冷雨連綿,北風呼嘯,難得見一次陽光也是微微弱弱的樣子。

我再回過頭,陳蘭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退了出去。

梁藝琳卻還沒有走。她蹲在地上,低頭在書包裏搗鼓了一陣翻出兩本樣式精美的本子。

“這是我的還有我認識的一個姐姐給我的數學筆記。我聽說外地的教材跟這裏不一樣,我應該是用不着了,就送給你吧。”

“其實,我也沒有真正把你當作過我的朋友。”梁藝琳手握着本子的手懸在半空,我沒有去接。我不願意再去接受這一份,她贈給我的施舍。

我冷冷看她,心裏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究竟是得意,還是後悔。

也許只是想讓你明白。

你是別有用心,而我是虛情假意。誰也不輸誰。

誰也更不欠誰。

“嗯。”梁藝琳将手上的本子擱在我的床頭櫃上。饒是她飛快地就低下了頭,我也捕捉到了她眼中那一波震顫。

“但是儲悅,我一直都将你當作我的好朋友。我很喜歡你,這是真的。”

她依舊是笑。而我,啞口無言。

為什麽。

為什麽她要這麽說。

“那陳染之呢?你到底為什麽要把我說得話告訴他?”讓他跟我決裂。

我佩服自己的厚顏無恥,到這個田地了,我還能用質疑的口氣同她講話。

“我不喜歡陳染之,他太優秀了。我看的出來,你很喜歡他。”

“我希望你的好朋友,只有我一個。”

“就是這樣?”

“不然呢?”梁藝琳反問道:“我也想要,擁有只屬于我自己的朋友。”

“但是,對不起,我不該那樣做。”

她捋了捋額前散落的發。我這才發現梁藝琳今天沒有紮頭發,快要過肩的這麽一頭中長發就這麽直直地垂在身後。也許,我想一直為她梳辮子的那個人,已經沒有這份心思了。

“我也沒想到,原來你這麽不喜歡我。”

梁藝琳走後沒多久,夜雨便紛至沓來。

我望着窗戶玻璃外模糊一片的世界,傾身拿過床尾的話梅,丢了一顆到嘴裏。

又酸又甜。

始終忘不掉。

她走之前,那張失望又落寞的臉。

扪心自問,我怎麽會不喜歡梁藝琳呢。在我心裏,她一直都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小仙女。她又為什麽要向我道歉,一想到我對她曾懷抱過的那些見不得天日的想法,還有那一塊不知消失在這世界上哪一個角落的拼圖。我就對自己感到惡心,和鄙視。

但是我沒有辦法向她坦白,向她承認,看,這些都是我曾經對你做過的事。

我做不到請求她的原諒。

我連坦率這一點,也都不及她的萬分之一。

其實,我是嫉妒你。

我一邊嫉妒你,一邊又喜歡你,心疼你,愛你。

你怎麽不是我的朋友。

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窗外雨水模糊。

我眼前的世界,也跟着不再清晰。

我實在難以接受她對我的道歉。我想最後的辦法就是将所有的一切全部抹平。過去兩年,我們之間,無論好壞,就當全部都沒有發生過。

我們不是朋友,從來都不是。

她不用對我抱歉。

而我則可以安然地繼續在內心對她忏悔。

******

我知道。梁藝琳的離開,只是一個開始。

終歸,我也該走了。

儲标和陳蘭依然是在冷戰,兩人雖然都在同一個屋檐下走動,但是一整天都說不了一句話。這種壓抑的氛圍,處處彌漫着一種忍耐的氣息。如果說,一開始我還心存幻想,對這個地方念念不忘的話,現在的我已經無欲無求。

任由生活對我為所欲為。

“儲悅,我們要回鄉下去,你的學校怕是念不成了。”陳蘭坐在我床邊的椅子上正替我削蘋果。

“哦,什麽時候回去?”我仰面躺在暖暖的被窩裏,眼睛是盯着她手裏的刀,漫不經心地順着她的話接下去。

陳蘭停下手上的動作,傾身拿過我床頭櫃上的日歷,翻了幾頁:“差不多除夕之前。”

我順着陳蘭的視線,瞄了一眼日歷,除夕是兩月九號。今天是一月九號,還有一個月的時間。

“嗯。”我表現得很溫順。

“我過幾天去學校給你辦轉學手續。”

我可以一起去嗎。

想了想,我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回去幹什麽呢?梁藝琳離開了,陳染之讨厭我,而張淼淼呢?我的确是有一點舍不得他的。

那我就更不能去了。

我希望他記得我,不要忘記我。小學三年,好像只有他是我全部完整而美好的記憶。

如果你想長長久久地留在一個人的回憶中,也許不告而別才是最好的做法。

“給。”陳蘭将削了皮的蘋果,切成兩塊,揀了其中較大的那一塊遞到我手心上。

我嘴裏咬着甜甜的蘋果,心裏卻意外地酸。

鏡花水月,恍若一場夢。

我想起回鄉下奔喪時候,那些親戚對儲盛的誇獎,以及對我投來的贊美和豔羨的目光。這些,也只是不多久之前的事情而已。

相對于我這種在家療養,坐等天命的消極做法,比我整整大了四歲的儲盛卻顯然要比我高明得多,也激烈得狠。

他依舊每日上下學,但是卻一日比一日都要回來得晚。

“儲盛,這都幾點了!你怎麽才回來,又上哪兒去了?你班主任今天電話都給我打了好幾個!”

回答陳蘭的,只有一記震天響的關門聲。

家裏的門隔音效果一向不是太好。客廳的動靜,我躺在床上也聽的清清楚楚。我摸過被面上的遙控器,将音量調到最低。電視裏正在放我最近的心頭好《蓮花童子哪吒》,昨天正是演到哪吒鬧海抽了龍王三太子的筋,觸怒龍王發大水,他爹忍無可忍正準備把哪吒給咔嚓了。

我看着無聲的電視屏幕,注意力卻關注着門外的動靜。分明覺得,我家客廳裏,此刻也正上映着一出“哪吒鬧海”的戲碼。

“說話呀!你黑着一張臉給誰看呢?儲盛你真當我治不了你了是吧?”

陳蘭暴跳如雷,但儲盛還是一言不發。

“你這個小兔崽子!你今天不跟我說清楚你最近幹嘛去了,我就跟你沒完!”陳蘭将羽絨服的拉鏈一扯,脫了外套,又卷了卷羊毛衫的袖子口。

儲盛單手抓着個書包,一手插褲袋裏。姿勢落拓又潇灑,一張俊臉,斜着眼,冷冷看着陳蘭的一舉一動。仿佛全然事不關己的樣子。

明明陳蘭卷袖子準備要開揍的人就是他。

“媽。”

“你不累嗎?”

儲盛手一松,抓着的書包應聲落地。連同着陳蘭的心,也是咯噔一下。

他的兒子,一眼就看穿了她。

成年人的把戲,不過故弄玄虛爾爾。

“儲盛,張傾是誰?我看有必要要找她父母聊聊了。”

儲盛垂着的頭,霍然擡起。惡狠狠地看着陳蘭。他漆黑的眼眸中,各種情緒争相翻滾。

成年人的卑鄙,卻是令人發指。

“誰跟你提的她?”

“你不要找她!”

“聽明白了嗎?你有事就沖着我來!”

陳蘭不屑地一笑,心裏卻湧起一陣陣悲哀。

也許她沒想到自己生的養了這麽大的兒子,竟然用這麽一副不可一世的态度同她講話。

“也行。只要你保證每天放學了都給我按時回家,別給我鬧出什麽幺蛾子,也別再去找人家小姑娘!那我就不再深究這件事。”

“憑什麽!”

儲盛拔高了嗓門,終于是忍不住沖着陳蘭大喊。

“你自己婚姻不幸!為什麽還要幹擾我談戀愛!”

扒在門縫裏偷看的我,差點沒吓得一個跟頭從房間裏滾出去。

儲盛太可怕了。

他,太有恃無恐。

“啪!”

料想中,刺耳的一聲。儲盛的臉被猛地扇偏過去。

“你……你這個畜生!你也別給我上學去了!就跟儲悅一樣給我在家待着!直接等我們回了鎮上再說!”

“我不回去!”

“我不會去!”

儲盛轉回頭,嘶吼着,大聲咆哮。

少年面目猙獰的臉上,偏偏還眼中帶淚。

陳蘭的心,一下就軟了。

想到她曾經跟儲标說過的話。

為什麽儲盛就不能像儲悅一樣安安靜靜,不聞不問地默默接受所有。

還好儲悅歲數小,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懂。

其實說什麽傻話,我怎麽會不懂。我站起身,反鎖了房門,将電視機的音量調到最大。

我伏倒在床上,張着嘴放聲大哭起來。淚水迅速地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也有很多很多的舍不得。

我舍不得陳染之,舍不得同學,舍不得荷花小區,還有飯店裏的每一個人。

我還害怕。

回去,回到鄉下以後的生活,會是怎麽樣的。

但我一直告訴自己。

公主是柔軟的,卻也該是最剛強的。

畢竟,她的身體裏留着的是這個國家的王者的血液。

此時此刻,我卻真的有種撐不下去的無力感。

我好像也被人抽去了筋骨一般。

偏偏卻又死不了。

☆、第 26 章

2000年被稱為千禧之年,因為是公元後的第二個一千年,估計也該是我這輩子唯一能見證的千年了。

但是,正當人們歡慶千禧之年的到來之際,全球同時也爆發了一個十分嚴重的危機——千年蟲。

李奶奶聽得了些風聲,一度還以為是什麽千年害蟲,買了不少騙子上門來推銷的殺蟲藥。

我想,如果李奶奶少看一些婆媳大戰的劇,看一些類似于《力克千年蟲》這樣的電視劇,她也就不會上當了。

李奶奶喜歡看婆媳大戰,特別是婆婆是強勢的那一方。在‘意淫’這個詞還沒出現的年代,她的這種做法還只是被稱為‘白日做夢’而已。

誰都知道,李奶奶是被她的兒媳婦給掃地出門的。婆媳不和,兒子無能,那就只有委屈當媽的早死早超生了。

飯店要關門,個個都遣散打點好了。只剩個李奶奶。陳蘭去勸了好幾次,也沒說動她。守着水池旁的那個板凳,有時一坐就是大半天。最後她怎麽走的?好像是他鄉下的兒子親自來接的她。走之前,我隐約聽見她嘴裏嘀咕了那麽一句。

“阿仙,我快要找你來喽。”

******

我們走得很倉促。

并不特別漫長的旅途,只需一場長長的睡夢,便足以挨過去。

但是,過去了,就再也不能過來了。

兜兜轉轉,還是回到原點。

這種滋味并不好受。那個冬天很混亂,也更慘淡。

我轉去了鄉下鎮上的一所小學,離我家老宅步行将近有三十分鐘的距離。儲盛更慘,去他讀的中學,騎自行車都需要将近一個小時。

而儲标和陳蘭,雙雙失業。

開學後,我忙着應付自己的問題,已經根本無暇再關心家裏的情況。反正已經陷入了最深的絕望中。我似乎無所畏懼。

至于儲盛,他整個人簡直就是化身成了個蚌精,天天關在自己的世界中,誰也不搭理。

我的新學校,叫太陽花小學。操場是黃泥做的,一到下雨,體育課就可以直接改成插秧課。

我也并不是搞地區歧視,我就只是歧視這個學校而已。

“媽,我能不上學了嗎?”

報名那天正好是一個大雨磅礴的天氣。我跟着陳蘭從教務處退出來,站在這個學校的制高點,三樓,遙望不遠處那稱之為‘操場’的地方,此刻已被一灘灘泥水所覆蓋。

觸景生情,我一不小心就把心裏話給吐露了。

話一出口,我立馬就做好了被陳蘭教育的準備。

陳蘭卻拍了拍我的肩,輕着聲開口:“儲悅,忍一忍,家裏正是困難的時候。”

我不太适應也不喜歡這樣輕聲細語的陳蘭。好像她欠了我什麽似的。其實光是儲盛一個,已經夠傷透她的心了。

“我就随便說說。這裏挺好的,挺好的。”

事實當然,還是一點都不好。

學校的破舊是一方面。剩餘的各種令我心生不快的事,如若拿個麻袋裝起來,不知道要幹幾天幾夜。

其中最令我難以接受的事,發生在轉學後的第一次期中考試。

我考了全班第一。

我的新班主任,李老師笑着站在講臺前表揚我。

“儲悅同學果然是城裏轉過來的,就是不一樣。”

我不覺得喜悅,只覺得羞恥。仿佛這個第一名是我偷來的一樣。但其實就是這樣的,我沒有做任何的努力,甚至是消極怠工了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我卻平白無故就擁有了一切。

這個世界的極限,一眼就能望到底。

如果我不曾見識過外面的精彩,也許我會沉迷于此。但是,偏偏,我見過。

我雖然得了第一名,但是我卻比以前更加發了瘋似的學習。

我感覺自己失去了努力的目标,沒有了前進的參照物。我像是在一片大霧叢生的沼澤中,獨自掙紮前行,彷惶無錯。

******

儲标腳不着家的頻率越來越高。家中大小事務全是陳蘭一個人操辦。我家老宅是一間三屋的平房,最近儲标正打算将其中兩間拆了重新在這個基礎上造幢兩層的小樓房。

聽說是留給儲林娶媳婦用的。

那我們呢?

儲盛打算是在老宅旁邊再買一塊宅基地。

一切都計劃得很好,只不過陳蘭的臉色卻越發得差。自從她得知儲标要一手包辦儲林的婚姻大事時。

“儲林的婚事要怎麽辦阿?姑娘有合适的了嗎?我娘家那邊倒是有個不錯的,要不介紹給他瞧瞧?”

雖說已是陽春三月,但這天還冷得很。我貓在竈臺後面添柴燒火。暖色的火光烤得我的臉蛋緋紅一片,我轉着手心鐵質的燒火棍有些昏昏欲睡。

竈臺前的儲标不知道往那口黑色的大鐵鍋裏倒了什麽進去,頓時竄起一股“滋啦啦”的聲響,将陳蘭的話盡數給蓋了下去。

“你們娘家哪個姑娘?我怎麽不知道?”儲标握着手上木質的菜鏟手柄,奮力地在對着鍋子裏倒騰了好幾下。

肉香的味道随着他手上的動作,迅速地彌漫在整個屋子裏。

“就是我姑姑的孫女阿,跟儲林正好是差不多大,人長得也标志。”

“不過。”陳蘭忽然打了個彎兒,她抱着肩從牆角的沙發前站起身,幽幽走到儲盛旁。

“不過什麽?”儲盛轉身從碗櫃裏信手拿了個碗,接了水。手一揮,才蓋上鍋蓋。

“我擔心人家姑娘看不上你弟弟。”陳蘭話說出來,有種恨恨的快意。

“哐當”一聲。

果然。

儲盛将手上的菜鏟往鍋蓋上一扔,一下發作:“儲林怎麽了?要不是他機會不好沒能往上讀書,這會兒還輪得到一個縫紉廠裏的女工對他挑三揀四?”

“呵,是,是,你弟弟高貴,最高貴!全天下的女的都配不上他!你也不看看他,整天游手好閑都沒個正業,誰樂意嫁給他!就你……!”

“叔叔!”我看着陳蘭大喊了一聲。

陳蘭面色神色一滞,立馬反應過來,回身看了看門口的方向。

“呦,我還納悶你哥今天怎麽想到要燒紅燒肉,還是你儲林面子大阿。”

“儲林你來了,別聽你嫂子瞎嘀咕,儲盛在屋裏,你去跟他說說話。”儲盛繞過陳蘭,将立在門邊的人直往裏屋裏推。

“哼。”陳蘭不屑的聲音,整個屋都聽見了。

我原來積攢的一些睡意,盡數都消散。

“叔叔?”正好儲盛也開了門出來。

“阿嫂!”

“儲林!”儲盛不怒而威的聲音,掐斷了我叔叔正要開口說的話。

“你帶着儲盛出去逛逛!”說着,儲标拍了拍儲盛的肩,像趕鴨似的直往外推。

“陳蘭。”等他們人走遠了,儲标才回過身望向我媽媽。

“我們當初怎麽說好的?”

“呵,你當初可沒說還要包辦你弟結婚的事。我算是計算過了,被你這麽來回一折騰,我們開飯店賺的那些錢還能剩多少?不說儲悅儲盛讀書花錢,就是以後儲盛娶媳婦哪來的錢?”

“錢可以慢慢賺。但是不安頓後儲林,上墳的時候,我怎麽有臉去見我爸我媽,去見我們儲家的祖宗?”

“哈!活着的人都還沒出路,你還去管死了的鬼?”

我心噗噗亂跳起來。爐竈裏的搖曳的火光忽然妖冶恐怖,我縮了縮肩,幾乎不敢去看此刻的陳蘭。

“陳蘭。”

儲标喚了她一聲。沒有憤怒,也不平靜。是飽含感情的,卻又不知道是何種情感。

後來的我,再回想這一個場景。

經過細細的品味和琢磨。

我才明白。

這是一種“服軟”,一種最深切的懇求。是我以往人生,從來沒有在儲标身上見到過的。

即使他經歷了這麽多的磨難。

身為一個兒子,我們常用“上有老下有小”這一句來形容。但是真正往上能扛起老人,朝下提起小輩的,在我往後的人生中,只見過儲标一人做到。

我的爸爸是個脾氣不太好,個子也并不偉岸的男人。

也許他并稱得上是個好爸爸,好丈夫。

但是儲标,他是我所有見過的人中最有情有義的一個。

我的爸爸是個真正的男子漢。

我小學六年級的第二個學期,剛開學後才第二個禮拜的周末,儲林結婚。

娶的還是陳蘭一開始介紹的那一個姑娘。我見過她幾次,長的是很漂亮,同我叔叔十分般配。從我叔叔臉上明媚的笑容來看,他也十分喜歡她。

我叔叔這邊父母都不在了,儲标充當了大家長的角色。

晚宴上酒過三巡,儲标領着一對新人跟前來祝賀的親朋好友敬酒。

大家都笑眯眯,其樂融融。

其中一個頭發花白,看着年紀很大的爺爺,伸手拉住正要匆匆路過的儲标。摟着他的脖子,就像是摟着一個孩子。

“阿标,我,我替你爸媽感謝你。”那爺爺喝得醉醺醺的,人都站不穩。儲标扶着他坐下,彎着腰聽說。儲标沒說什麽,只是在旁邊跟着點頭,還有笑。

“桂根和雲仙生了一個好兒子啊。”

“今天高興,儲林的好日子,大舅您吃好喝好,我更高興。”

“是是是,吃好喝好!”兩人說完,又深深地抱了一下,才終于松開。

酒宴上熱熱鬧鬧的。

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幕。

就像儲标這過往幾年對這個家的付出。一直都是默默的,不聲張,毫無怨言地擔下了一切。

但是,我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

知道他的努力和犧牲。

儲林結婚。

喝到眼睛紅紅的人,是儲标。

我知道,儲林舉行婚禮前的一個禮拜。儲标領着他去了一趟我爺爺奶奶的墳地。

人生哪那麽多大富大貴。

只求一份沒有辜負,便已經是用盡普通人全部的氣力。

好在,儲标做到了,他對自己的父母,沒有愧疚了。

儲林結婚後開始跑出租車,跟儲标搭班。學車和買車的費用,自然都是我爸出的。陳蘭雖然沒給什麽好臉色看,但是嘴裏也沒再多說半句。

儲标中考結束上了一所區重點。此刻正是高一,學校離得不遠,他不住校,每天坐公交車往返。陳蘭和儲标對他都是很滿意的,畢竟我哥是我們這個村子裏第一個考上區裏面的重點高中的人。

春暖花開,嚴冬将過。似乎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發展。

但是,我卻偏偏就是所有順流中的那一股逆流。

女孩子,究竟是在幾歲的時候,開始對自己的長相挂心的呢?

我是在上六年級,我十二歲的時候,開始的。

正所謂,一發不可收拾。

☆、第 27 章

從市區回到鄉下的小鎮,從最初的不甘湧動再來到死心。三年的時間足以走過一段漫長而無望的路。

剛回來的第一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儲盛初二。當時家裏天天就只能聽見儲标和陳蘭的吵,說的精确一點,是陳蘭單方面的爆發。

這一年,她憔悴了很多。

但是我不知道,原來這只是個開始。

陳蘭托人介紹進了一家機械廠,從都市女老板娘成了一個工廠女工。儲标在晃蕩了大半年後,決定拿出我們家除卻蓋房子剩下的僅有的一筆存款,買了一輛出租車,和我叔叔搭班跑起了出租。

家庭收入跟以前自然是不能比,但是勉強維持一個家庭的開銷還是可以的。

但是,我要的不是勉強。

我受不了勉強。

不過沒多久,連這勉強的狀态也不複存在。

儲盛學校開家長會,陳蘭去了回來後臉色都整個變了。

我在樓上做作業。

關着門,也能聽見陳蘭在樓下電話裏跟儲标吼。

“所以你說說要怎麽辦!”

“這不是你的兒子嗎?”

“……因為我?他媽不都是因為你!因為你才有的今天!”

人人都愛翻舊賬,舊賬是煩不完的。

功勳章是光榮的象征,而陳蘭心裏那本賬本,是她這些年心裏被千刀萬剮過的疤。

電話挂了,樓下好久沒聲音。我忍不住溜到樓梯角落往下看。

儲盛背對着我,站在陰影裏。陳蘭的臉部微微抽動,一場暴怒之後的顫抖還在身心激蕩。

“媽。”

“我和儲悅兩個現在算是留守兒童嗎?”

“走——。”

“給我滾上樓去——!”

儲盛我越來越不懂他,明明我覺得他幾乎是我們一家四口人适應的最好的一個。就連儲标,晚上吃好晚飯翻着肚皮坐在院子裏說說笑笑時,同村人一句‘儲老板’的調笑也能讓他的笑聲變得不太流暢。

儲盛不一樣,該吃吃該喝喝,除了在家裏的屁話少了點,對我的刻薄欺負是一點沒少。

但是,原來他也有怨念。

而且是這樣的深。

陳蘭廠裏總是要上晚班,晚上十二點都不見得回來。儲标跑出租,一天隔一天不在家。

留守兒童的戲碼幾乎常常在我家上演。

每次都是我先回來,躲到陳蘭他們房間看會兒電視,等到儲盛下了課回來煮兩包泡面,加根火腿或是顆鹵蛋,晚飯就解決了

非獨生子女生存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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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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