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節完整的課,也是我所經過的最難熬的一課
。
然後再就究竟誰該洗碗的事情争執一番,最後不歡而散,将碗筷往水池裏一推各回各房間。
其實也并不覺得辛苦,畢竟我自從回來念小學後,每天都要走四五十鐘的路去上學。然後一路上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班上的同學坐着爸爸的摩托車、或者是自行車上呼嘯而去。
那時候我就隐約明白。
人家的命運,好像總是要比我容易一點。
至少,他們不用靠自己的雙腿走。
吵也吵了,鬧也鬧了。
生活是什麽?就是你自以為是的發洩一通之後,再回來下跪求饒的的一種游戲。
陳蘭辭掉了工廠的工作。她不用再隔三岔五的上夜班,而我也不用因為女工被搶劫的傳言,而半夜睡不着,一直趴在窗口等她回來的身影。
對。
我恨他們。
但是我又無比地害怕失去他們。
血緣關系也許就是這麽巧妙。
她讓我早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
愛與恨是一對最完美的共同體。
辭了職,陳蘭又沒了工作,但是我和儲盛每天放學回來都有了熱飯吃,曬在外面的衣服也不會因為大雨再淋濕。
Advertisement
但是我媽不可能就這麽閑下來,現實也不允許。
我們這裏農田裏流行種扁豆,收購的産業鏈也都比較成熟,就是往死了壓榨你,愛賣不賣,都爛在田裏的那種成熟。
陳蘭又二話不說,扛起鋤頭,成為了一個農民。
從都市女老板,都一個扁豆農民,她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
那我,到底又是什麽時候真正的體會到家庭的拮據呢。
是在一個巴掌之後。
如果說原來作為“飯二代”的我,每天還能矯情地抱怨一些生活上的芝麻蒜皮的小事,但畢竟我從來沒有因為經濟而窘迫過。
啊,錢。
該死的錢,死開。
然後,他們就真的死開了。
還滾的遠遠的。
四年級第一學期秋游,目的地是佘山。
報名都是自願的,也就是要另外交錢。
一百二。
我想,玩兒這種事情怎麽可能少的了我?
拿了通知單回去第一件事就是要錢。
當時我家的新洋房還在施工,一家四口窩在爺爺奶奶留下來的兩間老宅裏。
地上是泥巴,沾了水後滑滑膩膩的。我坐在靠牆的深棕色沙發上,手指一個勁地扣着破洞的椅墊上翻出來的黃色海綿。
“我不管!我就要去!”
就是要大聲嚷嚷,就是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正在水池邊洗碗的儲标回頭瞪了我一眼。
就一眼,我吓得聲音一下啞了。
原來這就是怒目圓睜。
“你小學兩年級不是去過?”
“還去幹什麽!”
當時好像流行一句怼人的話。
那你今天吃過了晚飯,為什麽明天晚上還要吃啊!
我沒過腦子,脫口而出。
“啪”地一聲。他人追過來,快到我都沒看清他用了哪個手究竟。
回贈給我的是一記濕漉漉的耳光。陳蘭吃完飯去田裏幹活了,儲盛去同學家玩去也不在。
家裏只有我和儲标。
我哭。
眼淚和着鼻血一起下來,滴滴答答,潮濕的泥土地上,是看不清血的顏色的。
淚眼模糊中,是儲标顯而易見的慌張。
他轉身跑到房間裏,從不知哪兒,應該是睡覺的棉被上扯了一團棉絮又跑出來。
我從沙發上跳起來,躲開他要給我止血的動作。
我就低着頭,倔強地低着頭,讓血流個痛快。
會不會心疼?會不會後悔?
我就像是個固執又可惡的賭徒,抓住一切虛無缥缈的機會,尋找翻盤的可能。
最後我還是交錢跟着去了秋游。
開不開心,快不快樂,我說不清楚。
只是在後來的某一刻,深切的覺得,不值得,替自己,也替儲标。
******
當命運發現你跌入深淵的時候,她會體貼地替你蓋上蓋子,以防你被太陽曬傷。
我知道。
自卑的毒根,一旦覺醒,便再難以鏟除。
成績不好,或者不夠優秀,我都可以再努力。
但是,長相呢?所有我臉上,由父母賜給我的一切,我又該要拿他們如何是好。
我天生是招風耳,因為從小受着儲盛的打壓,漸漸已經能夠接受。只是在這種接受背後,我潛移默化中早已養成了發不露耳朵的習慣。
我學會了保護自己,但是別人不放過我。
四年級的時候,一個平常的課間,我低頭坐着數學老師留的課堂作業。有一個讨厭的男生悄悄繞到我身後,趁我不備,一把扯住我的頭發拎起,邊高興地大喊大叫。
“豬耳朵!”
“儲悅真的是長了對豬耳朵!”
我驚地立馬回身打掉他的手,轉眼就被被惱羞成怒的他推倒在地上。有幾個女生過來扶起我,我咬着牙,顫抖着雙手回到自己位置上。
回家整整痛哭了一個小時。
為這份屈辱,更為自己的懦弱。
應該要殺了他的。
當時就應該讓他去死。
去死!
“你沒聽老人說,耳朵大有福氣,你想這麽多幹什麽?”
其實,我求救過的。
但得到的,永遠是這種搪塞。
實在忍受不住別人的流言時,我也想過一些天真的辦法。比如說用透明膠将耳朵緊緊貼在我的腦側,或者說是晚上睡覺的時候有意地将耳朵往後掰,甚至有段時間我無論是走路還是坐着,只要空閑下來便總是有意無意地要用手摁在我那一截短又柔軟的耳骨上,拼了命地将她往後掰。
可是無論我對自己下多麽重的狠手,也不管我究竟有幾次被自己揪得差點疼哭。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無用功。
什麽都沒有發生改變。
地球依然在轉,我始終是班上唯一的那個招風耳女孩。
男生背着我起各種關于豬的綽號。
只是我沒有想到,原來我的唯一遠不只停留在這之上。
“儲悅,你這臉上什麽?沒擦幹淨?”
一天的清早,陳蘭在廚房攔住匆匆忙忙要離開的我,手一指我剛剛擦過還冒着熱氣的臉,出聲提示。
“什麽沒擦幹淨?”我好奇地轉身瞥了一眼挂在牆上的鏡子。第一眼,還沒看清。我往鏡子前又湊了湊,這才發現了陳蘭說的那個不幹淨的地方。是在我眼角下方,鼻根處的左側,有一個小小的黑點,不比一個句號要大多少。
“什麽東西阿?”我滿心也以為是什麽髒東西,用手指揉了揉。
“給我看看。”陳蘭湊過來,低頭一看:“哦,不是髒東西,是顆痣。”
“痣?”這對我來說是件新鮮事。但并不是好事。
“還有,儲悅。”陳蘭點了點我顴骨的地方:“你這裏還長了點雀斑。”
“哎,果然還是像你媽我。”
經她這麽一聲輕嘆。我才後知後覺地擡頭細細察看陳蘭。一張全素的臉上,除去眼角和額間分布的幾道淺淺的紋路,她兩頰和眉間還零零散散分布着幾顆顏色不一的斑點。
原來這就是雀斑嗎?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鄭重地同‘雀斑’這種東西認識。我沒想到的是,自同她的孽緣一結下,就漫長有十餘年之久。
其實我對外貌上的東西開竅都向來是比較晚的。
我真正開始意識到,并在意這一切,都是來自于他人惡意的指引。
*
“你看儲悅的臉,打一樣東西。”
六年級第二學期期末考試前最後一周,早上第一節數學課下課後,我正擡着頭抄黑板上的例題。偏偏我們班的兩個問題男生,趴在講臺前,打鬧成了一團。
左右來回的晃蕩,也不見消停。我看黑板的視線被擋住,心裏有不快:“喂,你們能別擋在前面礙着別人看黑板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語氣格外沖。
被我吼的人可不是善茬,自然不會乖乖聽話。
“哎呦,儲悅了不起啊,讀書好說話就是橫哪!”陳星将衣服穿得吊兒郎當的,十分不屑的看着我。
而我連看都懶得看他。
“哈。拽的飛起!”
“許文,你看儲悅的臉,打一樣東西,你猜得出嗎?”陳星看着我的臉,笑的十分不懷好意。
我可以選擇不看,但是我卻沒法選擇不聽。我可以捂住自己的耳朵,但是我卻不能捂住在場所有人的耳朵。
他們的對話還在繼續。
“儲悅的臉?”
“嗯,先不看她的耳朵,哈哈。”陳星流裏流氣的笑容,我忍不住咬着牙皺了皺眉。
“那是什麽阿?”
“芝麻燒餅呗。”
“阿?”
“圓圓的大臉上,灑了一把芝麻。”
“芝麻?哦哦哦,哈哈哈哈。”許文後知後覺地連連頭,他粗嘎的狂笑聲在整個班級中回蕩着,陰魂不散。
“哈哈哈,怎麽樣?老子的比喻夠生動吧!”
“我他娘的,陳星你可真是個人才阿,語文考試怎麽沒見你這麽猛。儲悅你說是不是阿?”
“叫什麽儲悅阿,直接叫人芝麻燒餅阿,多親切哪!”
“嘿,芝麻燒餅!”
“燒餅擡頭講話呀!”
他們開始挑釁我。
手邊的數學例題早就已經寫完,但是我手中的筆卻遲遲沒有放下,而頭也始終沒有擡起來,甚至越埋越深。
心裏那種突如其來的慌張無措吓到了我自己。
這種難堪是如此的陌生又熟悉。
他們在取笑什麽?
原來我臉上的這些淺淺斑點是如此罪大惡極的存在嗎?
我還未開始有所行動。
周圍的人已經蠢蠢欲動。
他們的竊竊私語的樣子像是蚊蠅繞耳的嗡嗡聲,惡心又煩人。
為什麽要懦弱。
為什麽要屈服。
我猛地站起身。擡眼鄙夷地瞧了他們一眼。
“呦呦,好吓人的眼神阿,怎麽儲悅你要打我哦?”
“哎呀,燒餅不是用來吃的嗎?怎麽還能打人了?”
我不再理他們,直接跑出了教室。
是的,沒有人會為我出頭。但好在老師都還算喜歡我。尤其我們的班主任,游老師,一個年屆四十的中年語文教師,特別鐘愛我。
誰叫我語文考試次次第一,所有的作文競賽一等獎的獎狀上寫的也全是我儲悅的名字。
今時今日,我終于真正能體會到一點昔日梁藝琳的感受。
預備鈴打過,我才姍姍來遲地回到教室。當然我不是一個人回來。我的身後跟着怒氣沖沖的游老師。
見我和游老師同時出現在同一個教室之時。我分明聽到了一句“我操”的低罵聲。
呵。
怎麽樣?我夠卑鄙吧。
頂着衆人的目光,我毫不在意地回到座位。當然我的表情,是萬分委屈的。剛剛我同游老師哭訴時的真情惬意,一并将辦公室的其他老師都給打動了。但我沒有說他們取笑我,我只強調了他們影響同學抄黑板例題,并對我惡言相向。
“陳星,許文,你們兩個給我滾出來!”
游老師身高不過一米五出頭一點,但是一開口就是力拔山河的氣勢。整個教室時間鴉雀無聲。
“瞿聰,這節課是什麽課?”
瞿聰是我們班的班長,成績千年老二。
“是……是體育課。”
我不用回頭,也能想象得出此刻他滿臉的糾結,以及內心陣陣湧上來的對我的厭惡之情。
“正好!上什麽體育課,這節課給我留在教室裏自習!”
“哎!”有幾個不知死活的聞言忍不住嘆了口氣。
“誰!是誰在嘆氣?”游老師的兩條眉毛幾乎擰成麻花。
自然也是沒有人敢承認。
“自己自習,不要講話,班長你給我把講話人的名字記下來。”
“陳星和許文跟我到辦公室去!一天不收拾你們,就給我找事是吧!”游老師沖站在門外的兩人大吼了一聲,便揚長而去。
體育課異常安靜,所謂得一根針掉地上都能聽見的程度。
作為始作俑者。
我不轉頭,也能感受到我身後成片的腹诽我的視線。
會後悔嗎?
會或不會,此刻現在都不重要了。
陳星的話,有如魔咒一般,在我的腦海裏反反複複永不停歇的樣子。
芝麻燒餅。
我轉了轉手上銀色鐵質的筆身,我扭曲變形的臉赫然在上。
芝麻燒餅。
我內心湧上一陣厭惡,右手一翻,将手中的筆不輕不重的拍在桌面上。
芝麻燒餅。
我厭惡我自己。
☆、第 28 章
陳星和許文被游老師狠狠修理了一頓。
但是‘芝麻燒餅’這個綽號卻開始在我們的班級裏“風靡”開來。對他們來說只是一樣新奇的東西上市,興頭過去了就過去了。
但對我不是。
這只是一種開始。
到底藏在哪些地方呢,我無時無刻不在尋找。
一個眼神,一個笑,甚至一個意義不明的指向動作,在很長時間裏都讓我如臨大敵。
我開始沒有辦法直視別人的眼睛說話。
我身體的機能,大腦運轉的方式,壞掉了,突然之間。
是因為我發現,偶爾有那麽一兩次,他們不是在看我,而是在關注我臉上那一片淡淡的斑點。
那種感覺真的很鮮明。
無法言語的羞愧和自卑,在那些糅着複雜的目光中,擊潰了我。
潰敗的速度是加倍的。
我恨過。但是連恨都是迷茫的。
是該恨陳星和許文。
還是恨陳蘭和儲标。
或者是恨我自己。
我不知道。
也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要怎麽做。
家人只會說我小題大做。
其他的人要麽取笑我,要麽,無動于衷。
對啊。
這只是多麽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只是小到足以打碎我整個青春期的自信而已。
保護自己吧。
我聽見一個聲音在說,在猛烈地吶喊。
只有自己才能保護自己。
只有你才能保護你。
沒有人會明白你的。
這世界上。
只有一個你。
我內心深處那種強烈的自我保護意識,再一次本能地加寬加深了我與這個世界的鴻溝。
六年級最後的會考如約而至。鎮上統共就兩所中學,教學質量也都是半斤八兩。我并不關心自己最後會去哪一所初中,我只是想盡快離開這個學校,這個地方,還有這些所謂的同學。
既然沒法打敗他。
那我們再重新開始。
對不對。
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陷入了沉默寡言中。
在各種最最手足無措,以及痛苦難耐的時刻,我體內那個冷酷麻木的我,只是順勢而生。
只是為了保護我。
我學會用無言,包裹起自己所有的糾結掙紮。
唯一可惜的我當時并沒有覺悟到随着歲月年齡的增長,人對相貌這樣東西的在意,只會有增而無減。
******
“報完名早點從學校回來。”
“晚上我們去外婆家吃飯。”
陳蘭把一疊人民幣塞給我。
“知道。”
“哥哥去不去?”早飯又是白粥,我扒拉了兩口就沒了胃口。
“去的。”
“嗯。”
我放下筷子,擡頭看了眼牆上的鐘。
“時間快到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
陳蘭叫住我。
“要不要讓你哥騎車送你去車站?”
公交車車站距離我家有十分鐘的步行路程。
我聽了有點心動。
“我——。”
“不要!我才不要送她!讓她自己走!”不等我發表什麽看法,蹲在廁所裏的拉屎的儲盛扯着嗓子大聲嚷嚷。
……
就你有嘴,就你會嚷嚷!
“誰要你送我!”
“少自作多情!”
“你這個死豬頭!”
“滾吧!你給本公主提鞋都不配!”
我沖到廁所門口惡狠狠地罵了他兩句。
我料他此刻分身乏術,沒法沖出來收拾我。但我沒想到,人的下賤是尺度的,但是儲盛沒有。他突然把門拉開,我沒來得及逃,他伸了只手出來抓着我直往裏面拽。
“來啊,進來聞聞!”
“跑什麽呀!”
“我不配給你提鞋,但是你配聞我的屎!”
“啊啊啊啊啊!!!臭死了!你放手!”這個死變态!我拼死甩開他的手,立馬逃得遠遠的。
“你給我吃屎去吧!”我氣得又折回來臭罵了他一句。
*
我就讀的初中是一所剛剛遷了新校址的學校,興遠中學。
當時選這所學校的動機很簡單。
因為離開家遠。
盡可能地降低我和某些小學同學再相遇的可能性。
另一個原因。
是因為交通方便。
雖然遠,但是有直達的公交車。
早班車的乘客并不多。
我找了車尾的位置坐下。偏頭望望窗外這并不陌生卻也不算熟悉的景色,困意開始泛上來。沿馬路貼了一條很長的河,幾乎貫穿了整個小鎮。這會兒太陽已經升起來,河面上閃着一層金燦燦的光。
前排的售票員掩着嘴還在犯早困。
我木木地想着書包裏的那八百大洋的巨款。
不知道交完學費,還能找回幾個鋼镚。
以及。
初中,會是一段什麽樣的意義。
我不好奇,也并不期待。
只是有這樣一種想法。
車到學校半個小時。
下了站,左拐往裏走,經過一座橋,大約再走五六分鐘的樣子就能到學校。
我在心裏又複習了一遍早已熟知的路線。
早上本來就車少,更何況是遠郊小鎮。
司機油門踩得很放肆,見到幾個沒人的車站幹脆一溜煙地就漂了過去。
十分随心所欲。
下一站要下車。售票員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立刻了然地拎起書包搖搖晃晃地從後排挪出來。
只是走到一半。
路口跳轉紅燈,随心所欲的司機一腳急剎車。我手沒扶穩,人便十分狗血地撞上了前面一個剛站起來也準備要下車的人。
準确的來說。
是我一腳踩在他的腳後跟上,直接把人鞋都都薅掉了。
“不,不好意思啊。”等我回過神再道完歉,才意識到自己還沒有松腳,非常羞愧地連忙後退了一步。
被我踩着的男生手裏看背影瘦瘦高高的,他手裏拎着個書包,緩了幾秒才擰過腦袋看我。面部表情,很猙獰。想必我這一腳,是有夠狠的。
“別……你踩都踩了,就不用這麽客氣。”他咬着牙回頭,邊吸氣邊又把腳塞回自己鞋裏。
……
對于他這種不按套路的回答。我一下無言以對。
他跟我是在同一個車站下車的。
走的路線也跟我一樣。
沒有意外的話,我們至少也是校友的關系。
基于這種深厚的,且具有革命意義的同窗關系。我的良心,在眼神不時瞟到走在前面的男生的書包時,隐隐作痛。
同學……
你的書包拉鏈沒有拉好……
我到底還是臉皮薄。
就這麽緊三步,慢三步地跟在他後頭。如此異樣的舉動,連路過商家的狗都沖着我激情吼叫。
而走在我前面背着書包的人,倒愣是跟個智障一樣,啥也沒察覺。
我臉皮是薄,薄到不好意思提醒這個陌生的男生書包開了的事實。
但是不知怎麽的,卻鬼使神差地有膽量想給他把拉鏈拉好。
一切都是我太熱心。
沒事的,他耳朵裏插着耳機,反正都在聽音樂,不會注意到我這個熱心市民的。
于是。
我緊三步,又,快三步。終于趕到同他只有一步之遠的距離,伸手。對,只要快速的拉好拉鏈就完事了。
對!
做好事不留姓名,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只是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這個舉動,尤其是在旁人看來,具有一些非常不同尋常的意義。
我手剛伸進去,前面走好好的男生卻不知為何猛地一步停下。
我倒吸一口涼氣,腳下連忙跟着踩急剎車!
生死只在一線間!
好在沒有追尾!沒有撞上!
但是。
此刻我手的左邊正對着的是某家商店的深色玻璃牆。因為疏于打理,玻璃牆上上頭蒙了厚厚一層的灰,但這并不妨礙它此刻清晰地照出了男生和我之間的一種奇異的動作關系。
……
我順着他偏頭看玻璃的動作一同轉過腦袋。
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覺得警察叔叔現在立刻就可以來載我兜風了。
畢竟,我的手一半已經伸到了人家的包裏。
當然,這還不是最厲害的。
“同學???你……??”他偏頭摘了一側的耳機,聲音聽起來還算冷靜。
但是我不冷靜!我只想靜靜!
“你這是?”
他努力轉身,可能是想轉過來看看我這個“熱心市民”。
但是我只能被迫跟着他的動作一起旋轉……
我察覺到他的冷靜終于有了崩潰的跡象。
他又轉,速度明顯加快。
我也跟着轉。
他終于受不了。
這畫面其實還蠻生動的,讓我想到了電視劇裏昏庸帝王蒙着眼睛在後花園跟美女玩游戲的畫面。
美人~美人~你在哪呀~~
哈哈哈~
大王~我在這~
來抓我呀~~
“???”他滿臉黑線的表情,迅速掐斷了我鬧內不合時宜的小劇場。
“我……手腕上的紅線卡在你拉鏈上了……。”我低着頭小聲解釋,另一只手指了指他的書包拉鏈。
……
他花了三秒才消化了我所描述的夢幻場景,跟着直接扭頭把自己書包給卸下了。
這個時侯,我才真正看清了他的臉。
或者說是,認真地對他打量了一番。
一張普通好看的臉。
皮膚比一般人要白一點,還有,他的發色偏黃,應該是純天然的,發質看着很柔軟。在陽光下泛着一層細膩的光。
他低頭收拾拉鏈的時侯。莫名地,我盯着他額頭上暴出的兩顆痘痘,出了神。
心裏有種奇異的感覺在告訴我,儲悅,你要感謝這一天。
卡得地方并不多,他抓着書包的拉鏈前後來回扯了幾回,沒幾下就松開了。
“成了。”他拍拍手站起身,又重新把書包背在肩頭。
“我不是偷你東西。”得了自由,我立馬跟他解釋。
“我是見你拉鏈開了,想幫你拉好。”
“真的。”
“你知道嗎?”他手扶在下巴上,微微一笑:“感謝你的身體力行,扒手們現在又有了新的解題思路。”
“你說得太客氣了。”我擺擺手。
“本人只是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而已。”
其實我很少跟陌生人這麽插科打诨。
他給了我一種很容易的感覺。
男生沒有睡醒的眼神裏,那種惺忪的迷茫。讓我突然有一種預感。
這一刻,即使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完全不了解他的為人。
但是他,一定是個不錯的人。
*
我的預感的确是該死的準。
江炎。
興遠中學本屆新生中的年級第一。
但令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優秀的少年,不僅是我的校友,他還是我的同班同學。
此刻,我在新班級中的這位臨時同桌正在同我熱烈地介紹他。
因為剛剛我是和他一起進教室的。
這也沒什麽。
主要是我和他是全班最後兩個來報名的,就這麽一起冒出來,讓我身邊的女生很激動。
她上來就自報了家門。
“我叫李清清。”
“清清爽爽的清清。”
“你認識江炎嗎?”
眉眼一挑,暗含深意。
“江炎?”我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才知道她說的人是哪位。
“他很有名?”
我跟着問。
“我們以前是同班同學。”
“他很厲害的!”李清清同學雙手握拳,眼裏都是崇拜。
“哦,不過你別誤會。”她又迅速換了一副冷靜臉:“我不是喜歡他。”
“?”
“因為這世界上需要我喜歡的人太多了。”
“我是不會吊死在一個樹上的。”她說着拿出一卷曼妥思,手伸在桌子下面,悄悄向我遞過來。
“吃嗎?”
是個張揚又明媚的女孩子。
我咬着嘴裏的草莓味的糖果想。
此後的大半節新班主任訓話的內容,我只聽進去了一句。
“我們今天就到這裏。”
就是這最後一句。
離開的心是如此急切。書包都幾乎已經背在肩上。
“對了。”
“你,還有你。”班主任卻忽然點了點我,還有江炎。
“你們兩個遲到了,今天就由你們值日完再回家。”
……
大家都散的很快。
尤其是我的臨時同桌。當我想把這個可以跟她的偶像親密接觸的機會讓給她時,李清清同學瞬間就拜拜了我去。
什麽塑料花般的崇拜?我的一地嘆息被踩的稀巴爛。
而江炎——
教室裏很快就只剩下我們兩個。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四目相對,本該先跑為敬。
不過,我應該跑不過他吧。
算了。
“說好了,我掃地。”
“你擦黑板。”
我選擇先發制人。
“我不能擦黑板。”
他跟着不帶半點猶豫,一下就反駁了我的提議。
“為什麽?”沒想到他膽敢違抗我的分配。
“我對粉筆,還有粉筆灰過敏。”
???
……
“那其實還好哦。”我點點頭,兩手插腰,擺出一副我見世面很多的樣子:“你知道嗎,我是不能碰黑板擦的,一碰就會死的那種。”
“所以這樣比較下來,我覺得這黑板還是由你來擦比較好。”
粉筆過敏。
我從未聽過如此清新不妖豔的鬼話。
對面站着的男生歪着腦袋,只想了一會兒也沒再開口,他沉默的樣子似乎是被我說服了。
他默默走到講臺前。低着頭在淩亂的桌上四下尋找了一會兒,認真的表情,像是在挑選一把上好的殺人刀。
這一瞬間,我忽然覺得他說的可能不是瞎編的。
也許他真的——
“怎麽辦。”
“你會後悔的。”
他挑了一根白色的長粉筆,在兩指間默默旋了一圈。
擡頭,沖我邪魅一笑。
糟糕,“邪魅一笑”髒了。
☆、第 29 章
從小到大,我都算是體質很硬朗的那種。我從來不知道“過敏”是一種什麽樣的病。
更沒想到,發病竟然還這麽快。
好歹等我人走了,你再慢慢找個角落默默嗝屁了也不要緊啊,你說是不是。
“你看。”
江炎把手伸到我面前。獻寶的樣子讓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在展示一件什麽了不得的藝術品。
我一開始都沒有靠近他。
主要怕他情緒失控毆打我。
“很多人都不相信。”他似乎是并不意外我的反應,繼續有條不紊地把桌上散落着的粉筆一支支的收回盒子裏。看着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大義淩然。
“我是……真的不知道。”我見他情緒穩定,才鬥膽上前幾步,小心地接過他手裏的活。
“沒事兒。”
“至少你現在知道世界上真的會有人因為粉筆過敏。”
“是不是覺得很神奇?”
男生說話的時候眼睛亮亮的,像是真的在說一件什麽新奇的事。
“其實除了粉筆過敏以外,世界上還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少數病。比如你知道嗜睡症嗎?就是會随時随地都睡過去的一種病。”
提到這個話題,江炎像是來了勁。
“對了!還有的人汗腺發達,會持續出汗。我認識一個人,他的手會不停的出汗,無法控制。”
“你對這個很有研究嗎?”看着他手舞足蹈的模樣,我的聲音突然很溫柔。
“也不算研究,就是有查過一些相關的信息,一半是好奇,一半是出于尋找同類的心态。”
尋找同類。
我默念了一遍這四個字。心底的某一個角落,莫名動了一下。
“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粉筆過敏,只知道自己碰了粉筆後會手會很不舒服。我小學老師有次抽我上黑板做題。”
他認真地同我回憶自己的人生經歷。
同一個才第一天見面的人。
“我跟他說了這個情況。”
“但他也沒有相信。”
“還把我收拾了一頓。”
“人間真實,真是太慘了我!”
江炎說完,還假裝做了個委屈的表情。
因為太假了,所以有點好笑。
我卻笑不出來。
“就像我一樣吧。”我非但笑不出來,我甚至有點內疚。
“對不起啊。”
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又誇張地大笑了三聲:“對不起什麽啊?幹什麽要道歉?”
就,完全是一副豁達,沒有城府的樣子。
“你又不是故意的。”
“其實你知道嗎?很多偏見的存在都基于無知。”
“所以如果想要避免偏見的話。”
“不要躲避,不要憤怒生氣,而是應該努力去修改偏見。”
“告訴他們,世界上就是會有各種各樣不同的疾病。況且我這種,也不算冷門。”
他說這些話時候的樣子,很冷靜,也成熟。有着一種超出他這個年紀男生的成熟。
突然之間我很羨慕。
他的身上。
有着我向往的樣子。
為什麽可以這麽豁達。
又可以這麽堅定。
“你的手……要不要塗藥?或者找醫生看看?”我說不出什麽其他的話,只能又随便找了個話題。
“嗯,我家裏有藥。”
也許是見我不說話。
他伸手拍了拍我肩膀。
“看你一臉喪氣樣,是不是這會兒覺得特對不起我啊?”
“你剛上來跟我講話時的那股子橫勁都上哪去了啊?”正經了沒幾秒,他又莫名其妙嘚瑟起來。
我——算了。
不跟老弱病殘一般見識。
“你誤會了。”
“我一直都是很知書達理的。”
對面男生的表情一下跟便秘三天似的,讓人忍不住要往他嘴裏塞一支開塞露。
“同學……這話說出來,你自己相信嗎?”
“怎麽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