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節是語文課
教室裏三分之一的人還沒回教室。我抱着樂扣杯喝水,張夢潔捧着本語文書醉心于學習。
“媽的,怎麽沒人告訴我語文課要默寫?”她嘴裏背書都來不及,還要抽空跟我聊天。
“語文課代表是哪個?會不會做人?”
“我現在就要去把她做掉。”
我翻出鉛筆盒裏美工刀,畢恭畢敬地遞給她。
“夢潔桑,請表演一個自裁。”
“無功不受祿。”張夢潔推開我的手,嚴肅:“沒事別給我送禮,影響不好。”
……
我和她又鬧了幾句,直接發現教室窗外忽然站了不少陌生的臉龐,才覺得有點不對勁。
我蓋好杯蓋子,好奇地扭頭看過去。
“這些人幹什麽的?”
張夢潔舍不得放下手裏的書,只是草草地掃了一眼:“五班的吧,他們第一節是歷史課,看着是來借書的。”
“歷史課?”現在年輕人對歷史的熱愛看來完全已經超出我的想象。
張夢潔嘿嘿賊笑了兩聲。
“你知道為什麽嗎?”
“為什麽?”我十分捧場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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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歷史老師是數學老師兼任的,敢不積極嗎?
那可真是,有點酸爽。
教室前門口探進來半個身影,沖着教室裏東張西望。我無意中掃到他的臉,心中一刺,立馬偏頭躲過。如同一種本能。
“那不是儲悅嗎!”
可惜我沒有躲過他。
“儲悅!”在熱鬧的人群裏,他大聲喊我的名字。
“儲悅!”他還在喊,我不理他,只是低着頭,漫無目的地翻到語文書的目錄頁裝失聰。我的同桌側目默默看了我一眼。
張夢潔好奇地看向門口:“你同學?”
“我……。”
我閉上眼。
又一次。
他們放肆不堪,毫無忌憚地叫出了那四個稀松平常,卻令我厭惡不已的字眼。
芝麻燒餅。
血就是這樣冷下來的。
多年以後,當不再少年的我終于學會了和自己的外貌和平相處,真正的發自內心的接受了自己之後,我時常還是會想到今天的這一幕。
曾經對那些人的恨意也早就褪成了一片蒼白的無意義。
讓我始終謹記難以忘懷的,是當時那個無措的,無辜的,又無能的儲悅。在對這世界懷揣着美好願景的初期,便被不動聲色地拽入了一個無法擺脫的深淵。
我沒有抵抗的能力。
僅僅是一個羞辱性綽號,就能讓我處處退避三舍。
沒有人明白。
我唯一的後盾,家,在當時也只是加劇了我潰敗的進程。
不被期待,不被偏愛,不被理解。
最後成為了都是我的錯。
不該存活在這個世界上。
幼稚的偏狂,你一旦掀起她的裙裾,就再難輕易停下。
芝麻燒餅。
我的世界在四個字之後,仿佛陷入一種死樣的寂靜。
我知道,這只是我的錯覺。
他喊得這麽大聲,幾乎一半的人都看向我。
他們不知道其中惡毒的含義。
只是笑着,好奇着,而後又無所謂地回到自己的事情上。
我感謝他們的冷漠。
極度。
“你有沒有歷史書,借我一本。”他說話時嬉皮笑臉的樣子,很适合被一寸一寸的撕下來,再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腳碾過。
我木着張臉,轉身從書包裏翻出自己的歷史書。
他還在門口等着。
我走過去,把書遞給他。卻沒有勇氣反駁他。所以我更可笑。拖着鮮血淋漓的傷口,保持着自己可笑的大度。
沒有關系,只是一個綽號而已。
當我再回到座位。
空氣中漂浮的異樣,讓我很難再維持方才的輕松惬意。仿佛那四十幾雙眼睛,此刻都只盯着一個地方。
那就是我。
我明明沒有超能力,但是他們內心的聲音,卻嘈雜地一擁而上。
最後又奇妙的回歸到了一種統一的層次。
“幹嘛叫她芝麻燒餅啊?”
“圓圓的臉上,撒着一片芝麻喽。”
“芝麻?”
“就是她臉上的斑啊。”
熟悉的,如噩夢的聲音,又一次,占據了我。我已經分不清是現實的,還是我自己臆想的。
但明明所有的人,都沒有在看我。
我只是覺得這一切都太絕,太形象了 。
我毫無招架之力。
但我沒想到,這還不是最絕的地方。
“芝麻燒餅?”
有聲音傳過來,從很近的地方。近到就在咫尺,近到就在我一個轉身的距離。
江炎納悶又好奇的表情,那種眼裏閃爍着光的樣子,不用回頭看,我只要閉上眼,就也能看得到。
“他們為什麽這麽叫你啊?”筆蓋圓潤的頭戳在的我脊梁上,像是一把鈍鈍的刀,在割我心頭上的肉。他很喜歡戳人,記得剛開學又一次,他因為太投入用筆尖戳了我。被我回過頭就是一頓暴打。
但是現在不一樣。
我沒有辦法做到,笑着,裝着惱怒地樣子,狠狠再錘他一頓。
自卑讓我縮成了很小的一團,牢牢得躲在自己的煉獄中,拒絕一切。
我的沉默并沒有讓他識相的閉嘴。
“儲悅儲悅。”
……
“芝麻燒餅姐姐???”
并不是口無遮攔地男孩子,卻總會在某一刻,說出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我倏地一下回過頭。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
我不否認。
我很失望。
對他人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插曲,在我心裏卻埋下了一顆随時會爆炸的炸彈。時時擔心,總有一天,這四個字,會被再次提醒。
它的含義會被再次告知天下。
不想要再成為一個笑話。
現在的我,并沒有比過去成熟多少。甚至,我更加的在意這一切,在意別人對我外貌上的評價。
我很痛苦。
因為我與衆不同的耳朵。
因為這些若有似無的雀斑。
*
我還是跟平常一樣,依舊努力維持表面的平靜。
體育課上的自由活動時間,我和放放他們從教室拿了零食躲在教學樓後面的小花園裏邊吃邊聊天。
交換各自的八卦時間,總是惬意無比。
張夢潔說到她在學琴時認識的那個男生,眼裏的光都藏不住。
“他爸媽都是公務員。”
“整個人又聰明,又有家教。彈琴的樣子不知道有多帥,如果是他來教我,我估計能夠戰勝基因的局限,成為下一個朗朗!”
……
這個夢太科幻,她醒得特別快。
“哪像我們班上的男生,一個個跟傻子似的。”
不是啊。
江炎就不是。
我心裏有個小小的聲音在不平。但轉眼,想到早上的事。
是的,他也是個傻子,而且還是個二逼。
放放撐着腦袋在一邊吃咪咪蝦條。
張夢潔推了她一下:“你呢?去看胥樂遠打球了?人家有沒有被你感動到?”
“還說呢!”張放放同學翻了個白眼:“場地被征用。”
“如火如荼地舉辦了一場老年人踢毽子大賽。”
“我被臨時抓去當了裁判。”
“挺好的,提早為你的老年生活做了準備。”張夢潔拍了拍她的肩,沒有忍住自己的嘲笑。
我只是看着李心蕊。
她是跟放放混得比較熟,才會偶爾加入我們這個團體。不過最開始那種陌生的熱絡冷卻之後,她好像就只剩下陌生了。
聽放放說過一些她的事情。
家裏是開服裝廠的,專門代理艾格這個品牌。當周傑倫的美特斯邦威橫掃鄉鎮的每一條購物街的時侯,艾格這個品牌簡直堪稱衣中貴族。
所以想要了解艾格的當季新款,不用再苦苦坐一個小時的車,然後裝作不經意地反複路過人家的店面。
我現在可以清清楚楚地在身邊就看得到。
所以我對李心蕊的感情一直很微妙。
漂亮的女孩子,不費吹灰之力,穿上了最新款的衣服,輕而易舉地成為了班級甚至是整個校園的焦點。
人們找不出她身上可以指摘的地方。
不像我。
太多的把柄。
開始喜歡上漂亮和新潮的衣服,而且要比一般女生的喜歡更迫切。比如李心蕊今天穿了件粉色的長袖T恤,我就會心心念念地想要把在美特斯邦威看中的那件連衣裙給買了。
開始超過自己承受界限的購物欲,對當時的我來說,只能是作為一種天性。
天生愛這種虛頭巴腦的。
天生愛亂花錢。
陳蘭,不止一次地這樣說過我。
但是也絲毫不能阻攔我我大哭大鬧地想要得到那件自己夢寐以求的外套。
開始的時侯,我也的确是成功了,別的女生幾句對我的新衣服若有似無的誇贊,讓我陷入了一種從所未有的甜蜜之中。
沒有人這樣誇過我。
我所有失去的自信,和因為不同的外號綽號而受到的傷,似乎只有在這一刻,才能得到短暫的緩解。
是自卑,讓我愛上了那些昂貴的,負擔不起的漂亮衣服。
但是飄渺的甜蜜,建立在別人言語中的自信,只是一場海市蜃樓。
危機感是從李心蕊開始的。
開始的時侯,心裏攢着一股勁。不停地想要新衣服,不想輸給她。
輸。
這是一場比賽嗎?
不是。
這只是屬于我內心世界,見不得光的,一種比拼。
別人說這是一種攀比。
攀比是因為虛榮。
怎麽了?攀比不好嗎?虛榮不對嗎?
我至少快樂了是不是。
是陳蘭儲标毀了我曾經的生活,那個至少不愁吃喝的童年時代。現在的我,憑什麽要為他們的失誤埋單呢。
我不。
*
“你那個同桌怎麽樣啊?”
放放也聽說過關于她的傳言。我看她的表情,有關心,也有獵奇。
“還行啊。”我輕松地笑:“就不太說話,沒有什麽異樣。”
“對的。”張夢潔因為坐在我前面,所以對這個特別有發言權:“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
老師每次抽她回答問題,大多數都是沉默的搖搖頭。偶爾開口回答的,得到的也是老師一個不太耐煩的手勢。
“坐下再思考一下。”
漸漸的,所有的老師都知道了她的底細。
這樣一個“再思考”的機會,也不再給她。
餘光裏嘗嘗會瞥見她深埋的腦袋。
黑黑的皮膚上,浮了一層冒着白頭的粉刺。
所以你看。
我不是最慘的那個對不對。
畢竟有些人,生來就是一副死牌。我還有掙紮的機會,對不對?
☆、第 34 章
記憶中難以啓齒的事是這樣多。
小學食堂不提供夥食,每天自己蒸飯帶菜。
五年級的一天,我沒有帶菜也沒有在學校門口小賣部裏買一根五毛錢的火腿腸。
那一天,我将我的菜費,五毛,買了一根棒棒糖。
然後慌稱自己忘了帶菜,厚着臉皮問我的同桌要了兩塊鹹蘿蔔下飯。
沒有為什麽。
也并不後悔。
只有因為那一天的我實在是太想吃一根棒棒糖了,真的太想了。
所以我終于漸漸明白。
我不是出城逃難的白雪公主。
我只是一個庸俗的,貧窮的小女孩。
我再也回不去了。
*
體育課還有五分鐘要下課。
張夢潔翻着自己手腕上新買的手表,不是什麽名牌,只是精品店裏的電子表。但是看着也很漂亮。
“走了走了。”
“不然點名遲到又要被罰跑步。”
大家都跟着起身。
我伸手接過放放手裏喝完的雪菲力盒子,連着自己的一起丢在腳邊石凳旁的垃圾桶裏。
說是垃圾桶,其實只是個藍色的塑料桶,桶底部分是顯而易見的一條裂縫。這應該就是它被廢棄的原因。
結伴回到操場。還沒開始整隊。
我卻找不到自己的手鏈。就是用玻璃繩編的那種,儲盛有段時間挺癡迷這個的,我跟他學着,用他用剩下的邊角料給自己也搞了幾串。
不過學校不讓戴首飾,我就放在口袋裏,偶爾拿出來玩一玩。
現在不見了。
肯定是落在了剛才小花園。因為我只在剛才拿出來看過。
一個人飛奔回去的時侯。
忽然起了風。
風拉攏了林間葉面的距離。
小花園裏,有人在。
我停駐在一棵有一人那麽高的桂花樹後面,沒有向着花園的中心,也就是剛剛我們坐着談天說地的地方,再進一步。
因為我知道難堪是什麽樣。
所以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寬容還有适當的分寸感,有時候真的能救一個人。
寂靜無人的小花園。
女生些許笨重的身體蹲在藍色的垃圾桶旁。眼神中的踟蹰,我雖然看不見,但應該是踟蹰的吧。她垂在身側的拳頭,攥了有那麽一會兒,才放開,然後伸向了垃圾桶。
目的明确,像是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我一生難忘。
震驚或者是其他的別的感情,在這個瞬間,震攝住了我。
她就是我。
是不是。
她兩手抱着雪菲力的包裝,好像不敢太用力,只是輕輕地吸了兩下。塑料管中空氣的聲音很清晰。她像是不死心,臉頰微微收縮,又反複吸了幾下。
零星的甜味,還在我的嘴角處回味。
跟她此時嘗到的那一種,是不是一樣的呢。
不一樣的吧。
回憶裏那兩塊鹹蘿蔔的味道沖上我的記憶。同桌對我不耐煩又沒辦法的表情,嘴裏那種鹹鹹又苦苦的滋味。
周圍飄蕩着的,濃郁的飯菜的味道。
以及,藏在書包內袋裏的那根棒棒糖。
當時的我沒有察覺。
卻在此時驚覺。
所有那些情境拼湊起來後,原來就叫做難堪。
張路戀戀不舍地捏了幾下手裏的空盒,才小心地将盒子又擺回了剛才的位置。
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我始終躲在樹後面,目送着她離去的背影,心突然跳得很快,很急。有一種被人勒住的,喘不上氣來的窒息感。
*
上完體育課的男生,一個個就像從水裏面撈出來的。
肆無忌憚地伸着腦袋在水龍頭下沖涼。
又惡作劇般地,甩着腦袋上的水,濺在路過的女生身上。
或尖叫地跑開,或惱怒地揍人。
鮮活的,幾乎到了過分地步的少年氣息,彌散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
所以青春到底是什麽。
是此刻,躁動不安的荷爾蒙。
還是——
我撐着腦袋,靜靜望着身邊空着的課桌。張路還沒有回來。
桌上擺着上一節課的英語書,規規整整。書的頁腳微微翹起,讓人想起她一直翻皮的嘴唇。
她所有的書都是舊的。
而且前任的主人看起來似乎也并不是喜歡讀書的主。書頁要麽空白一片,或者是畫滿了無意義的塗鴉。
李清清告訴我,別人都不喜歡她。
因為她身上很臭。
但李清清沒有告訴我,她會撿垃圾桶裏的雪菲力喝。
“什麽味道啊!怎麽這麽臭!”
從教室後門結伴擁進來的幾個男生,嬉笑着大聲罵罵咧咧。
叫得最大聲的是張小偉。
讀書最差,卻最愛虛張聲勢,沒有夠膽跟老師做對,就專挑班級裏的軟柿子下手。
他話音剛落。
張路跟着後腳踏入了教室。
幾乎整個教室的目光,在那一瞬,完全都定格在她的身上。
“真的臭哎。”
教室門口的那兩個女生,知道嗎,你皺着眉捂住鼻子,視線無處安放的樣子真的,很醜陋。
張路顯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木讷的臉上浮上一陣茫然。
“啊呀!到底誰啊!這麽臭!”
“拉屎拉身上了啊!”
張小偉捏着鼻子,在後排,怪腔怪調地叫。引得周圍的學生也跟着一起大笑。
我知道這種笑,像一盆滾燙的炙熱岩漿,兜頭澆下。從頭燒到腳,心裏卻偏偏冰冷一片。
在笑聲中。
女生臉上的茫然消失不見,在我還沒來得急看清她的表情時,她已經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回到自己的位置,回到我的身邊。
“每天像坨臭狗屎一樣,能不能洗澡啊!”
他們還沒完。
……
相比某些男生們這樣直白的下作,女生作惡的方式更為委婉。小小年紀,我幾乎我不知道她們是在哪裏學來的那種眼神,毫無掩飾地嫌惡,不屑的嘴角,我已經預見了三十年後,那群熱衷于聚集在街頭小巷,口水四濺編造別人謠言的每一個三八惡婆的樣子。
教育,對一部分人來說,是成為更好的自己的手段。
而對某些人來說,是阻止,或者延緩他們成為真真的自己的那一刻。
“閉嘴,上課了!”班長王小柔抓起手裏的語文書狠狠地摔在書桌上。教室裏的吵鬧寂靜了一半。
開學第二天的時侯,我就為自己誤會王小柔同學長得柔柔弱弱無法管理好一個班級而做了深刻的檢讨。
王小柔。
以柔克剛。
我終于明白他父母給她取這個名字的真正希冀。
張路低頭盯着自己的鞋子,始終一言不發,周圍的喧鬧似乎與她毫無關系。
我只敢用餘光打量她。
很平靜,沒有臉紅氣急,更沒有流淚難過。
但我卻有點難過。
因為她的身上,根本,一點也不臭。
*
孫雲龍腋下夾着本語文書,跟平日一樣,悠哉悠哉地晃進來。
“老師老師!你有沒有聞到股臭味啊!”他書還落到講臺上,有多事的已經又叫了起來。
因為平時龍龍跟大家混得比較開,所以學生們有時候容易就沒大沒小。
“什麽臭味!還不是你們這幫小崽子的酸臭味!”
“是張路!”
“她身上臭!”
一石激起千層浪,或含蓄或意味不明或奔放地笑充斥了整個七年二班的教室。
如果是我。
如果是我,我會去死吧。
但是張路沒有。
我開始以為她是因為羞愧而擡不起頭。後來我發現,她是在放空自己。把情緒和自己本身做一種最徹底的剝離,我學了很久都沒學會的技能,原來她早已熟練運用。
孫雲龍手拍拍講臺,班級同學安靜下來,他的眼神掃過張路,只停了短短不到一秒的時間。
“少瞎說,明明是你們這幫男生的香港腳!”
“什麽香港腳!”
“孫老師你不懂!這叫男人味!”
笑聲又結成了一團。
像是一灘粘膩的污漬久久印在了并不幹淨的牆面上。
無謂的取笑,到此結束。其中的每一個劊子手,迅速地抽離其中,甚至個別還得意洋洋。
犯了什麽罪。
并沒有。
他們是最無辜的。
他們只是說出了別人沒有說的話,其餘,一哄而上,不過是跗骨之蛆般惡心的存在。
恍然間,那些熟悉的笑意,全部放大成了一種雪白蠕動的惡心。
我義憤填膺,只是因為感同身受。
否則,我或許也只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附和,是這世上最不需要付出代價,卻能收獲最大利益的事情。
所以,何樂而不為呢?
*
江炎察覺了我對他的冷淡。
但是他不知道為什麽。
甚至,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他的那一句芝麻燒餅姐姐,每次當我看到他的臉的時侯,總會不自覺地在我的腦內形成一種回響。其實我并不是厭惡他,我只是,不敢面對自己。
怕他問為什麽。用天真的,坦率的眼神看我。
我不是他。
我擔心他知道我的自卑。
我害怕讓他知道真正的自己。
*
晚課是數學。
李小梅留了半塊黑板的數學題,拍拍手潇灑地拎包走人。大家立馬躁動起來,紛紛向教室的前排沖去。為了占到一個抄題的好位置,幾乎是兵戎相見。
“張超!你往旁邊讓一讓!擋着黑板了!”
叫張超的男生不為所動地繼續扒在講臺前,眼和手裏的筆都沒有停。
“張超!聽到沒有!”班長王小柔适時地站出來,男生看了她一眼,才不情不願地矮下身體,以一種擡頭仰望的別扭姿勢繼續抄題。
我人也已經跑到第一排。
但是無奈擋在黑板前的人實在太多,混亂的,毫無章法的,我只能在這些人後腦勺的縫隙裏艱難地辨別黑板上的數字。
當然,也有某些看起來毫不費力的人。
“終于抄完!”大功告成的男生,就杵在我面前,極為誇張地伸了伸懶腰,想要裝作看不見都很難。
他裝作不經意投向我的目光裏。
做作地,都在說。
來啊,快來求我給你抄啊。
我選擇眼瞎。
可能是因為我無動于衷。
江炎臉上的得意勁消停了一半。
“哎,江炎,你抄完了是不是?”路過的一個男生急切地拍拍他的肩:“快點借我抄抄!”
周圍一圈的人跟着聞風而動。
他還來不及說什麽,手裏的本子轉眼就被傳走了。
我卻只抄完了一半的題。
所以這個人到底是怎麽能夠寫這麽快的。
“還沒寫完?”他也不走,迅速整理了下面部表情,逮着機會在我旁邊的空位上坐下來。
“才抄了這麽點?動作是不是太慢了點,跟烏龜似的。”他嘀嘀咕咕,在我旁邊唠叨起來。
“等等,你這裏抄錯了,是二不是三。”
“還有這個……。”
“江炎。”我終于不耐煩了,心裏從早上就憋着的那一股小小的氣,洩了一角。
“不是——。”他擡起頭,眼中有還來不及藏起來的無措。
“你……你剛剛要是問我借,早就抄好了。”他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有些尴尬。說出來的話卻這麽坦誠。
我沒有再理他。
當我以為冷漠可以讓他不再說話時。
“……儲悅。”
他卻又不死心叫起我的名字來。帶着幾分猶疑的小心試探。
“你是不是生我的氣了。”
“為什麽啊?”
☆、第 35 章
“江炎,你知道有一個哥哥的感覺嗎?”紛亂的嘈雜中,我的聲音卻清晰無比。
從他眼裏的迷茫,我看出來,他不知道。
所以他不會明白我的自卑,也不會理解早上我的心為什麽會因為那個舊日的綽號而被狠狠地踐踏了一遍。
“你不喜歡你的哥哥嗎?”
我搖搖頭笑,手裏的筆頓了一下。
你不懂。
“對啊,我太讨厭他了。重男輕女你知道嗎?我特別可憐,每天吃不飽穿不暖的。”我繪聲繪色地演起來。
江炎停了一會兒,什麽都沒有說,只是伸手指了指我腳上的鞋子。
安踏的新款。
今天剛落地的。
好吧。打臉來的實在太快。我一下子就垮了,沒有再同他繼續說話的欲望。
寫完最後一個數字,我合上習題本。
他剛才留給我的那個問題在我的心裏不平地翻騰滾燙。
我不喜歡儲盛嗎?并不能這樣說。
在獨生子女遍地這代,我算是一個特殊的例外。
與儲盛共享的人生中,任何東西都需要一分為二,連愛也是。
所以。
不是不喜歡。
只是覺得很沒有意義。來到這個世界上,卻沒有得到過百分百的感情。而最最可悲的是,我恰恰是最需要感情的一類人。
我想要,一種,全心全意,只對我一個人的愛。
不管是什麽樣的愛,都可以。
但是太難了,是不是,我不是宇宙的中心,也不是衆星捧月的女神。我只是每日每天,躲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舔舐着自己的傷口,發一些不切實際的夢而已。
“那個綽號——。”我看見他抿了抿嘴角,眼皮微微下垂不看我,這是他緊張時侯的樣子。卻方便了我毫無顧忌觀察他臉上的表情。
“其實,挺可愛的。”
他終于提到這一點,可惜卻偏偏背道而馳。
“是嗎?”我笑着看他。
笑容冷酷又悲傷。
“但是我不喜歡。”
*
最近因為我叔叔的事,家裏的氛圍一直是低氣壓。前天儲盛在飯桌上抱怨了一句菜炒得鹹,就被陳蘭張口罵了個狗血淋頭。
儲盛也是過了叛逆期,啥都沒有說,灰溜溜地放下碗就轉身上樓去了。
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矛盾都産自于父母同子女之間試圖溝通的欲望。
我更加确信了曾經在《意林》上看到的這句至理名言。
“今天有親戚?”放學剛到家的我盯着過于豐盛的餐桌有點摸不着頭腦。
今天儲标不出車。
暗紅色的雕花飯桌上已經擺了三熱一冷四個菜。儲标穿着件工字背心,身前還圍着條藏藍色的圍裙,正忙得熱火朝天。
“當然是有好事。”
水池前站着的陳蘭笑笑,細細的摘着手裏的菜。
“什麽好事?”我更加好奇了。
“你要當姐姐了。”
“……。”
“啊?我爸老來得子了?”原諒我的視線本能地就盯着陳蘭的肚子看去。
“滾滾,瞎說什麽。”陳蘭笑着瞪我。
“是你姑姑有了。”
“姑姑懷孕了?”我更是訝異,第一個反應就是:“那和叔叔的事……。”
“都有孩子了還鬧什麽離婚!”儲标正好炒完一個菜,轉身給自己點了一支煙。
“炒菜抽什麽煙!”陳蘭怼了他一句。
“管這麽多幹什麽,高興啊!”
就這樣,鬧得轟轟烈烈的這場離婚大戲,最終以我姑姑的意外懷孕完美落幕。
當然,“完美”這二字只是針對我們一家來說。
過後我偶然也會想,如果沒有這個孩子,估計是一定要離婚的吧。
所以這個孩子究竟算什麽?
算是是一個奇跡嗎。
也許是我太悲觀。
別人眼裏都看到了奇跡。
我卻偏偏站在了奇跡的對面。
到底是無奈妥協,還是一場順水推舟,都無從得知。
但我偏執地相信。
所有的奇跡對面,至少有一半,都是建立在另一場悲劇之上。
或者這樣說更準确。
加了悲劇的底色,奇跡才更稱得上是奇跡。
*
英語課練習對話,做pair work。但是。
在一片熱火朝天裏,我略有些無力地沖着旁邊的空氣張了張嘴,我的同桌今天沒有來上學。
如火如荼的九月,今天的陽光也是金色的。
我盯着空空如也的座位,突然才發現她的椅凳上被人抹了一團黑黑的東西。只是随意作惡,看起來還很匆忙,線條紛亂不堪。
我靜靜看了一會兒。
直到老師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同桌沒來?”
她點點後面:“你跟他們一組。”
句型很簡單。
what would you like to be
i would like to be……
江炎看着我,我卡了一會兒。随便抓了個單詞。
policeman。
應該是policewoman。
他小聲地糾正我。
于是我認真又重複了一遍。
why are you unhappy?
突然發現他很固執,非要分出個所以然來。
Because i can't catch the bad guy。
他的眼神忽然亮了一下,也許只是我的錯覺。
小時候不想去上幼兒園,陳蘭還會吓唬我。警察要來了,不上學的小孩都是壞小孩,警察要來抓你的。我吓得哭聲都停了,打着嗝求她不要讓警察來。
我現在知道了警察不會來抓不上學的小孩。
也明白他們同樣不會管那些随便拿同學取笑的人。
人生就是這樣。
*
九月下旬的時侯,學校裏飄出了一陣流言。
初二的一個學姐得了白血病,而且聽說挺嚴重的。
沒多久,這個傳說就得到了證實。
周一早自習是班主任例會。
馬芳平臉上裹着幾分未褪的倦怠步入教室。
“各位同學。”她緩緩開口。
“相信大家也聽說過了,我們學校八一班的許雯同學得了白血病。”
底下低低的碎言碎語迅速漫上來。
馬芳平放了一個眼神下去,繼續開口:“許雯同學家裏比較困難,難以承擔巨額的治療費。經學校領導的商量和讨論,本着從人道主義出發的角度,決定為許雯同學進行募捐活動。”
“除此之外,學校這周五也會舉行一場愛心義賣活動。”
“募捐和義賣都遵從各位同學的自願原則。捐多捐少沒關系,主要是獻出一份愛心。幫許雯同學共度難關。”
“願意捐款的同學課後把錢交到班長那裏。”
“王小柔,你下課後到我這拿一張學生名單,做好記錄。還有李清清你也一起幫忙。”
我早說過,李清清是個異常活潑又吃得開的女生。
早讀下課沒多久,她人就已經把我們班的勞動委員,一個矮矮胖胖戴着眼鏡的男生抵在教室後門的門角裏。
“有沒有搞錯!”
“你就捐一塊錢?”
“蘇哲你也太扣了吧!我知道你每天放學都要在門口的小賣部花好幾塊錢!怎麽到這救死扶傷的關鍵事上就這麽不上路呢!我知道你媽媽還是鎮醫院的護士!那可是白衣天使啊!怎麽到你這就成狗屎了呢!而且你還是班委!馬老師說的班委要起到帶頭作用!你就是這樣帶頭的?”
李清清一張利嘴說得頭頭是道,蘇哲根本沒有半分反駁的機會。
尤其是。
因為男生發育得慢,所以面前的女孩子比他高了快半個腦袋。
受不了如此“居高臨下”的淩/辱,蘇哲立馬就舉手投降了。
“我捐,我捐還不行嗎。”他不情不願地地從褲子口袋裏又摸出剩下的幾個鋼镚。李清清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她伸手奪過來,放在手心裏一一數過,笑得跟剛收了保護費的女老大一樣,才放了他自由。
當然,不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