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節是語文課

了本區幾所區重點的高校升學率,除去他就讀的那所還能看,其他似乎都有點慘淡。

郊區學校,你還想怎麽樣?當然沒法跟市區比。

我和張夢潔還有張放放之間的通信頻率明顯較之以往低了很多。李心蕊除了中飯的時侯跟我們坐在一起會聊幾句,其他時間很少再跟我們在一起,不用說寫信了。

你們以後想考什麽高中?

或者,長大了以後你們想幹什麽?

人在迷茫的時候會想尋找同類。我在給張放放和張夢潔的信裏同時提到了這兩個問題。

得到的答案,迥然不同。

“做什麽都好,只要不是跟鋼琴有關的。我看到琴都要吐了。”寫下這句話的張夢潔女士,估計沒有想到,多年之後,會成為一名音樂老師,并且還甘之若怡。

張放放似乎跟我是一個狀态。

“考一個好高中,上一個好大學,然後再找一個好工作。”

“大人們不都是這樣說的嗎?”句末一個大大的問號,藏着包不住的疑惑。

因為我們已經開始漸漸懷疑。

大人說得,就一定都是好的嗎,又一定都是對的嗎?

其實我更想要知道另一個人的想法。

我跑去問江炎。

“大人當然也很沒用。”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把我震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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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稚氣的臉龐,有隐隐的棱角藏匿于其中。

“他們有很多話你都可聽可不聽。”

“不過,讀書這件事,是他們說得最對的一句話。”

“考一個好高中,讀一所好大學,找一份好工作。”他将我的疑惑重複了一遍。

“到底什麽是好?”

“這不是我們現在要去探尋的問題,就算去問了,也不會明白。”

“你只要知道這件事是好的,你咬牙去做就行了。”

“就像你知道這個藥能呢治病,只管吃下去就行了,難道還要研究他的成分和構造嗎?”

“人生中有很多事都可以重來。”

“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

“你能選擇讀書的機會,卻只有這麽短短幾年。”

這一刻,我很佩服他。

在別人眼裏,漫長到仿若一生的學習生涯,他用“短短”兩個字就一筆帶過。

他,要遠比我看到的,更立體,更有深度。

比如。

他知道莫斯科保衛戰。

看過《哈利波特》。

也能在語文課上,當着全班的面,落落大方的講漢武帝金屋藏嬌的故事。

“那江炎,你長大以後想幹什麽?”

……

他合上手邊的英語書,擡頭坦然看迎着我的目光。

“老實說,我還沒有想法。”

決定我們未來的,并不是當下的某一瞬間。

而是由無數個過去彙聚而成的,恰如其縫,這一個瞬間。

顯然,他的那個瞬間,還沒有到來。

而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的我們,好像也都一樣。

我們努力。

努力奮進。

也努力等待。

☆、第 40 章

人生中避無可避的時刻一半都出現在放學後的校門口。

比如此時此刻。

距離我五十米,在正北方向的某個人。

陳星一直都是個寡淡,又很無趣的男生。但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自以為是的幽默,和喜歡用這種惡心的幽默在他人身上找存在感。

荒誕,又令人厭惡的集滿了幾乎青少年期所有可怕的樣子。

在我的眼神無意中跟他對上的那一剎,我就知道。

又要開始了。這一切。

今天天氣不錯。

晴朗,又溫暖。

陽光普照萬物,所以連惡意,也在蓬勃的滋長,肆虐。

“啊呦,這不是儲悅嗎?”吊兒郎當的故作驚訝。彷佛剛剛已經死過一輩子,又仿佛今生是第一次見到我。

“你認識?”他身邊的徐小偉也摻和進來。

“當然。”陳星拍怕徐小偉的肩膀,莫名地,那幾掌,就像是砸在我身上一樣。

“我們以前是一個班同學。”

對啊。

只是一個班而已,沒有任何其他的交集。

就到這裏,夠了,就說到這裏,不要再繼續了。

陳星嘿嘿笑了一聲繼續,他黝黑的瘦臉上寫滿了愚笨不堪和無恥下流。

“我跟你說儲悅以前可兇了啊!”

幹嘛要用這種做作的表情,我是殺了你全家嗎。

“嗯?她怎麽你了?”徐小偉樂呵呵的笑,笑裏浸着滿滿的三八氣息。

“神經病啊,笑成這個樣子——。”

“人家市區轉來的優等生看不起我們這幫鄉下人啊。”

“你知道儲悅的外號嗎?”

沒完沒了。

又死去活來。

你怎麽不去死。馬路上有那麽多車,為什麽沒有一輛能送你上天。每年新聞都有喝珍珠奶茶被噎死的,你為什麽還活着。

我不想再聽下去,牽起張放放的袖子要離開。

“芝麻燒餅?”又來了。又一次。

陳星腦摟着徐小偉,因為這四個字,因為我,笑成一團惡心的微生物。

……

我被強行拉入了他們的快樂。成為他們快樂的腳踏板。

“她以前還有個更絕的外號,你知道嗎?你去看看她的……。”陳星估計很滿意徐小偉的反應,又可是忙着傳銷關于我的其他信息。

夠了。

我必須要離開。當作什麽都沒有聽見。

就當他們是一團惡臭的空氣,離開,趕緊跑開。

對。

跑。

事實上,先跑的那個人卻不是我。

張放放拔腿向着人群沖去的時候,我只來得及掃到一眼她的影子,那影子裏閃爍着耀目的英勇氣息。

“你哪位啊?這麽八婆!有病是不是!”她不廢話,上去對着陳星就直接開怼。

“……你又是誰?我跟我兄弟說話,關你屁事!”

“你管我是誰?看不慣你行不行!”張放放手叉着腰,扯高了嗓門沖陳星喊回去。

張放放是個神奇的女孩子,她上次為那個生病的學姐出頭留下的傷痕依稀還留在眉骨。明明是個身高都不到一米六的小女生,臉生的也是清清秀秀的一張小圓臉,卻仿佛總是有無窮無盡的正義感和力量。

我定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眼前的現實和我,在此刻被切分成了兩個層面,中間隔着的是,一段并不長的往事。

沒有人為我出過頭,從來都沒有。也不是沒有朋友,但好像那些,都沒有能做到這一步。彼此分享一些快樂的事,其他的,都是點到為止的禮數。

陳星有些話沒有說錯。

小學時候的儲悅并不讨人喜歡。

冷漠,高傲,有時甚至是孤僻。

我知道他們背後的議論。

說我是從市區裏面回來的,說我看不起他們。

多麽可笑的臆斷。

關鍵是,很多人都相信了。

其實不是的。

我只是很孤獨。突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同時失去了我所有要好的朋友。

我也很自卑。因為相貌,因為家庭。更因為所有

“這是我們一個班的,儲悅朋友。”徐小偉伸手想要拉住陳星,但是晚了。

張放放被欺步上來的男生猛推了一下,連連後退好幾步。

“你幹什麽!”放放尖叫。

陳星咧着嘴冷笑:“誰叫你找抽!”

幾乎是同一時間,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們。而我,就站在幾步遠的距離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的朋友因為替我出頭而被人欺負。

身體有一個聲音,喧嚣到幾乎要将我震暈過去。

這一次。

這一次,你依然也要什麽都不做。只會回家悶頭大哭一場嗎。但是有用嗎?哭能解決問題嗎?

不能。

它不能解決問題,它只能放縱問題。

我不是軟弱的人。也不該是。幼年時那個無謂有無懼的我,到底去了哪裏。

不對。她哪裏也沒有去。

她一直,與我共存。

當真正站在陳星面前的那一刻,我發現自己不害怕了,不害怕丢人,不害別人打量的目光,不害怕所有過往這些事時時逃避的,存在于自己身上的,像是某種錯誤一樣的異樣。有一股莫名高漲的熱氣正鮮明地在我地胸懷裏激蕩升騰。

我已經很少再回憶舊事裏的故人,因為不可能,因為無力。

但偏偏在這一瞬,我卻記起了曾經出現在我童稚歲月裏的那個小小少年。

相貌已經模糊,但是他的聲音語調,卻從來沒有遠離。

“不是小豬的耳朵。”

“是精靈。”

“精靈的耳朵。”

他認真地看着哇哇大哭地我,一遍又一遍地重複。

“她們說我,飯店裏阿姨總說我是只小豬。”我抽抽嗒嗒地望着他。

“我不要做小豬。”

“我是公主,公主!”

……

“那……。”他也許是皺了一下眉。

“你是精靈公主。”

直到我後來看了《魔戒》,終于見到了電影了的精靈公主長什麽樣。

根本就不是我這樣。

陳染之,你騙人。

精靈才不長這樣的耳朵。

“你說我?”我攥着拳頭,盡量控制自己的語氣不要像一個怨婦。

而是一個毒婦。

雲淡風輕的不屑,才最能讓人抓狂。

我咽下的一口惡氣,勾起了深埋在心底的所有的怨毒。

“我說你你也不看看自己長一個什麽磕碜樣,滿臉青春痘,分明就是月球表面,頭發天天油的半年沒洗過似的。還有你的身高。”

說到這,我擡手在他腦袋旁邊比劃了幾下:“就問你,你這身高從小學到現在長過嗎?三等殘廢還一天到晚給人家取綽號,你以為你是什麽東西!先找面鏡子照照自己再跟我說話,等你轉基因成了吳彥祖再嘴毒別人也不晚!”

罵完當然就是解氣。

終于說出來了。

這一切,我的蓄謀已久,我練過無數次,卻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來的話,終于全部都還給了他。

“既然你這麽喜歡開玩笑。”

我喘了口氣繼續,感覺到自己的指尖正很用力地掐着手心,只有才能壓住身體不受控制的顫抖。

“那我以後也叫你三等殘廢吧,你千萬不要生氣,因為這只是個玩笑而已!”

我想起儲盛對我得一句評價。

他說我只會窩裏橫。

其實是有道理的。

因為我不敢。

從來,對于在學校裏受到的這種模棱兩可的欺侮,儲标和陳蘭是不會放在心上的。不是沒有告訴過他們,曾經有人取笑過我的耳朵。在我還要小一點,不明白失望,還只是會害怕和哭泣的時侯。

但是他們只是把這當作我的“小題大做。”

所以感覺痛苦,是我的問題,是我的錯。很長時間裏,我陷入這樣一種自我的反思和厭棄中,就像他們都不說別人為什麽只說你?

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為什麽。現在我所擁有的一切不都是你們給我的嗎。

不覺得你們自己的樣子很可笑嗎。

我只是愛表現出自己張牙舞爪,無所不能的樣子。

但很抱歉,我的本質上并不是,甚至相差了十萬八千裏。

“啪啪”幾聲誇張又用力地鼓掌聲撕破了此刻劍拔弩張的氣氛。

異常的英俊男生,他的出現,成功帶跑了一半的注意力。

是胥樂遠。

然而對于我來說,此刻的重點并不是他,而是他身後站着的,那個一言不發的沉默少年。

方才的泡沫在眼前一顆一顆消失。我有種被瞬間拉回現實撕裂感。

陳星咬牙瞪眼反駁的樣子,可怕得像是一只吃人的怪獸。

他每一次張嘴吐字,血盆大口裏,腥臭的氣味,向我這,侵襲一分。

我躲開,必須躲開。

因為我害怕。

“操,我說你什麽了啊,大家不就開個玩笑嗎,你怎麽這麽惡毒,想死啊是不是?別以為我不會打女生,我——。”他手氣急敗壞地指着我,作勢要撲上來。

我來不及躲,也不能躲。

幸運地是,有人比他先快一步。

胥樂遠擋在我們前面。我失去焦點的眼神落在他的背上。

“有必要嗎?”他輕松揮開陳星的手,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調侃中帶着幾分稀松平常的笑意。

“怎麽,胥樂遠你這麽想幫她,你喜歡她啊!”

只是半大的少年,能想象的到的威脅也只是這樣無厘頭。我臉埋下去,周圍爆出一陣笑。

“幫她就是喜歡他?”胥樂遠也不反駁,只是笑起來:“那我現在幫着你把她打一頓,是不是就是表示我喜歡你了?”

明明是句歪得不能再歪的歪理,圍着的人再次跟着一同笑起來。

陳星的臉色較剛才緩和了幾分。

胥樂遠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為了表達我對你的喜歡,請你吃關東煮怎麽樣?”

“哎呀——煩不煩。”

“……我跟你說,我可是看在你面子上……。”陳星推脫了幾句,最好還是跟着胥樂遠走了。

輕輕松松。

一切就都搞定。

胥樂遠的好人緣在小學的時候就是遠近聞名。他優秀,性格随和,又講義氣,幾乎人見人愛。上天真是不公平,把所有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傾注在了一個人身上。

但是。

要喜歡這樣的一個男孩子,是不是也會很累。

愛上一個完美的男生,就注定了你終将會成為他的缺點。

看戲的人漸漸散開。

我回頭再看張放放,她這會兒已經傻姑上身,臉上的表情是難掩的甜蜜。

“剛剛我是被英雄救美了嗎?”她作少女捧臉的模樣。

我拉着她的手趕緊離開:“沒有錯,恭喜你。”

一直走到人少的地方,感覺自己的心終于平靜下來。

“謝謝你,放放。”這句話,我終于有機會說出來。

張放放笑笑,自信地拍了拍自己平坦的的胸脯。

“謝什麽謝。”

“我不是早說了嗎,有困難就找你放放姐。”

“況且你剛才也很英勇!這樣就對了嗎,以後要是誰在說你壞話,你就直接怼他,你越是不理他躲着他們他們就越來勁!”

她說得頭頭是道,這份勇氣很自信讓我很羨慕。

我想。

她的爸爸媽媽一定很愛她,并且也只愛她。

“知道啦。”

“會的,會的。”

我笑着敷衍過去。

其實心裏比誰都清楚。

不會的對不對,因為我現在就已經開始在後悔了,抑制不住地後悔。

“儲悅。”

在路口分別時,張放放牽起我的手依依不舍地晃了晃,她很少有這樣溫情的時侯。我知道她擔心我。

放放手心的溫度溫暖感人。我想起她喜歡用孩兒面的護手霜,一只粉粉的小蘑菇,跟她的發型很像,是一樣的可愛。

“你不要不高興,真的。”

“你在我心裏超可愛的,第一次跟你說話的時侯就覺得你這個人很有意思。”

“所以,你不信聽那些神經病說得。”

“你長得很可愛。是真的可愛。”她生怕我不信,認真地重複。

我反過來攥緊了她的手。微微用了力氣,表示,我相信。無比地相信。

其實原來,我要的一直很簡單。

不過只是這樣一句肯定,真心實意,不需要一點華麗。但沒想到,只是這樣一句,我卻等了這麽久。

“原來你對我是一見鐘情啊。”我努力笑着打趣她,否則怕自己當場就會哭出來。

“就像你對江炎一樣?”張放放抹了抹眼睛,揶揄地笑。正是溫情的好時候,我沒想到她立馬毫不留情地來了個大反擊。

……

“哈哈,我走了,拜拜!”

“張放放!你這個死女人!”我沖着她開心跑遠的背影,大聲笑罵。

明天也許又會成為一個被人議論的話題。

主題會是什麽呢。

七二班的儲悅和一個說她長得醜的男生在門口大吵了一架。老師會不會也知道這件事?知道了會怎麽想?會找我去辦公室談話嗎?

我想到了馬芳平那張素來面無表情的臉。

學校貼吧裏寥寥無幾的帖子裏,卻有一半都是在說她,就足以說明她并不簡單。

她身上背着很多的傳言,這一點你從她平時的為人處事上根本看不出來。

而第一點就足以讓我乍舌。

背着自己的老公,跟別校的男老師搞外遇。

發帖的人寫得頭頭是道,從字裏行間也能讀出來,這絕不是他第一次發這些東西。

比起這個,剩下的多數是往屆學生對她的控訴,大多也是女生。

我本來以為更多的會是控訴她的嚴苛和不近人情,但是我又錯了。

她們不滿的是馬芳平的編撰。

帖子裏的留言提到,馬芳平會編撰女生的緋聞,當然是那些她不怎麽喜歡又看不上的女生,然後在辦公室裏同其他老師大肆渲染。

然後緋聞,就成了事實。

我很早就明白老師是一個高尚的職業,但是老師本身并不是。他們也是人,也有各種各樣的不同的情緒。

其實他們也會上廁所的。

真的。

我小時候有段時間一直傻傻的,以為老師跟我們是不同的物種。

放學回家我終于忍不住問陳蘭。老師都不上廁所的嗎?我們上廁所的時侯從來沒見到過老師。

也在一旁的儲盛頓時哈哈哈大笑。

儲悅你個傻子。

老師不上廁所你想憋死他們啊!

但是。

我還是疑惑。

你們上課的時侯,他們去上廁所,你當然不知道也看不到啊!

儲盛一副受不了的樣子。

啊。原來是這樣。“叮。”一聲,我腦袋裏的小燈泡亮起來。

我一下子豁然開朗。解決了老師到底上不上廁所的這個問題,對當時的我來說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了。

不知道馬芳平會不會知道這件事。

應該不會吧,誰會這麽閑到處說。

我一直在班上表現的很沒有存在感,争取不引起任何老師,尤其是班主任的注意。

我知道。

做老師的一般都有三顆心。

愛心,注定是要給像王小柔這樣的德才兼備又能把班級管理好的優等生的。

耐心,是賜予了如同徐小偉一般天天不思進取的後進生。

而我們,所有這些普通平常,每日按部就班的中間段的學生,能夠獲得的應該就是老師的那一顆“漠不關心”。

無法揣測別人的想法。但對于我來說,我很喜歡這樣的狀态。尤其是在我童年時期,關于數學,關于宋老師的那段慘烈往事從來消失過的現實來說。

我不希望被關注。

剛剛那個沉默的少年,我沒想到會在車站遇見。

其實除去他自行車胎壞了的那次,我和他在公交車上就再也沒有遇見過。

理由我猜是因為胥樂遠。

他們兩住在一個小區,一直看到他們結伴騎車上下學。

候車的車站很簡陋,只豎着一塊公交車站牌。鐵質的杆子上鏽跡斑斑,還附着成片難辨模樣的紙張,充滿了久病纏身的衰敗氣息。不用仔細看,都是什麽包治梅毒的廣告。

江炎正盯着上面的某一行字看的津津有味。

他原來挂在肩上的灰色耐克書包正拎在手上,腦門上一撮頭發倔強的豎起,順着風吹來的方向微微擺動。

這個背影很安靜。

我不由自主地放輕了自己的呼吸。

他是個很美好的存在。

是我先叫他的。

他擡起頭看我,眼神中恍過一陣極快的茫然。然後嘴角上揚,一個淡淡的微笑,讓我一下凝住了了氣息。他以前也不是沒有對我笑過,甚至比現在笑得還要更好看,更燦爛。

破碎的斜陽落在他的身後,兩旁的行道樹在風力飒飒作響。土方車鳴着凄厲的喇叭,飛速地向前方的白日夢盡裏沖去。掃起的塵土遠遠得甩在身後,甩向還留在原地的我們。

十月是個很好哭的季節。

白天暖暖的,傍晚涼涼的,就像是心裏的溫度。

不是痛或者樂讓我們悲傷,是暖與涼,是樂與痛,是他們之間的落差,讓我們悲傷。

剛剛才和放放高興揮手告別的我,這一瞬鼻子卻酸得很厲害。

我不是傻子,很多事不用開口我都知道。

好的,壞的,我都明白。

就像他出現在這裏。

“對不起。”他拎着書包,向我走近了一步。聲音幹脆又堅定。

為什麽?

“為什麽要道歉?”我低頭,腳下反複碾着路邊的小石子,聲音低不可聞。

“因為是我就是個傻子。”

☆、第 41 章

我想過,如果江炎跑過來直接跟我說。

對不起儲悅,我不知道你這麽讨厭“芝麻燒餅”這個外號。

我一定會笑着說,“沒關系”,然後把剩下的自己,再全部藏起來。

但是他沒有。他自責了。

人情緒的崩潰和重建,原來只需要存在于一句話之間。

面熟的司機手握在換擋杆上,看了看站着沒動的我,眼露疑惑。

我紅着臉扭過脖子當作沒看見。

“謝謝叔叔,叔叔我們不坐車。”

江炎揮手沖他笑的很燦爛。

司機不理他,松手摁下摁鈕,車門刷地一聲無情地在他面前關上。

我心裏像有重物落了地,才轉過身去指着江炎的自行車拷問他。

“你這個車都沒座,怎麽帶人啊?”

“怎麽不能帶人?”

他拉着我蹲下來,撐着腦袋像個好奇寶寶似的邀請我一起看他車後胎的輪毂旁的兩根戳出來的小鐵棒。

江炎手戳在上面。

“你知道這是什麽?不懂吧?”我不為所動地冷哼了一聲,絲毫沒有打擊到他炫耀的積極性。

“這個是自行車腳踏架。”

“上面可以站人的。”

“是不是第一次見!”

沒錯,我的确是第一次見。

“其實當初……。”他介紹完一通自己嘀嘀咕咕地站起身,在那裏自言自語:“被那個修車的師傅騙着裝的,沒想到真能有用上的一天。”

我正在研究那兩根鐵棍子結不結實,聽他這麽說才跟着仰起頭看他,好奇。

“那個師傅是怎麽騙你的?”

“你問這個幹什麽?”

“早,早忘了,誰還記這個啊。”江炎突然跳腳,十分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

不說就不說,怎麽還急上了。

“切。”我也不稀罕聽。

“那個話說回來。”他人又湊近:“儲悅你交通卡掉哪兒了,是不是在學校?要不要我們先回校找找?”

……

我一咬牙,幾乎要把車胎給捏爆了。

十月的晚風是出乎意料地舒爽。

傍晚河面上氤氲上來的水汽,趕着模糊了前方隐在夜色裏的道路。

從江炎繃直的背上,我能感受到他的緊張。

我也緊張。但我的緊張和他的截然不同。

江炎好像從來沒有這樣載過人的經歷,再加上我總是在後面大呼小叫的一驚一乍。他幹脆完全放棄了對速度的追求。

到後來,我們幾乎是眼睜睜地看着老奶奶騎着她的三輪車,風一般地超越我們。

同時留下一地的鄙視。

“請問大姐。”

“你能別喊了嗎?”

“放心我不會摔了你的。”江炎自尊心受挫,頹廢地邊蹬車邊嘆氣。

“不是阿,真的有點吓人!”我空出一只手揪了揪他頭上的那撮呆毛。

“還有,明明是你自己騎車技術不佳,還想賴我頭上?”

“啊呀呀呀,疼,我疼——松手,你松手——。”自行車晃得七葷八素,跟個喝醉的大爺似的。

“儲悅你一個女孩子能不能不要這麽暴力啊——。”

“啊啊 ——對,對,是我不好,是我的問題——。”

“你說我暴力?”我試着将尾音勾起一個危險的弧度。

“不,不,不,一點都不暴力,你溫柔,美麗善良大方!”

“求你了——快松手啊姐姐——。”

我想江炎肯定沒遇見過我這樣難纏又不講道理的女生。現在估計也開始後悔剛才為什麽會提議載我回家。

人就是這樣。

習慣了一個人之後,總是會忍不住把最內在的一面拿出來。

但又如此的害怕,這樣的自己,會被不喜歡會被讨厭。

男生瘦削的肩胛骨隔着一層薄薄的秋裝,在我的手下清晰異常。骨血連着皮肉,躍動卷起的所有的喧嚣,充斥在我的心頭。

我側頭,眼神裝作不經意地滑過此刻他安靜下來的側臉。

細致的,溫和的,自信的,善良的。

每一個打動人心的樣子,他都有。

“可憐我遲早有一天要被你給薅禿了。”他擡手愛惜地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自行車伴着他這個動作向左晃了一下。

左邊可是河阿!!!

“啊啊啊啊,不要擡手,放下!給我放下!手給我老實抓在方向盤上!”我立刻在他的耳邊驚聲尖叫起來。

“成成,您別喊了,我抓,我抓還不行嗎……。”

“可是……。”安靜了沒幾秒,他又輕聲嘀咕開來:“可是,這也不叫方向盤阿……。”

“什麽,你又在說什麽?”又想造反了是不是。

“沒,沒,什麽都沒有!”

……

“剛才的事,你還是不高興嗎?”江炎語氣有些猶疑。但我知道這句他剛從剛見到我時就想問了。

不高興?并不是。我在心裏搖頭否定。

我沒有不高興,我是難過。

是的,我還是難過。

即使我終于學會了反駁。

也鼓起勇氣學着他們的樣子,把他們丢過來的惡意,狠狠地又交還給了他們。

但是我卻感受不到不快樂。

甚至只有疲倦。

面容隐沒在漸濃的夜色裏,連同我的笑容,也藏匿其中,無影無蹤。

為什麽是我,必須是我,要卷入這場漩渦的中心。

也許是看不到前面騎車人的表情,傾訴突然變成一種容易的事情。

“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矯情?”就如同很多人認為的那樣。

“可是。”我沒有給他回答的機會,就一股腦地說下去。

因為我有點害怕他的回答。

害怕得不到自己心裏想要的那個百分百的回答。

“你不會明白我從小一直都是被這種所謂的玩笑要挾着長大。”每一次,每一次,當我努力地從一個泥坑裏爬出來,當我樂觀地以為自己終于可以和別人一樣的時侯,現實就會又一次将我狠狠打趴下。

他插着腰,腳踩着我的臉,笑容陰郁又狡黠。

我從來不奢求高人一等。

我只希望平凡,普通。但是,這對我來說,太難了。

“可是,這是我的錯嗎?”

“我做錯了什麽?”

“如果真要說起來——。”我的聲音在這一刻低下去,心裏忍不住的怨念探上來。

“明明,明明我也不是難看的那一個。”

只是我的招風耳,我的雀斑,再加上我內心無法抗拒的自卑,讓我活成了驚弓之鳥。

沒有人會知道。

六年級的寒假。

我拿着自己全部的積蓄,六十元,坐了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去縣裏那家新開的世紀聯華買了一瓶美寶蓮的粉底液。

抹着厚厚脂粉的漂亮阿姨,沒精打采地問我需不需要試色的時侯,我只是紅着臉搖了搖頭。

什麽叫試色?

在2g網絡的時代,我不懂,也不敢問。

最後她還是在我手上草草地試了兩個色,我就迫不及待地去付錢買單了。

奔出商場那一刻的心情,我一直記得。

我終于可以擺脫我的雀斑了。

結果當然還是一場災難。

色號買錯,上臉像刷牆,把陳蘭都吓了一跳。臉上的雀斑也沒蓋住。

無用功,一切都是無用功。

我看着鏡子裏的自己,茫然地默默流淚。

“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

我找了很久的理由都沒有找到。

江炎陷入了一段長久的沉默。

久到馬路兩旁的燈一盞盞的亮起。像是一串流動的音符,唱亮了這一刻的世界。

我的難題并不是我的難題,它是一個死局。

路口亮起紅燈。

他緩緩停住車。我擡腿從車上跨下來,落在他身側。

“站着好累,我想走一走。”

江炎點點頭,手在我的書包了拍了拍。

“要不我挂車上。”

路邊的香樟枝桠垂得很低,快落到我腦袋上。我擡手想揪片葉子,踮着腳微微一使勁,“嘩啦啦”一片聲響,愣是直接把拽下了整個枝桠。

“我不是故意的。”我震驚地晃了晃手裏的香樟樹枝。

“也,也沒有怎麽用力啊……。”

“這樹是不是缺鈣了?”

我瞪着一對眼睛的樣子肯定很沒心沒肺。

江炎“噗嗤”了一聲,笑了出來。本來還有些尴尬的氛圍,也終結他的這一聲笑裏。

“笑屁啊……。”我心裏一松,也沒有了剛才長篇大論一通後的別扭,不自在。

“等等,先別走啊。”江炎匆忙停好車,叫住我。

什麽事。

我依言停下腳步。

江炎沒回答我,只是快步繞到我面前,準确的說,是我身旁的這棵樹前。毫無預兆地,我眼見他兩手貼在褲縫旁,彎身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如果不是對着一顆樹,我肯定會以為這是什麽大型認祖歸宗現場。

這又是演得哪一出。

每周一的升旗儀式上,我也從沒見他對祖國媽媽這麽恭敬過。

“……你在幹嘛啊?瘋了?”

“跟樹道歉啊。”他嚴謹地看着我,路燈昏黃的光停在他的鼻尖,折射着,在他的眼中湧成一片空靈的潮汐:“要知道,神明無處不在,你當心他詛咒你。”

神明無處不在。

輕飄飄地一句話,奇異般地,在我心裏勾起了一片深海的蔚藍。

我從小相信神明。

也從小就貪得無厭。

我自有意識開始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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