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一節是語文課
而零碎的傳言,從老人嘴裏也聽說了很多。
什麽缺胳膊斷腿的小孩子,生下來就被扔到河裏淹或或者是不知去向。
明白有誇大其詞的成分在裏面,但是,其中的一部分,我相信是真的。
女人估計見我半天沒反應的樣子,以為我沒聽懂。熱情地一把拽上我的手臂,看架勢是要親自押送我去。
我一下很緊張。
手上猛地一使力,有些粗暴地掙開了她。
我是後來經過不斷的回味。
才體會出,那一刻我的掙紮,不是因為她的力氣,或者是那些未知的危險。
而是因為恐懼。
是出于一種對異類的恐懼。
而當時的我,也還沒學會如何掩飾這種恐懼。
中年女人被我的力道吓了一跳。我躲閃着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頭紅着臉匆匆說了句謝謝,轉身就跑遠了。
等我再回頭。
預想中騎着三輪車的身影并沒有消失在馬路的盡頭。
而立在原地的那個女人,手一直比劃着向前的姿勢。
直走,一直直走,然後是左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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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舊在看着我。
我讀懂了她的意思。
也許她是作為一個幸存者而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那麽從小到大,這幾十年間,究竟多少次因為詞不達意而收到過冷眼相待呢。
但這無數次的冷眼相待,并不能抹殺她此刻目光中善意的守護。
溫柔真的是一種天賦。
她沒有因果。
*
經過幾位路人的幫助,我還是找到了張路家。
是路口一幢剛翻新的三層樓小洋房。我從房前的岔路繞進去。房前敞新的水泥地上曬着稻谷還有番薯,二樓的陽臺上則飄着新曬的衣服。
但房子門窗緊閉,沒有人在。
視線挪移,我注意到小洋房左邊還貼着一間窄窄的老屋。陽光落在洋房簇新的琉璃瓦上,襯得一旁的水泥黑瓦片愈發暗淡無光。
這件破舊的老屋是有人住的。
褪了色且布滿裂紋的木門自裏向外大敞着,屋裏黑洞洞的一片,沒有光,也沒有開燈。什麽都看不清。
從我這個角度望過去,只能隐約看見有個桌子的模樣在靠牆角的地方。
晚風一陣陣的打在我心上。玉米葉靠在一起簌簌作響。
我攥着手裏的通知單,心裏已經起想要離開的念頭。
要不就從門縫裏塞進去?但是馬芳平要求的是讓我明天拿着簽好的通知單給她。
我進退兩難。
我決定試一試。
“張路?”我離那扇門近一點,壓着聲音輕輕地叫了一句。
“張路?”
沒有收到回應,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意料之中的,沒人回我。
就是嗎,她怎麽可能住在這裏。
“誰啊?”
“誰找路路?”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體會,只聞其聲,但不見其人。
太陽此刻正在西沉,一直沉入天際的盡頭,那邊灰蒙的海中。我倉皇地轉過身,四下找尋聲音發出的可能的地方。
四下卻靜悄悄。偶有幾聲摩托車路過的轟然聲。
我不可能聽錯。
我擡頭看向二樓,沒有人。
房前的橘子樹上壓滿了金黃透亮的橘子,張路藏在書包裏拿到學校兩個。不過那時候看起來還沒成熟的樣子,一半都是青的。她分了一個給我,我嘗了,挺酸的。
但還是都吃完了。
只是她那時候無心說得一句話,我卻一直記得。
“等黃了,就吃不上了。”
黃了不是正是熟了的時侯嗎,為什麽吃不上?轉念一想,我猜到了為什麽。
以前儲标還沒開始跑出租車的時侯,他和陳蘭也種過一陣甜瓜拉到市區去賣。
摘下來的瓜裏凡是品相好,看着包甜,能賣錢的,我和儲盛都沒份吃。
剩下來的小的,歪的,才是我們的。
所以甜瓜并不都是圓滾滾金燦燦的,她也有橢圓,有扁的,有凹的。
不過這也并不重要。
因為很多人永遠也不會知道,也不必知道。
多好。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很有驚悚片的效果。
橘子樹旁一片開闊的菜園子,裏面緩緩探起來一團黑色的東西。我忍着逃跑的沖動看過去,是個人,老人。
頭發裹在一條深色的頭巾裏,鬓角的兩邊垂下一大片灰白的頭發。
整個人看起來很淩亂。
而她的面容。
我說不清。深且重疊的皺紋一層層垂下來,将原本的面目重重包裹。這是一張在漫長年歲中避無可避的臉。
我也見過許多上了歲數還在農田裏耕作的老人,包括我的外公外婆。但是我沒有見過,是以這樣一種方式,完全是一種卧倒的姿勢在耕種。
很快我就直知道了答案。
她撐着手邊的鐮刀艱難地爬起身。等到完全站起來,卻意外地跟她剛才坐在地上的時侯也并沒有太大的區別。極為嚴重的弓背,脊椎幾乎已經與地面呈現在同一水平面上。這樣的姿态,如果長時間的站立勞作,的确會很累。
趴着是一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你是路兒的同學?”她顫顫巍巍地避開腳下的幾株剛冒綠的菜苗,小心且緩慢地走到我跟前。
坦白地說,她身上很髒,衣服上粘結着成塊的泥土,走過來的時候帶起一股并不好聞的味道。
我本能地往後躲了一步。
她也并不管我,弓着腰,慢騰騰地向着那間黑洞洞的小屋裏晃去。沒有熱情,也并不冷漠。我慢慢跟上,一直到門口停住。
沒有進去,是因為覺得唐突,也膽怯。
老人把手裏揪的一把綠葉菜丢進門口的水桶裏。翠綠的嫩葉飄在發黑的水上,有種突兀的和諧。鐮刀擺在了門後面。木門嘎呀嘎呀的聲音,像是暗□□的前奏,聽着有些滲人。
我的視線随着她的移動而移動。
飯桌旁是老式的竈臺。上面用黑色油漆描了蘭花水仙還有動物的樣子,畫工還不錯,但都已經被煙火熏舊。
竈臺前面就是一口井,上頭擱着一木質的臉盆,也是現在不多見的模樣。發黑的牆面上糊了幾張褪色的日歷,我注意到上面的日子。還是9798年的。
一切都是陳舊的。
包括住在這間屋子裏的人。
時間好像是被定住了,在這裏。或者說,這個地方被時間遺忘了,只塞滿了塵埃的舊味。
我就停在門口,沒多進一步。
“我是張路的同學。”
“她幾天沒來上課,我們班主任讓我給她帶少兒基金的繳費通知單,讓她家長簽名。”
老人仰頭從房梁上挂着的竹籃裏取下一碗冷飯,轉身又慢騰騰地走到水池旁,那裏有一個小水缸,上面鋪着一個木蓋子。
她拿過上面的碗,掀起蓋子,舀了一碗水倒在盛飯的碗裏。
這水我知道。
鄉下俗稱“天落水”,說白了就是雨水。
我更小一點的時侯,大約七八歲,也在外公外婆家喝過。都說比一般的水要好喝,我嘗了幾次,并沒有什麽特別。
現在早就不喝了,在我小舅舅的三申五令之下。知道這水不幹淨。
老人端着一碗湯泡飯坐到桌前。我才明白她是要吃晚飯,配菜就是碗裏幾根黑黑的醬瓜。
“路路病了在醫院住着,他哥陪着。”
果然是病了。
“什麽病?”
“不清楚,一直發燒。在醫院住着,錢都花了不少。”她好像完全沒明白我來的目的,自言自語的惋惜。
“那這個單子——。”
我還是收起來了。
“那奶奶,張路是住隔壁嗎?”我忍不住多問了一個跟今天的目的沒有關聯的問題。
“什麽隔壁?”
“隔壁是她叔叔家。”
“路路跟我一起住。”
“路路這個病真是不值當,大冷天的三天兩頭洗什麽澡,窮要幹淨,把自己整病了——花了那麽多錢,她哥大生要給人做多久的徒弟才能給賺回來,不懂事,真是一點都不懂事。”
“好不容易撿的柴都讓她燒水給折騰沒了,真是的,小龍被他那媳婦管得嚴,天天在外打工,也沒功夫替我幹活。”
“我兒子心是向着我的。”
“都是他的那個媳婦——。”
“都是媳婦不好——。”
我沒再聽完,轉身就跑了。
☆、第 46 章
我運氣好。
跑回車站,迎面遠遠開來的就是能帶我回家的24路。
而我也明白,我的好運氣,不僅僅是這。
恍然中我有種喘不上氣的窒悶。
陌生,又熟悉。
猛然驚起了我記憶中八歲那年在泳池溺水的經歷。
據說那是一段只有十幾秒的過程。
但當時的我沉在水中,不斷的被四面八方的水一擁而上侵襲的感覺,那種冰涼的透明,引誘着你放棄自己。
我忘記自己是否掙紮過。在我并準确的記憶中,我整個人始終都處在一種很安祥的狀态,自然舒卷。
因為放棄了掙紮,我似乎都沒有難受。
直到被人從水裏撈起來的一瞬間。與水相離的那刻,當空氣毫無預兆地灌入我的肺裏。鼻腔眼睛還有喉嚨,一瞬間都火辣辣的疼。
生的氣息就像是毒藥。
但也許這就是活着的感覺。
并不美好,真實的痛苦,和淋漓的撕扯。
被虛構和改寫的記憶中。
死亡,和離開,卻輕易和溫柔地如同潛伏在水下軟軟的海草,勾引,撩撥着你,一步步,陷入永夜的懷抱。
鼻涕跟着眼淚一起嘩啦啦地下來。我嚎啕大哭,濕漉漉的倒在陳蘭的懷裏。
朦胧中察覺到。
死亡再溫柔,卻都不會有媽媽的懷抱更讓人貪戀。
在那一場意外中,我得救了。
那眼下的這場呢。
黯淡模糊的樣子,伴着距離的拉遠在我的意識裏越發地膨脹。
那間房子就像是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
所有貧瘠和粗劣的氣息都并存在這場噩夢之中。
我一直無法控制自己去不要想它。
我很難過。
這一句話,曾經說了無數遍,這一次,卻如鲠在喉。
灰蒙蒙的玻璃窗上照出我困乏的臉龐,原來我咬着牙,忍到眼眶泛紅的臉是這個樣子。
貧窮對我,或者絕大部分的人來說,都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
因為買不了一件喜歡的外套,吃不上一頓心心念念的麥當勞,就發脾氣不高興的自己實在膚淺得從來沒有想到過,原來有的人的人生,竟然可以如此的艱難。
更令人難以接受的,這樣的人生,過往的每一天,一直在我的身邊發生着。
傳言都是真的。
她沒有父母,只跟自己的奶奶相依為命。唯一可以依靠的哥哥也不在身邊。
相依為命,或許也沒有多少親情的溫馨在其中。而是一種順勢而為的妥協,年事已高受盡媳婦折磨的老太太,還整日幻想着兒子的良心。
老眼昏花的并不只是眼,更是心。
公交車像是王子的白馬,帶着我快速地逃離。
我還可以逃離,那張路呢。
她肺炎住院了。
而原因,極大可能是因為我一句自以為是的“關照”。我教不會她反抗,也更沒有膽量幫她抗争。所以選擇這種與世無争的自保。
但是我忘記了自己的理想化,沒有建立在現實的可行性上。
人類進化了幾萬年。
卻只在近幾十年裏才安然解決了如何在冬天舒舒服服地洗個澡,這種解決,卻也只是針對部分人。
在二十年代初期的遠郊鄉村,熱水器根本還是一件極少見的稀奇物品,水龍頭一擰就能開出熱水的家庭,絕對能算是一種奢侈中的奢侈。
甚至在液化氣竈普及的年代,她守着的卻還是一方陳舊的老虎竈。
還會因為燒水多用了幾捆柴火,而被自己的奶奶數落。
我終于明白,很多事情,如果別人沒有去做。并不是他們不知道該如何去做,而是實在是,做不到。
同情和悲憫絞殺着我。
是我害她生病住院的,這個念頭一旦生成,就越來越濃烈。
我想到自己曾經委婉的問過她。
在一場嘲笑之後。
“你覺得難過嗎?”
這樣的生活?
當時她有些訝異地搖了搖頭,黯淡的眼眸中似有幾分光亮。
“哥哥在跟人學修車。”
“等過幾年他學成了,攢夠錢了,我們就可以自己開一家修車鋪。”
“我哥哥很努力。”
“到時候,生活會慢慢變好的。”
我說不出口的問題,她也一并回答了。
至始至終,她對我都始終坦誠。為數不多的交談中,幾乎沒有隐瞞。我對自己所不恥的地方,不是那一句“關照”,而是提出這樣的建議時,內心一種居高臨下的态度。我跟那些無端嘲笑她的人也并沒有區別。
我從來沒有把她當作過我的朋友,而是一個需要被我拯救的對象。
之所以選中她。
是因為我那一點可悲的感同身受。
當現實超出了我的預期,能力被狠狠地踐踏在腳底。我終于我發現,我誰都救不了,包括自己。我沒有教會別人什麽。
一直是他們在我的人生道路中,有意無意地撥正我曾經不小心走錯的道路。
就像張路。
她對生活是懷抱着希望的。
那我呢。
這麽多年,我到底成長了多少。我固守在自己世界裏,些許外界的風吹草動,就能勾起我對身邊所有人的巨大不滿。
為什麽奪走了我的這個。
又為什麽沒有給我那個。
對陳蘭,對儲标,甚至是對儲盛。我一直在索取,在求償。
但愛是相互的。
是不是。
無窮無盡的情緒翻滾在我的心底。天色已經浸成藍灰色,炊煙從冒着橘光的人家裏伸出來。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想要見見他們,我的家人。
愛不是等價交換。
她是理解之後,一種無限的寬容。寬容惡,也寬容善。至高的愛意是有神性的。神,是一種絕對不允許凡人指手畫腳的存在。
她不受脅迫,也無需辯解。
一直以最本來的面貌,始終存在着。
直到有朝一日,我們自己的,主動伸手觸碰。
*
家,還是往常的樣子。
平凡的忙碌,以及熟悉的煙火氣。
我蹲在鞋櫃旁換鞋。什麽時侯才意識到天是真的冷下來了呢,也許是這一刻,屬于我的軟軟的粉色老虎頭鞋端端正正地擺在鞋架上時。
我彎身把換下來的運動鞋擺好。
緊鄰我的虎頭鞋的是儲标的皮鞋。
我盯着它,一時忘記了動彈。
這雙鞋儲标已經穿了很久。
不名貴,質量也不好。
鞋人造革的材質,并不透氣,儲标出車一夜歸來後,散發的氣味也可想而知。
黎明的時刻。
他就站在這裏,因為疲憊,搖搖晃晃地幾乎站不穩。
他手扶在鞋櫃上,脫下了這雙鞋。卻卸不下滿身地疲憊。
我從沒完整的注意過這個場景。
所有的,都是片段的記憶。
我有時半夜起來上廁所,或者熬夜看電視到天亮。
我被動靜吸引出來,目光從二樓自上向下,投下匆匆地一瞥。在一片黑暗中,捕捉到了光存在下的某一個片段。
像是觀衆看向舞臺的那一眼。
所有這些淩亂地散落在我記憶中的一堆片段,已經多到足夠可以還原所有的夜深的場景。
所以到底還有多少次,在這樣的黎明和天亮。
是我在安然的睡夢中,坦然略過的。
鞋頭的皮已經開裂,斑駁,暴露出織物的內裏。
一個個小小的口子,無言地浸滿了對生活全部的訴說。
其實我早就發現,但是我并沒有産生這樣的意識。對別人的艱辛從來都是一掃而過。
體諒這種心情,遠比感同身受來得更具體。
如果逃離幼稚,偏執,和沒有來由的報複心是需要契機的。那麽這雙鞋,當下就是對我的一種啓發。
成長是一個漸漸豐盈自我,和與周圍所有和平共處的結果。
記憶裏,随時随地伸着手,向外在讨要愛的小女孩,她應該可以慢慢長大了是不是。我已經固執了太久,等到風景都結成霜,夏蟬也去而未返。
我想要與父母和解。這一刻,無比地想。
但直到很多年之後,我才真正完成這一種內心的經歷。
合解的要素之一是建立在激烈掙紮過後的理性和解。那另一部分呢?
另一部分的完成在于期待。
不是抱有期待,而是不再期待。
不再對父母抱有過多無用的期待,才是通往一切平和的最終奧義。
或許并不溫情,但卻最實用。
可惜這一刻的我,還并不舍得。
*
晚飯是慣例,兩菜一湯。
紅燒肉,炒小青菜,還有榨菜肉絲湯。
碗筷交換的聲音,平常又溫柔。飯廳的頂燈原來壞了兩個燈泡,一直暗暗的。陳蘭抱怨了好幾次,看來今天儲标終于修好了,光線明亮到讓我有些無法适應。
廚房的玻璃窗因為內外溫差,結了一層淡淡的水汽。窗後是深藍色的天空,夜間寒冷的風在空曠的天地間叫嚣。
儲标和陳蘭不鹹不淡談着親戚家的事。
儲盛依舊默默吃飯。他忽然看了我一眼,神情莫測。我還沒反應過來,他伸筷子,迅速地夾走了碗裏最後一塊精瘦的紅燒肉。
他得意地在我面前晃了晃自己的戰利品。我仔細地一一辨析着他此刻全部的表情,像是一桢卡住的畫面。看着他,眼尾挑起一個小小的弧度,抿起嘴角兩側順着臉部肌肉的走向微微後撤。
輪廓和歲月并行,造就了眼前這一張逐漸褪了少年稚氣的臉龐。很熟悉,在長久的凝視後,卻忽然陌生。
直到,察覺他眼裏的狡黠和臭不要臉,一如過往這麽多年。
那種感覺,就又上來了。
窒悶感,壓得我喘不過氣。
不受控制地。
我仰頭就開始大哭起來。無緣無故,沒有任何理由的悲凄,像是過往人生中下在我身上的一味慢性毒/藥。
現在終于毒發。
因為我突如其來的崩潰。儲盛手一抖,吓得肉都掉在碗裏。
“別別別,不就是塊肉,我還給你不就得了。”
他面露驚悚。爸爸和媽媽也被我吓到。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陳蘭就坐我旁邊,她先開口。聽儲盛這麽一說,迅速抓住了罪魁禍首:
“你要死啊,吃了這麽多!快還給你妹妹。”
我哭得停不下來。
儲标看出了些端倪:“儲悅怎麽了,是學校出什麽事了?”他從手邊抽了兩張紙給我擦眼淚,這是他難得的溫情。
也許也是我難得發現的溫情。
“哭成這樣,難道是數學又考砸了?”
儲盛舔了舔筷子上的肉汁,忍不住幸災樂禍。他總是這樣,在對待我的問題上一直都是漫不經心的态度,不深刻也不越界。
我想哥哥是不是不夠關心我,不夠愛我。因為我們總是吵架,也因為我常常嫉妒他。
但他小時侯會幫我揍欺負我的男孩子,長大了會告訴我:儲悅,你要考個好學校。
我總是自诩是個不善表達情感的人,那為什麽我偏偏就要默認,我的家人就一定是我的反面呢。
如果爸爸有能力,如果爺爺奶奶不生病,如果儲林考上了高中,考上了大學。
一個人的人生究竟存在了多少遺憾,才會有那麽多的如果。
儲标,在沒有得到過一刻喘息的人生裏,掙紮沉浮。
我們一生中總要辜負一些人。
最不想辜負的,是身邊人。
但偏偏最容易辜負的,也是身邊人。
愛讓我們沒有選擇,而命運将我們逼上絕路。
陳蘭瞪他:“閉嘴,吃好了就給我滾上去。”罵完他,轉過頭來又來安慰我。
也許是因為我長大後很少當着他們的面哭成這樣。
儲标又抽了兩張紙給我擦眼淚:“數學要是真的跟不上,我們就去補課。現在才初一,不着急。有什麽不會做的題,問你哥。”
“聽到沒有,儲盛!”
“啊?”儲盛顯然很想裝聾啞人:“我學業也很繁忙的啊。”
“不過。”
“啊呀,儲悅,你別哭了,我教還不成麽?”他看我眼淚跟不要錢一樣地掉下來,到底也還是慫了。
“怎麽還在哭?”
“你這樣明天會腫成豬頭的。”
我搖搖頭,就還是沉默地哭。
陳蘭有些着急了。
“是不是真的被人欺負了?”她有些緊張地上下查看我。
“讓你爸明天去一趟學校。”
“你有事就跟爸爸媽媽說啊,你這樣悶着讓人怪着急的!”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我搖搖頭。
“沒有,沒有被欺負。”
我就是。
“難受。”
“媽媽。”我淚眼婆娑的看她。
“我有個同學家裏很困難,很困難。”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狀态。
“為什麽有人會那麽慘呢?”
為什麽人生會是這個樣子的。
☆、第 47 章
陳蘭沒有告訴我為什麽。
她的手輕輕落在我的肩頭,掌心的溫度帶着母親所固有的溫和以及良善。
這對于彼此來說,都是一種早就陌生多年的舉動。
所以幾乎就要脫口而出了,在那一瞬間。
那幾個字,簡單的字拼成的話。
媽媽,對不起。
你知道嗎,每次我都把家長會的通知單拿給爸爸看,不是因為湊巧,是因為我故意的。
我希望爸爸去給我開家長會,但是我說不出口,因為我怕你問我為什麽,因為我的理由實在太卑鄙。
我已經因為自己的相貌而深受自卑。
我不希望自己再因為媽媽的外貌而再加深這一重的自卑。
你知道嗎。
你怎麽會不知道。
我的演技并不精湛,但是你甘心做我的觀衆。
我記得的,多少年前的,寒冬臘月,那時清晨,你逼着我算一道又一道我不會的數學題。然後在太陽升起來那個時刻,騎車趕着送我去學校上學。
很可惜,那時候我還還太小。
所以沒有一次,我曾回過身,看看你匆忙離開的背影。我總是怪你 ,怪你不像別人的媽媽,跟我說說體己話,不會溫柔地摸摸我的頭,笑着叮囑我幾句。你總是很匆忙,匆忙到丢下一句好好學習,就轉身隐沒在了清晨的早高峰裏。
因為你要忙着回飯店,關心今天進的菜新不新鮮,夠不夠好,還要關注飯店的衛生有沒有搞好,甚至是今天的天氣如何,會不會影響生意。
這些在我通通都看不見的地方,你忙碌着。
而我回到家,看到的只是你疲憊萬分的臉。
我們總是誰也不說什麽,固執地較着勁。
可是這樣真的好嗎?
我變本加厲幾乎是惡意地向家裏索要。你們時常覺得我無藥可救,而我卻無動于衷。但新一天來臨後,我們依然是一家人,依然在一起。
*
陳蘭沒有告訴我為什麽,也沒告訴我該怎麽做。
的确,無論如何,悲憫更多的是種心态,他需要能力,才能轉化成現實。
我沒有能力。
陳蘭也沒有,我們大家都沒有。
這不過是屬于別人的家事,尤其在在經歷過苦難的他們眼裏來說,平凡普通到幾乎并不稀奇的一種。
躺在床上清醒了很久,我還是一點睡意都沒有。
起身開燈,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十一點。全家都入睡了,整個房子靜悄悄的。我忽然想到樓下的電話。
這一刻,無比地想要找人傾訴。
可能是因為剛大哭過一場,所以我在撥下一串手機號碼的時侯,顯得很冷靜而沒有遲疑。但卻有一種踩在真空之上的虛無感。
在等待中,我不斷地檢查着顯示屏上的是十一位數字是否跟筆記本上記錄的是一樣的。
這個點如果撥錯電話。
估計電話那頭的人會順着電話線爬過來砍死我。
那他呢,江炎會怎麽想。這個念頭的燃起,給了我幾分要清醒的預兆。我,此時此刻,撥打這個電話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還沒想明白為什麽,我已經慌忙地切斷了電話。
耳邊幾聲“嘟嘟”的盲音。像是被澆滅了炸彈引線後冒得幾縷不甘的煙氣。
看似雲淡風輕,實則心驚膽戰。
一切就當從沒發生過,我只是一時鬼迷了心竅,或者是病急亂投醫而已。
我把電話擺正,伸手摁滅了燈,打算悄悄潛回房間。
急促而又刺耳的電話鈴聲,突兀地逼停了我。
身體先于意識做出回應。我轉過身幾乎是以一種飛身保衛首長不被的警衛兵的姿态撲倒電話座機前,迅速拎起電話,掐斷她的脖子,讓她閉嘴。
“喂?”
“……請問你是哪一位?”
小心謹慎,且帶着不确定的詢問時,原來他會用“請”這個字。
他等在電話那頭,輕微的鼻息,緩慢開合。在此刻不見半分天光的來說,如果繁花開遍的山坡,生動到有點過分。
“儲悅?”
沉默是觸發心有靈犀的開關。手裏的電話差點握不住。
我又差點要挂電話。
“不是我。”
……
“不,是我——”
預想中的恥笑和調侃并沒有發生。
對面的沉默令我恍神。
信號不好?
“喂——。”我耐着性子,又喊了一句。
“真的是你。”
長舒一口氣後的坦然裏有猜中心事的自得。
“半夜電話響,還以為是鬼呢。”
他幽幽地吐槽了一句。
我也不甘示弱。
“平時虧心事做多了,這會兒才會擔心惡鬼纏身吧。”
江炎不屑。
“聽你說的這麽坦然,不如你轉過身看看,你身後現在是不是站着一個人。”
……
聲音安靜下來,周圍是黑漆漆的一面。我正對着牆,身後就是大門。
窸窸窣窣的聲音不知道是從哪個角落裏鑽出來的,不聲不響的爬到我的耳根子邊。
害怕的時候是會僵硬住的,一動不動。連逃跑都忘記。
“怎麽不說話了?真被吓住了?”江炎笑得有些沒心沒肺。
“河東口死了的那個老太婆年輕時偶偷了我一對翡翠耳環。”
“老太婆不是自己摔進去的,是我推的。”
“儲悅?”
“楊老頭家的孫子也是我給扔河裏的。”
“他媳婦笑我不能生。”
“我就讓他們斷子絕孫。”
……
“儲悅,你別這樣。”
“我一個人在家,你這樣我有點害怕。”
……
“哦,我還以為你喜歡這種聊天方式呢。”
“叮”一聲。鬼故事到此結束。
“你找我有事?”
既然他主動提問,我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的。
“我同桌張路,你知道的對吧。”
“你大半夜的打電話過來就為了跟我說她?”我聽出了他話的無語。
“不然你以為呢?”
“以為您想念我了呗。”
有時候一些話的脫口而出,你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有意為之,還真的只是一種失誤。
其實是值得人羨慕的。
那些有着“脫口而出”的能力的人。無論如何,他們的真心被埋沒,被辜負的幾率,都要遠低于像我這樣的人。
“哈。”
“我開玩笑的,你不會當真了吧?”
我聽他的聲音,悻悻地,也是不太笑得出來的樣子。
“沒。”我輕應了一聲,顧不上感受此刻自己如雷的心跳聲,我沒忘記這通電話的初衷。
“我的同桌,張路很久沒來上學,今天放學的時侯馬老師讓我給她去送少兒住院基金的繳費單。”
“所以你就去了?”
“我去,馬芳平還真挺能差遣人的啊。”
江炎是個有不少缺點的人,但其中一點令我比較敬佩也不解的是,他特別喜歡直呼各位老師的大名。
為此他還有一套著名的歪理。
“名字取來就是讓人叫的。”
“叫人名字,怎麽就是不尊重師長了?”
“那你以後也別叫我‘江炎’,請叫我‘江同學’,當然,如果你覺得別扭,也可以直呼我的小名——江英俊。”
……
“這不一樣,我們是平輩。”
“平輩怎麽了?平輩就不需要互相尊重了?”
我後來終于确定,他這不是家庭教育的缺失,他這完全就是道德的淪喪,人性的泯滅。
“張路家。”
“我今天去看過,特別,特別困難,是那種你根本沒法想象的。”
“她跟她奶奶就住一間破的小平房,黑洞洞的那種,地是泥的,沒有液化氣竈,也沒有——。”
“也沒有抽水馬桶——。”
“黑乎乎,髒兮兮,味道也不好聞。”
提起這些,我還是沒有辦法淡然。
江炎也不打斷我,一直在電話那頭聽我靜靜地說。
等我無話可說了,他還是靜靜的。
“江炎?”我試探地叫了他一句。
“所以呢,儲悅,你想怎麽樣?”
你想怎麽樣。
這句話有着近乎絕情的氣質。他的這種明知故問,瞬間把我烘托成了一個無病呻吟傻逼聖母。
“我也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我才想要找個人說說,但期待得到的反應絕不是此刻江炎的這種。
他有很冷靜的一面。
但我不希望出現在此刻。
“其實這些事,我早就知道。”
以此句作為開始,江炎說了很多我原來都不知道的事情。
“學校附近有家紡織廠你知道的,他哥哥就在紡織廠旁的一家汽車修理鋪給人做學徒。”
“他哥是前年初中畢業就去了的。”
“也快有兩年了。”
“這些事,你怎麽知道的?”
“就,就那家修理鋪旁邊就是電子游戲廳,我年少的時侯不懂事被騙進去玩過幾回,一起打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