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一節是數學課,宋老師披着一層涼涼的濕地意踏進教室
“拿出練習本。”
“這節課課堂小測驗,我把題目寫在黑板上,總共十道計算題,注意不要抄錯。”
“對了。”
剛在黑板上标上一個數字1的宋老師陡然轉過身來:“自己做自己的,不要看別人的,要是讓我抓到了有你好看!”
寫完題目,我從文具盒了拿了一支藍色水筆,心裏雀躍着些許見不得人的高興。
十個題目裏有八道是我前幾天在陳蘭給我買的練習冊上做過的。
真好。
一種樸素的喜悅。
但是這樣的喜悅,似乎注定是不長久的。
午休時間,我洗完手從洗手間出來,擡頭正好遇上穿了一身嫩綠的宋老師。
那一刻像是被鬼附身一般,自己變得不是自己。我仰起頭,甜甜地開口:“宋老師您今天真漂亮。”
雖然修身的連衣裙勒着她滾圓的腹部,硬生生是穿出了一個綠色油漆桶的效果。
平時這種溜須拍馬的話,我是沒有資格說的。
但今天,那張令我得心應手的數學試卷,卻在無形之中帶給了我無上的底氣。
原來,這也并不難。
“儲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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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突然尖聲叫住我,眉眼中神情絕對與喜悅無關。就仿佛她根本沒有聽到我那句鼓足了勇氣之後才說出的“馬屁”。
“你去辦公室等我!”
她丢下一句命令,便扭着身子往衛生間進。
剩下的故事。
是一場夢魇。
筆記本劈頭蓋臉地迎面砸上我。
堅硬的書脊打在眉骨,生疼生疼。疼到幾乎要落淚。
“說,怎麽這些個地方錯的一摸一樣?”
“是不是抄你同桌的?是不是?”
“你這些是怎麽做對的?”
“說啊!”
焦躁的中年婦女早就沉浸在了自己一廂情願的世界之中,我并沒有被給予太多的機會。
過分雷同的錯誤,一時令我驚訝到沉默。
而沉默,是認罪文件的複印版本。失去色彩的一切,堵住了我所有可能的,還來不及說出口的辯駁。
“不……不是。”
我掙紮着,小聲辯駁,卻勾起了面前人的震怒。
“你還不承認?”
“真是又蠢又壞!”
女人青筋凸起的手狠狠地拽在我背帶裙上的帶子上一把扯過來,而我像個破敗的玩偶,身體不受控制地猛然前傾。
“撕拉”一聲。
世界在這一聲過後重歸平靜。
這是來自深淵的死寂。
我腦袋嗡嗡地作響,垂在身體兩側的手忍不住地顫抖,顫抖。
有一灘江水在我的身體裏面翻滾,在興風作浪,在要我的命。
紅色燈芯絨的寬肩帶軟軟地滑下肩頭,像是一條毫無生氣死絕了的熱帶魚。
銀色的扣子滾落在地,順着一個半弧形的曲線,倒在在辦公室的門前。
我的衣服被扯爛。
在衆目睽睽之下,當着一衆辦公室的老師和學生。
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因為恐懼,更因為羞恥。
我只有二年級,我只有八歲。
我很害怕。
但是淚眼朦胧的那一端,那個女人面上的神情,除了那稍縱即逝的尴尬外,剩下的全部都是鄙夷。
為什麽要這樣子。
何必要這樣子。
我又不是犯了什麽十惡不赦的罪。
況且,我什麽都沒有做。
被扯壞的背帶用了兩個回形針固定。
我在辦公室的遭遇也很快傳遍整個教室。
儲悅測驗作弊被宋老師打了。
如此簡單的一句話概括了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即使她是不真實的。
我也是第一次知道了什麽叫做“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什麽叫做百口莫辯。
我傷心又羞恥地艱難捱過了剩下的幾節課,小小年紀的我終于嘗到了“擡不起頭”的滋味。
回到家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這件事,其實不是我主動提出要縫補一下衣服的帶子,陳蘭也都沒有發現。
我支支吾吾地編着不太流利的謊話,陳蘭埋頭忙着計算飯店一天的營業額。我不知道她聽進去了多少,但是末了她對我不鹹不淡地叮囑,令我暗暗慶幸,卻也倍感傷心。
“以後跟同學玩當心一點。”
我希望她發現,卻更害怕她會像宋老師那樣責怪我。
他們總認為什麽都是我的錯。
就像每次跟儲盛打架,總是覺得是我挑起的。
損壞的衣服當晚就補好了被送回我的房間。
陳蘭的針線活很不錯,但在燈光下,那一行密密的針腳也依舊格外打眼。我輕輕撫在上面,白日的經過歷歷在目,委屈多到溢出來,眼淚不受控制地大顆大顆地落下。
大紅色的燈芯絨被淚浸成深色,如血色。
我真的,真的,太難過了。
紅色的燈芯絨背帶裙我再沒在學校穿過。
宋老師對我的讨厭,卻也并沒有結束。
三、
這場揮之不去的噩夢,好像已經在後天被強行寫進了我的基因之中。
童年,是我們對這個世界初認識的開始,所有的一切都是新鮮的、未知的。
你會熱情贊美第一次吃到的那塊芝士蛋糕的滋味。
所以,你更會長長久久地記住,那些你第一次被人狠狠傷害的經歷。
何必要這樣呢。
老師。
你早就忘了我吧。
但是,我卻會記得你一輩子。不得不記住你一輩子。
這就是你要的嗎?
我親愛的宋老師。
一年級教師節我送給您的第一張賀卡上。
這是我對您最尊敬的稱呼和贊美。
我親愛的宋老師。
你不配。
你知道嗎。
☆、第 54 章
如果說人生誇張到仿佛是一場戲劇。
這一定不是什麽好的比方。
比如現在,我的人生,清新脫俗般地,墜入了一種可笑的荒誕中。
我因為多管閑事,狗拿耗子,不遠萬裏的來到這個烏煙瘴氣的破網吧,企圖感化一位誤入歧途的中學生,結果沒說幾句就被人給趕了回去。
然後一轉眼。
我停在門外的自行車就被人偷了。
啊!
我的自行車,儲标從麥德龍給我新買的鳳凰牌的嶄新自行車,我統共都還沒有跟它恩愛過幾回。它現在竟然就被人偷了。
要我回去怎麽交代。
我還不如死了算了。
江炎抓過自己的東西匆匆從裏面跑出來。
“怎……怎麽了?”
他邊說,邊拉着我往外走。
我哇哇大哭,氣勢多于眼淚。
“我的自行車被偷了。”
“因為你。”
“都是因為你!”
江炎傻住,他目光四下沖我周圍看了一圈。
“你自行車被偷了?你平時不都是坐車的嗎?”
“怎麽今天騎自行車了。”
“還不是因為你。”我哭得嗆氣。
“我……我今天來找你才偷偷騎車出門的。”
“現在我怎麽回家交代。”
想到這個我悲從中來,連對他的生氣都顧不上。
他不說,沉默地低下頭。
我見他這樣子。
心裏一急,更加委屈。
“你為什麽不來學校上學?”
他沒怎麽安慰我。
我哭着哭着就自己消停了。
江炎拉着我到門外面,網吧旁邊沒幾步外遠就是一座廢棄的螺絲制造廠。他走過去,我落在後面,也磨磨蹭蹭地跟着一起。
他就着門前的臺階一屁股坐下。
“坐。”他沖我比了個手勢。
“你先回答我問題。”我就犟在一旁,非要問個說法。
江炎臉上沒什麽表情。他很少沒什麽表情。這樣的他有點陌生。
地上散着幾個前人落下的煙頭,我伸腿踩在最近的一個上面碾了碾。沙沙的聲音,有點寂寞。
“你說不去上學的原因嗎?
他邊說話,目光落在我踩在煙頭的腳上。
“可能是因為我害怕。”
“是不是還挺丢臉的。”
我愣在原地。
胥樂遠說他嫉妒。
他說自己害怕。
我昏了。那答案到底是因為什麽。
“害怕什麽?”我抹抹眼淚,慢吞吞地走過去挨着他旁邊坐下。也不是我想要挨着他,是臺階太窄小了。
“很多啊。”
“一想到要轉回去了,心裏就空蕩蕩的,沒有着落。”江炎語氣輕松起來,漸漸沒有了開始的冷淡。
“但是,你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轉學的事了嗎?”所以為什麽還會害怕?
“我也奇怪。”
“但我就是害怕。”
“我害怕。”他轉過腦袋看我,眉眼中恢複了幾分往日的狡黠和生機。這學期從寒假回來後,他整個人的狀态就不對勁。
我迎着他的目光。
想看進他的眼底。
“我害怕,考不回來了。”他輕籲了一口氣。讓我明白,雖然他的語氣沒有什麽起伏。但是這份“害怕”似乎已經壓在他心裏很久了。
“你,很喜歡上海嗎?”我沒想到他對這個地方會有這麽深的執着。
“我在這裏有很多回憶,很多朋友。”
“還有——。”他頓住不語。
“胥樂遠嗎?他這麽聰明,你要是以後不回上海了,就讓他考到你那兒去嗎。”
“嗯。”
“這是個不錯的想法。”
“其實我也挺舍不得你的啊。”
他沒開口的時侯,我希望他會說出來。
但是他這麽直白又坦然地提出來。
我只能說,他不愧是江炎。
“哈哈哈。”我下意識地嘲笑他幾聲,更多的也是為了掩飾自己的尴尬:“知道本小姐的好了吧。”
“嗯,知道了。”他點頭。
他的真誠讓我不得不正經下來。
“你就算以後回了老家,我們也可以常聯系的。”
“儲悅。”他歪着腦袋看我:“我聽說你是從市區轉學回來的,那你現在跟以前的朋友或者是同學還有聯系嗎?”
“我……。”一時啞口無言。
“那,那不一樣,那時候我們都太小了,所有……。”
“十年,或者都不需要,可能只要五年,五年後的我們再看現在的我們,也同樣會覺得,現在我們‘太小了’。”
“成長的一大美德本來就是保持善變。”
“現在的告別,基本上就是訣別。”
他語氣平靜的扯開了一切。
我覺得他的成熟速度在無人知曉的狀态下,又邁入了一次飛躍。
“那我。”我兩手在看不到的地方緊緊握着。
“祝你在那裏遇到更優秀的胥樂遠,還有更有趣的我。”
“你知道的,不單單是這些原因。”他笑的很溫情,但是說出來的話卻現實。
“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裏。”
“我開始懷疑自己。”
“我在這裏的優秀,到底是真的,還是只是因為對手太弱。”
“我回去要上的學校,競争非常激烈。而且是寄宿制的。”
“寄宿制的?”
“你初中就要寄宿?”
“嗯。只有我一個人回去。”
“你父母不跟你一起?”我有點驚訝。因為無論如何,他都只是一個未滿十五歲的少年而已。
“他們要留在這裏工作。所以他們也比較希望我以後能考回這裏。”
“你是指大學?”
“按照你的實力,考回來,應該不是什麽太難的事吧。”我不知道難不難,但我覺得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不會太難。
“儲悅。”他沉聲叫我的名字,處在變聲前期的沙啞聲音裏又幾分無奈,還有更多的是堅定。
“我也是有自己的堅持。”
“還有自尊的。”
我明白了。他要回來,但絕不是随随便便地回來。他要回來,就要來最好的學校。
“你想的可真遠。”我這句是真心的誇獎他。畢竟對于我來說,到底把目标定為哪所高中,我還完全沒有頭緒。
“想的遠。”
“可能也是想的美。”
我認識他快一年,很少見到一個這樣喪氣,對自己毫無信心的江炎。
“想不通的時侯。”
“也很嫉妒。”
“為什麽我不是這裏的戶口。”
“那也許一切都我來說,會簡單很多。”
“當然最難捱過的點也并不是這一點。而是如果從一開始就沒有得到過,沒有生過一絲的妄想,我可能也不會這麽不甘心。”
“你突然這麽坦誠,我有點不習慣。”他跟我說這麽多,我一時難以招架。
“當然,我也不是對誰都這樣。”他莫名有些臭屁地揚眉看我。卻看得我,心裏有些堵得慌。
他是被迫離開的。
“你怪你爸爸媽媽嗎?”我按耐不住自己想要窺探的心理。
“怪?”他這一問,像是問在自己的心上。
“我媽媽當初把我接到上海來的時侯,一直帶着我長大的爺爺奶奶其實并不同意。他們擔心我爸媽太忙,沒空照顧我。”
“事實證明,他們很有先見之明,我爸媽是真的沒有怎麽照顧我。”
“是我媽媽說服的我爺爺奶奶。”
“她說。”回憶到這,我清楚地看着身旁男孩的嘴角勾起一道好看的弧度:“讓我們炎炎也見見金茂大廈和東方明珠啊。”
因為江炎的這句話。
後來的我一直都堅信。
世俗的力量裏總是有着無限的美好。
是人類對物質的渴求,拉近了我們與這個涼薄世界的距離。
“所以,我可能會怪他們。”
“但是,他們盡力了,我知道。”
如果現實令你無法接受,那還請望你能妥帖理解。
畢竟。
理解他人,是友愛社會。
理解生活,是放過自己。
“其實我——,挺佩服你的。”有些話,今天,此時此刻不說,以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我知道啊。”
江炎依舊保持了他恬不知恥的天性。
“所以你平時會看那種仙俠劇嗎?”我适時地補上一句。
“什麽?”他一臉不明所以的嫌棄臉看我,顯然還沉浸在我對他的恭維裏。
“就是那種神仙滿天飛,談個戀愛可以幾生幾世的那種啊。”
“沒有。”他不假思索地否定。
啧啧。
“少裝了。”
“我明明聽你誇七仙女裏的女演員好看來着。”
……
“你到底想說什麽?”他扭過臉,刻意地轉過話題。
“我想說。”
先在心裏面輕輕吸了一口氣。
“雖然我挺佩服你的,但是我車被偷了這件事,我跟你沒完。”
“還有就是。”我看他張嘴,連忙阻止他開口。
“我很喜歡看這種仙俠劇,看男主人公或者是女主人公在人間經歷各種磨難,還要被男二女二收拾。”
“但是這些都沒有關系。”
“因為我知道到最後,他們都會位列仙班。”
“所有失去的,等再回來的時侯,的确不會再是原來的樣子了。”
“因為等他們在回到你身邊的時侯,他們會變得更好。”
“江炎。”
“不如你就當作現在經歷的一切,都是你的‘人間歷劫’。”
“最後你總會再‘位列仙班’的。”
我知道我說得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話。
但是我想江炎他聽得懂,他能明白,這些“無關痛癢”的話中,包含着我對他所有最好的祝福。
從過去,到現在,可能一直到很久遠的未來,我一直都是小時候那個比我家飯店門口那兩只石獅子都不頂用的儲悅。
但是沒關系。
我接受了這樣的自己,沒有完全,至少是一部分。
片刻的沉默過後。
低着頭不言語的少年,擡起頭,沖我揚了一個淺淺的笑容。
“謝謝你告訴我的的這些,儲悅。”
“你也幫過我阿。”我爽朗地笑笑。心中的某一個部分消失了,但另一些未知的地方卻也迎來了新生的快樂。
*
“你的自行車長什麽樣?”
我跟江炎一起往車站的方向走。
“藍色的,藍白相間的,鳳凰牌的,很貴,要三四百。”
“我現在肯定要死慘了。”提到這茬,我又是恨恨的。
“你當時有沒有看到什麽可疑人士?”
“可疑人士?”我冷笑兩聲:“我哪有什麽功夫注意。”
“你車沒鎖嗎?”他沒管我的嘲諷,繼續問下去。
我聳聳肩,低頭:“平時不怎麽騎車,所以沒有鎖車的習慣。”
“哦,難怪被偷。”他像結案似地認真點頭。
“你還有沒有的人性,我這是為了誰?還不都是因為你!”
“我知道。”
“車我會賠給你的。”江炎收了吊兒郎當地模樣,轉頭認真地向我保證。
這還差不多。我心裏的氣跟着順了一點兒。
“你可別指望我會說什麽‘不用啦,又不是你的錯的’這種客套話。你說要賠給我的,我可是真的會問你要的。”
“明白,否則就不是儲悅你了嗎。”他看我,我一擡頭,接上他的視線。我想瞪他來着的。但是他笑了。我一見他笑,我就也跟着笑了。
相視一笑。什麽鬼。
我扭過頭 ,在心裏哀嚎。
“所以明天你會回來上學嗎?”我還記着自己來找他的初衷。
“畢竟我看你游戲打得好像也一般。”
“說真的,還是學習适合你。”
“什麽一般?”
“我都說了,跟我對打的那個是個滿級大神,我才一個……。”江炎急忙給自己的菜辯解。
“對啊。滿級大神。”我很贊成他說的這句話。
“在學校裏,你就是個滿級大神,所以就少混到別的地方去做菜鳥。”
“那個。”和他有的沒的扯了一通,關于所謂的可疑人士,我突然就有了靈感。
“我想起來了。”
“剛才我在外面沒進來的時侯,有個初三的跟我搭話。”
當時是以為他看上了我臉。
原來,他看中的是我的自行車?
“初三的?叢然?”江炎不假思索地說出一個名字。
我不認識什麽初三的人,他說的這個名字,我更是從來沒有聽說過。
“我不認識他。”
“穿耐克黑衛衣的那個?”江炎換了個思路問我。
“對,對,就是他。”他這麽一說就什麽都清晰了。我有些激動地附和他:“不過,他怎麽了?難道真是他偷了我車?”
“沒什麽,應該也不是他。”江炎淡淡否認。給我本來生起的一星半點的希望小火苗澆了個透心涼。
“那你還問我這麽多?”我感覺自己好像是被耍了一通。
“你不也回答得挺高興的嗎?”他樂呵呵地看向我。又是沒心沒肺的欠揍模樣。
插科打诨了沒幾句,車站就在眼前。
我忽然又難過起來。
“我已經這麽慘了,你還有臉笑我。”我嗚着聲,一字一句地控訴。
“就算你賠我怎麽樣!”
“那是我爸爸特意給我買的自行車,它不僅僅是輛自行車,它是有意義的!你懂嗎!你啥都不懂!你只會笑我!你個蠢貨!”
我原來只是想要做做戲,吓吓他。
但是莫名卻入戲太深。
說着說着,我的眼淚又控制不住。開始一直往下掉。仿佛那輛自行車真的對我的人生有什麽重大意義。
我剛才哭的時侯,江炎還卡在冷淡的情緒上,所以我收得很快。
“我發現你真的挺愛哭的。”
江炎拉着我袖子往車站旁停着的一輛車後躲了一步,避開了晚間忽然開始喧嚣的寒風。他的聲音低低的,無奈,還有溫柔,少年人的并不體貼卻滾燙的溫柔。
“你難道沒聽說過一句話嗎,女孩子都是水做的。”我抽抽嗒嗒的也不忘跟他争辯。
“還有,你怎麽就在一旁光看着啊。”我哭的鼻涕都快挂下來。
“從剛剛開始就是這樣,你是不是成天就高興地看我笑話啊。”
“沒看你笑話。我沒帶紙巾。”他誠實地拍拍自己的口袋。
“我也沒帶。”
“那只能這樣了,你把衣服脫下來,我擦你衣服上。”我記得最近看的一部偶像劇裏就有這橋段。
江炎不可理喻地翻了我一個白眼。
然後從口袋裏摸出來一個五毛錢的硬幣,指指馬路對面的小超市:“我去買包紙巾。”
不等我開口。他人已經走到馬路中央。
只能張了張嘴,看着他的背影,默默。
眼淚風幹結在我的臉上。像是一層假面。
他左右張望的樣子,凝着風掀起的灰塵,在我的記憶裏重重烙下了灰撲撲的一章。
時間會叫豔麗褪色。
但對黑白,無計可施。
所以我選擇的銘記方式,從一開始,就不要開始。
我記住了今天,記住了此時此刻。也收起了此刻內心那一份不明不白的悸動。
還是那句話。
如果少年人的喜歡太膚淺。
那我選擇,感激他,且感恩他。
*
公交車就在前方。
我看江炎好像沒有什麽要走的打算。
天都快要黑了。
“你不坐車回家嗎?”
江炎搖搖頭。
“我還有事要做。你先回去吧。”
“那個,車,我會想辦法還給你的。”他把手裏攥着的紙巾塞給我:“其實難過的時侯,哭一哭也挺好的。”
“關于學校的事情,我可能還需要幾天才能回去。不過不是逃學,我要去新學校參加一個面試。”
他巴拉巴拉說個沒停,讓我有種他在交代後事的凄涼感。
“我們,在學校見吧。”我忍不住要中斷他的喋喋不休。心裏有點擔心,他把所有的話說完了,我們以後還能再見面嗎。
“江炎。”
公交車停在我面前。
車門緩緩打開。
有一瞬間,仿佛是堕入了苦情戲女主角的劇本之中。
所以我有那麽一剎那的沖動。
沖動被壓抑住了。
“江炎,我會記住你的啊。”
“你這個害我自行車被人偷了的罪人!”
他擡頭,卻沖我璀然一笑。
“嗯,你放心。”
“我不會忘記你的儲悅。”
最後我們都沒有說再見。
但是在我心裏面,我們之間,真正的離別,是在這一刻,這一次。
我轉身踏上了沒有他的公交車。
他沒有同我告別。
卻留了一個問題。
“儲悅,五年以後,我們會是什麽樣子呢?”
☆、第 55 章
*
記憶裏每一個潮濕的夏天好像都大同小異。
長到無止境的白日,樹上叫個沒完沒了的知了。
加油好男兒的總決賽落幕,井柏然榮登總冠軍。
我激動得在床上跟只猴似的上蹿下跳,把陳蘭吓得直接擰了門進來。
“出什麽事了?一個人叽裏哇啦叫喚點什麽?”我沒說話,只是沖她揮着手興高采烈低比劃了兩下。
陳蘭身後跟過來一個眼熟的阿姨。
阿姨我們家樓上,常來我家。
“這誰啊?”她頭探進來手指着電視屏幕問:“搞得花裏胡哨的。這些個明星啊,大多都是學校裏的混混,上學上不成,才跑出來又唱又跳的。”
我的臉瞬間冷下來,毫無掩飾。
對她不需要掩飾。
……
這個阿姨的女兒跟我一個年級的,但不同班。上周中考成績出來,她正好卡上一所普高的分數線。
按道理說,對她本人來說已經算是超常發揮。
但阿姨并不知足。
可能是因為我超了市重點二十五分。
但這不是最讓我解氣的地方。
我和她之間的恩怨情仇始于初三第二個學期。因為拆遷,我們整個村的都臨時搬進了鎮上租借的小區裏。這個阿姨一家就住我們家樓上。每天晚飯過後,七點半,雷打不動,她都會準時敲響我家的門,拉着陳蘭在客廳唠上一個小時以上的家長裏短。
房間門隔音一點也不好。
她們說話聲音稍微大一點,我就聽得一字不拉。開始的時侯因為好奇,各種鄰裏間的八卦,我聽得比做英語聽力還認真。
但後來等回過味,有些事就覺得不太對。
中考近在眼前,她這樣沒日沒夜了拉着陳蘭在我家聊天實在是影響到了我的學習。
我讓陳蘭跟他們說說,別一天到晚的來。
她拉不下臉。
我說那也好辦。
既然她七點半來,你們要麽七點半之前去搶先敲她家的門,或者給我到外面小公園裏散步,別給我在家待着。
當時臨近中考,我的脾氣也暴漲了幾個度。
當晚她果然又來敲門,這次還帶着她老公一起。倒是恩愛。
我去開的門。但是人擋在門框邊,沒有請他們進來的意思。他們兩人笑得其樂融融。
我轉了轉手裏的筆,也笑,只是略表遺憾地笑:“叔叔阿姨,真是不巧,我爸我媽都出門了。”
“他們最近鍛煉身體呢。”
“要不你們去樓下找他們吧。”
“哦,對了,他們估計要鍛煉好一陣了。你以後要找他們的話就直接去樓下吧 。”
我知道自己的語氣已經顯出了并不得體的一部分。
但是沒關系。
關上門。我的微笑冷下來。
說完所有這些話的那一刻,才是我最解氣的瞬間。
陳蘭後來跟我提起過這件事。
“可能他們只是來竄門,不要想這麽多。我們以前一個村還沒拆遷的時侯,她們不也總上我們家來嗎,你沒忘吧?鄰裏之間的,關系好一點也是正常的。”
“也不能因為拆遷,就不聯系了吧。”
她說完,我沉默了一會兒。陳蘭見我沒反應,彎身默默提起桌腳邊的垃圾桶。
“那你繼續學習。”她的表情像是有點後悔跟我提起這件事。
其實這些都不是重點對不對。直到她走後,我才放下手上的筆。
心裏像塞着一團棉絮,堵的哪兒哪兒都不對。
所有這些那些說不出的情緒。
她知道中考對她女兒的重要性,知道他們在家說話聊天會打擾到她女兒。那你們為什麽不明白?為什麽沒有反駁她?
說一句“我女兒也要複習,說話聊天也會打擾到她”,這樣的一句話很難嗎?
我真正在乎的是他們有沒有在乎我。在鄰裏之間的面子和我之間,他們始終沒有做出一個選擇。
我咽不下這口氣真的。我太執拗了。
*
我并不想要搭理她。
只是盯着電視機,一分一秒都不想要錯過。身裹華麗披風,登上象征着冠軍的王位的人,這一刻就是王者。
這一刻,我感受到了什麽叫與有榮焉。
“沒關系。”我的聲音不見起伏。
“他就是全國冠軍。”
就像我就是要比你女兒優秀,而且是優秀得多得多。
年少意氣,在一場所謂決定命運的考試裏,我贏了,就是這樣不知天高地厚。
哪管以後。
怎樣。
*
一場轟動的選秀節目結束後,我漫長了幾十天的緊張和期待也轟地一下跟着落幕。
高中生活,也即将在這樣一份炙熱的喜悅後緩緩鋪開。
內心卻很平靜。
把崇南定位目标,我至始至終沒有跟家裏人提過。也許他們永遠都不會明白,中考前的這段日子,我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态在努力。
結果出來的時侯,大家都很高興。高興到就差沒把我的錄取通知書當門聯貼了。
特別是儲标的反應。
也許我這一生走到結束也都不會忘記。
分數是在網上公布。我家沒有電腦,早前說好拜托對門一個漂亮姐姐查的分。我可能沒有什麽別的技能,但是對自己的估測卻常常很準。所以查分的時侯我并不是很緊張。
期待占據了絕對的上風。
一切都很順其自然。
漂亮姐姐笑着恭喜我。我傻傻地說謝謝。說完然後就沒頭沒腦地往外跑。鄰居阿姨從廚房出來,手裏端着剛切好的西瓜。
問我要不要。
我連說了三句。
阿姨,我愛你。
頭也不回地沖回了對門自己家,高興的魂都落了一拍。
陳蘭下樓去超市買醬油去了。
家裏只有儲标在看客廳電視。一切都是照舊。窗外的陽光還是毒辣,窗臺上的一盆含羞草耷拉着腦袋蔫蔫的,我就站在那裏,一時無措,不知道要從哪一句開始講起。
直到他問我。
直到爸爸扭過頭問我。
我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是否蒼白,但是手真的有點止不住的微微顫抖。人站在玄關旁,神色茫然地望向他。
我很他眼神對上的一刻。
儲标瞬間了然。
“分數出來了?”他聲音不高,但卻有點緊。很奇怪,本來沒什麽,但是他提到“分數”兩個字,我的心卻沒來由地跟着一沉。
心沉當然不是因為結果不好。
而是,我好像有了一種鄭重的心情。人生長到這個歲數,第一次站在了左右人生的門檻上。剛才電腦顯示器上的一排數字,他們是我的人生,是我的未來。
儲标已經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把電視調到靜音。家裏一下很安靜,只有廚房牆上的挂鐘滴滴答答。陽光也一下沉了下去。在為我讓路。
“嗯。”我忍着心口的“砰砰”聲用力地點點頭,激動興奮的感覺這下才從心底裏徹底都跑上了臉。
“考得特別好。”
就這麽一句,我莫名把自己給說哭了。
中考倒計時一個月的時侯,想到龍龍鼓勵大家努力讀書。
“書為父母讀是假,為你們自己才是真。”
他語重心長。我知道道理是這個道理。
但對我來說卻不完全對。
我是為自己,但不是為自己的前程,而是為自己的驕傲自負。
我也為父母,為了讓他們認可我,想讓他們大吃一驚。
“怎麽說?”儲标人連忙從沙發上起身,快步迎過來。我看出來,他有點擔心。同時,也期待。
我報了自己的總分,不假思索。
“這次數學考得特別好,比我想的還要好。”
一切真的都都太好了。我繼續說下去。
“按以往的分數線,不管怎麽樣,市重點肯定有了。”
“不錯。”
“真不錯。”這句誇贊,他連說了兩遍。臉上的表情,我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