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一節是數學課,宋老師披着一層涼涼的濕地意踏進教室
我想撈都撈不起來。
絕望。
而我的自怨自艾仿佛有回聲。
“很絕望?”
我略有些失神地看着鏡子裏不知道何時冒出來的人,某種無聲的電光在我腦海中一閃而過。
“你怎麽在這裏?”
“換衣服。”蘇恒手伸到水下。
我這才注意到他黑色褲子側邊滾着的兩條白邊。是小劉鐘愛的西餐廳waiter風沒錯了。
“是不是要開始了?幾點了?”我有些無措地四下張望,其實自己也不知道在看什麽。
蘇恒像是沒聽見我問他的話,甩了甩手上的水。
“步子忘了?”他就像是我肚子裏的蛔蟲。什麽都知道,真是太不可愛了。
“我——我——。”在他了然一片的目光中,又一次沒出息地結巴了。
“要我幫你?”他淡聲提議。
“!”
對哦,我怎麽沒想到。他跳男步子,還跳得挺好的!
“真的,可以嗎?”我小心翼翼地問,努力克制住要撲到他身上的沖動。生怕他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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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恒不置可否,只是伸手遞過來一包紙巾。
“不——不用了,我不擦手。”我微笑着婉拒他突然的體貼。
他略一挑眉。
“給我拿張紙巾,我手濕了不方便。”
……
蘇恒這種指使仆人的語氣,讓人生了幾分“貴氣逼人”的錯覺。
但轉念一想,這種“貴氣”是踩在我身上才有的,瞬間就只剩下氣了。
所以您讓人幫助都不能說個請嗎?
給?是什麽口氣?
你自己沒手嗎。
我用眼神向他發出了無聲的抗議,但還是沒出息地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他。
紙懸在半空中。
他沒有接。
我擡頭,警惕地望着他。
不會吧,不會吧。
不會他還要我親自幫他擦吧。
幸好,他只是微微頓了下。
“從哪裏開始”他擦完手,把紙巾揉成一團,沒有丢進垃圾桶,轉而塞進了長褲口袋。
望着我不言語的樣子,他像是明白了所有似地又确認了一遍:“所以是全部?”
我這才遲緩地點點頭。
“我緊張,有點記混了。”
我以為他還會順勢嘲笑我一句。
蘇恒卻已經伸手向我遞出,手在空中比劃了個完美的邀請姿勢。
表情很認真。
認真到快要忘記我們此刻不是在體育館的衛生間,而是在某五星級酒店的大禮堂內。
“我——。”不合時宜的膽怯和莫名的羞澀:“我要是跳得不好,您還多包容。”
很慎重地牽手。
旋轉轉圈。
左右交替交換舞步。
沒有音樂,我剛開始幾步有跳得點混亂。蘇恒也看出來。他沒數落我,反倒是輕聲幫我數拍子。順着他有序的節奏,我也慢慢找回了自己的記憶。
“你跳得好好。”複習到一半,我見他一直不說話,想要活躍一下氣氛。
他卻低着頭始終關注着我的步子,沒有反應,像是沒有聽見。
“所以呢?”他往後退開一步,握着我手的手微微用力向前拽了一把,我失去重心,向前,向着他,踉跄了半步。
鞋跟踏在瓷磚地上的聲音,響徹在安靜的洗手間內。
清晰地切斷了我此刻思維中的某一種情緒。
“為什麽不找我做舞伴。”是質問,并不是疑問。
是一個應該的距離,卻也是一個有些不合時宜的距離。我的心跳的有些快,忍着不擡頭,目光中是男生光潔的脖子和平整的校服領口。
“……對,對不起,我不知道原來你這麽喜歡跳舞。”
“我不喜歡跳舞。”細膩的喉結順着他說話的聲音微微在動。
“尤其這個舞還特別傻。”他低下頭,不太友善地掃了我一眼後,松開手。
“基本就是這樣,其實你都會了,到時候不要太緊張就沒問題。”
“哦。”我手悻悻地在裙子上蹭了蹭:“那個,你的手摸起來還挺舒服的,看不出來阿,你人——。”
呃,我又失言了。
“我人是怎麽樣?”蘇恒側過身,伸手又擰開了水龍頭。開開關關,水流走走停停。
“你人,挺好的。”我咽了口口水。
“呵。”
“謝謝誇獎。”
“啪”地一下,他重重地拍下了水龍頭的開關,有些不耐煩。
我心裏跟着一顫。
對不起,我又在裝傻了。
而且好像,被他看穿了。
*
開場前十五分鐘。我回到後臺準備的地方。
負責化妝的老師手裏拿着一盒粉底,正跟老鷹捉小雞似的,在人群裏逮沒有化妝的男生。我不小心從她身邊路過,也被她摁着又撲了一層粉底。
怎麽可以只有我一個人犧牲呢。
想到還有一個漏網之魚,我手指指斜對面的柱子,小聲告密:“老師,那裏好像還有一個同學沒有化妝。”
☆、第 64 章
我幸災樂禍地看蘇恒被化妝老師當場抓住。
他察覺到我友善的注視,我立刻轉身裝路人。
沒錯,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
方才的尴尬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快樂。
不過我很快就快樂不起來了。
正式登臺前十分鐘,我的舞伴不見了。
我沒找到自己的舞伴,但是找到了劉則。
準确的說,是他來找到了我。
看出來他很急,也有點不自然,說話的語速有點快。我在他面前努力表現的不要太渾渾噩噩。
認真聆聽,然後平靜接受。
此刻,場館內驀地響起一段悠揚的音樂。主持人已經在做暖場介紹。劉則聞聲尴尬地拍了拍我肩,算是一個安慰的動作,即使并沒有體現出多大的誠意。
但是不能怪他,是不是。
無論是徐文,還是我,這都不是他的錯。
徐文被淘汰,是因為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令站在高處的領導看下來感覺不太和諧。
而我,我被臨場換下來的理由則更加充分。
我的舞伴身體不适,主動退出。
跟我沒有任何的商量,就這樣幹幹淨淨地把我撇在了一邊。
都不是他的錯。
但我們又何其無辜。
氣嗎?氣啊,當然氣。
我不知道是怎麽調動自己的四肢走出候場區的,期間還被一個女還生拉住。
“儲悅,馬上就要開始了,你去哪?”
我說不出。
我沒法自己說,說我被放棄了,被舍掉了,我的努力,所有一切的努力,都白費了。
多丢臉啊。我開不了這個口。
我原以為的不在意,在此時此刻,都成了該死的在意。
“沒事。”我再也堆不出一個無所謂地笑,只能低着頭,茫然地逃跑。
場館外空曠的大廳裏,此刻只有我一個人。
人聲鼎沸的熱鬧沸騰在我的身後,但此刻已經跟我沒有任何關系。我看着大廳門口,就神情木讷地站在那裏。
早上是懷着一種怎麽樣激動的心情踏進這個門口的,我都還記得。
但記得有什麽用。
我突然回過神,是一種憤怒喚醒了我。我四下環顧,只想找到那個男生,我的搭檔。他人死到哪裏去了?他應該要跟我道歉,跟我解釋。
猛烈地情緒已經到了要不管不顧的地步。
但是又突然清醒。
清醒,是因為此刻那陣悠揚又熟悉的音樂
她曾陪伴了我很多個黃昏午後,在擁擠的體育館,在日落時分的斜影中,翩翩起舞。
我的心開始冷下來。
只是鼻子酸得眼淚瞬間擠滿了眼眶,嘩啦啦就掉了下來。
丢人,儲悅。
不就是一個無關輕重的舞蹈嗎?而且還是集體舞,穿着一樣的衣服湊到一起,誰認識你啊。
不不。
不是這樣的。
有人的,有人認得我的。
張放放還特意買了望遠鏡,就是為了要看我。
可惜這下她就是拿着顯微鏡,估計也找不着我了。
我從裙子口袋裏拿出手機,上面有三條未讀信息。
張放放,宋顯,還有胥樂遠。
像是說好的一樣,連內容都差不多。
“加油!儲悅!”
于是我再也不想忍了。
*
一遍又一遍地盯着門上“便後沖洗”這個藍色圖标反複地看。
可惜我并沒有看出任何玄機。
而熟悉的舞曲卻遲遲不肯結束。
有那麽一個“片刻”的時間內,我對自己的存在地有一種無法言喻的麻木。
我是誰?我在哪?
眼淚像是無窮無盡。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這麽能哭。
是因為太委屈了吧。這麽不明不白的。
舞臺從來就在那裏。
不公,也是。
我流走的思緒一點點回來。結束了,音樂停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想象着他們微笑沖主席臺謝幕的樣子。以及全場的掌聲,無論是真心或随意。
過去練過無數次的動作。笑容的弧度,都是我對着鏡子反複确認過的。
這一刻,我才真正的心如死灰。
*
我獨自一人從體育館裏逃了出來。
哭得雙眼紅腫,淚流滿面,實在不适合被任何一個人撞見。
早上出門的時侯還陽光燦爛的天氣,此刻卻陰雲密布。
一切早已預示。
初冬的冷風刮在臉上,未幹的淚水像冰一樣刺得我生疼生疼的。
我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心裏唯一值得慶幸的事,今天班主任請假沒來。帶我們班的是年級主任,他不會發現班上少了一個學生這件事。
區體育館離學校大概十五分鐘的步行距離。
我身無分文,回學校是我最好,也是唯一的選擇。
學校保安沒有太難為我。
我跟他說身體不舒服,老師讓我回來休息。估計他看我這副狼狽樣,也沒多猶豫,直接爽快地放我進門。
我不想回寝室,更不想去教室。
我想找個沒有人的地方,徹底冷靜下來。
*
藝術樓底樓大廳天花板挂着的巨型的音符吊燈,很美,卻只有在學校落成時市裏領導來考察的那一天點亮過。
耗時耗力的美麗,保質期永遠都那麽短。
三樓舞蹈房果然沒有鎖門,這是劉則的習慣。
我輕輕推門進去。
深褐色的木質地板落了一層淺白的灰。棕紅的把杆在蒼白的紗簾後若影若現,冷色的光影描摹出一種浪漫的虛無。
與《情書》中,柏原崇那張被稱為世紀末最後一個美男子的場面,有異曲同工之處。
我站在寬大的鏡子面前,努力瞪着眼看裏面的那個女孩子。
捱過最難熬的此刻,一切都會好起來。至少要恢複原樣
口袋裏的手機又進了條消息。
我拿起手機。
原本哭得頭腦發脹的腦袋,驀地松了一下。
*
蘇恒來得比我想象中更快。
門是虛掩着的。我坐在地板上靠着牆,方向正對着門。
蘇恒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着我。身上的演出服還沒換下來,只在外面加了一件校服外套。
“我太慘了。”
我仰着頭看他。
第一次認真的承認自己的脆弱。
沒有試圖用任何的插科打诨來蒙混過關。
是的,我不好,我很不好。
我一直都很不好。
很多時候,我都是假裝快樂。
你能明白嗎。
你會看穿嗎。
不行的話?
我攤開來給你看,好不好。
他什麽都沒說,沉默着,把手伸過來,輕輕覆在我的腦袋上。像揉小動物似的揉了揉。
恍然中,我好像聽到了他的一聲輕輕嘆氣。
“還是這個樣子阿……。”
*
我們倆并肩默默無言地坐了一會兒,我的情緒也慢慢平複。
我摸了摸自己的臉,轉過頭看旁邊的男生:“你有紙嗎?”
蘇恒伸手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包紙巾,就還是剛才的那包。
他遞給我,但是我沒接。
“我手上都是眼淚,不方便抽紙,你給我抽。”
我一板一眼地學着他剛才在體育館跟我說話的樣子,還更加要豪橫幾分。
他側頭看了我一眼,我理直氣壯地回看他。根本也不上自己現在的樣子有多狼狽。我就是要發脾氣,我就是要耍小性子。
“讓人幫忙不會說‘請’嗎?”
蘇恒低頭邊說,邊抽了張紙遞給我:“剛才你心裏就是這麽吐槽我的吧?”
他突然笑了一下。
笑容很幹淨,沒有促狹,沒有嘲諷。
笑容也很溫暖。
我的心底驀地跟着一暖。
“才……才沒有。”我一把搶過他捏在指間的紙巾,矢口否認。
“你少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
“恩。”
“好,是我小人了。”他十分爽氣地順着我的話說下去。
“你還很斤斤計較,很愛記仇,你知道嗎?”我看他現在這麽好說話,趁機把平時壓在心底的那些腹诽都給搬出來。
“不止這些,你總是愛怼我,不給我留臺階,還有還有——。”
只能聽到我一個人在碎碎念,蘇恒一手撐在地上,側着身靜靜地看着我不言語,等我的“還有還有”。
“還有什麽?”
手裏的紙巾抛向半空,又穩穩地回落手心。
“原來我在你心裏的形象是這麽糟糕的?”
……
“不是的。”我意識到自己的得意忘形,連忙直起腰板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否認:“雖然你性格不好,脾氣也有點差,但是你,你努力,你人正直,呃,善良,同時也很優秀。”
“不過,你要是願意把我剛才提到的那些缺點進行小小的加工的話,你就會更優秀。”
“就小小的一點。”我擡手用拇指和食指十分謹慎地比劃了個“一點點”的動作。
“就‘一點點’嗎?”蘇恒手撐着地從地上站起來。
我被迫仰着頭看他。他站在打開的窗戶前,身後的白色窗簾随風輕動。我看着他頭頂的發被風撥亂,他身影背着光。
面目忽然不清晰。
我只聽到他的聲音。
在耳邊,清晰地響起。
微沉,略涼。
如同這初冬的風掃在我身上的感覺。
“好。”
“我改。”
這感覺,是顫栗。
是一種由心底探上來,瞬間流遍全身的顫栗。
*
接到電話往教室趕的時侯。
兩班門口已經鬧開。
争鋒相對的兩人。
是張放放,還有李子濤。
傳說中我生病不能上場的舞伴,正眉飛色舞地跟張放放争執。
小夥子臉色紅潤有光澤,怎麽看都是一副生龍活虎的樣子,不要說讓她跳個舞,估計當場表演個胸口碎大石也不在話下。
兩班幾個看戲的腦袋從窗裏探出來。
只有宋顯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勸。
“幹,幹什麽,大家都是兄弟班,不要搞得這麽難看!快松手!”
張放放揪着男生的袖口就是不放。
“你給我說清楚,到底為什麽不上場?你有病?你有什麽病啊?你倒是給我說說,我給你治治!”
李子濤偏過腦袋不看她。渾身寫滿着不耐煩和無奈。我也想聽聽他怎麽說,但他偏偏一句話不說。
“好,這件事,我道歉。”
“再說我就是突然不想上場了,怎麽了?不可以嗎?”
“當然不可以!”
“你自己不想上就不上了,但是你浪費的是別人的努力!”
“你有沒有想過!”
“沒有!”李子濤不高興地低吼。
“張放放,你是叫張放放吧?”他忽然逼近她一步。
“你這麽喜歡多管閑事,怎麽不在家管好你媽,讓她……?”
“啪。”一聲。
一記不響,卻幹脆的耳光。真的不響,只是指尖微微貼着他的臉頰而過,速度很快。甚至都沒有多少人注意。
我立刻沖到張放放面前,把她推到宋顯身上。後者還在發愣。
“我知道!我知道。”我喘着氣,不知道為什麽。李子濤的憤怒因為我的從天而降,而延遲了半拍。
“我知道你為什麽不上場。”我特別着急,特別想要把話說明白,說清楚,但又能說對。
“是因為一個女生,對不對!”我在他的目光裏找到了閃躲,我就知道自己說對了。
“今天所有的事,就此一筆勾銷,我當作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也當作什麽都沒有發生!”
“不然。”我拿出魚死網破的決心:“誰都不會好過。”
*
我一直擔心張放放會哭。
但是她沒有,特別平靜地回了教室。
宋顯在後面,不停地沖我使眼色。我心還跳的很快。今天已經透支了我太多。
“到底出什麽事了?”
難得的,我們的宋班長連作業都不做,關心起班上的同學來。
我不知道,我誠實地搖搖頭。
張放放趴在桌上,什麽話都沒有說。下午最後還有兩節都改成了自習課,我不知道她會這樣到什麽時侯。
我的同桌略有些擔心的關心了我一句。
而我的注意力卻都在另一個人身上。
是袁潔柔。
我不知道她是怎麽說通李子濤的,但是沈雪嬌是不會騙我的。
一切都是蓄謀已久。
我忽然就不難過了。
原來這就是高中生的手段嗎?全部都只能做到這了?
“班長。”我伸手戳戳宋顯:“以後無論我跟誰幹上,你都會罩着我的對吧?”
“不會。”他幹脆利落地回絕。
我擡腿狠狠踹了一腳他椅子。
宋顯立馬改口。
“會,會,當然會。我們倆,誰跟誰啊!”
“不過話說清楚了,你要跟誰開幹?”
我不發聲音,朝着袁潔柔的方向動了動嘴唇。
宋顯的表情跟吃了蒼蠅一樣一言難盡。
“儲悅,現在整容技術很先進的,你以後講不定更發達,不用因為嫉妒而生恨的呀!”
“滾。”我平靜地微微一笑。
☆、第 65 章
我逃了晚自習。
崇南住宿生和走讀生的唯一區別就是胸前的那塊校牌的顏色。
我的是粉色,張放放是藍色。學校給每個人都發了三塊校牌,我問張放放借了一塊,趁着放學人多眼雜,跟着她一起擠出了學校。
出來的時侯,沒太考慮後果。
張放放的情緒還是很低落,我不知道自己這樣做到底有什麽用。
不過,朋友,不就是這樣嗎。
再多無用的事,只要是因為你,就都有意義。
“話說,你這樣跟我出來,過會兒要怎麽回去?”也是難為她這會兒還能想到我。
“我也不知道。”我誠實地坦白。
“被抓到的話,就寫檢讨吧。”最近好像就有同年級的住宿生,晚上□□去游戲廳打游戲被微服私訪的教導主任給抓住的。結果就是寫檢讨,最多是叫家長。
嗯,想到這一步,我已經後悔。
但我努力不表現出來,依舊邁着堅定步子向前走。
張放放現在自己都一團糟,并沒有感受到我這邊多變的情緒。
她一直垂着頭。說話的聲音被壓在下面,顯得悶悶的。
“這件事,其實我知道也沒有多久。”
“我不是不想跟你說,但是,真的,還挺丢臉的,儲悅。”
她的聲音裏有愧疚,一種不該屬于她的情緒。
什麽都沒有做錯的人,卻往往要獨自承擔着全部的惡果。
我早就知道。
我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等着她 ,等着她自己願意開口說下去。
*
張放放的人生,應該是屬于算順風順水的。即使在沒有成為動遷大戶之前。她父母都是獨子,而她更是獨中之獨。這在她身邊的同齡人之中算是非常罕見的。
從小都是被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給寵大的。無邊的寵愛讓她對人生産生了很多美好的憧憬,同時也蒙住了她一部分的目光。
這是她後來才發現的。
父母就是一對普通的夫妻。
唯一的不和諧,可能就是張放放媽媽的身型條件要比她的爸爸出色不止一點。可惜張放放極大程度上随了她爸的長相。
連她那頭煩人的自然卷,也是沿襲她的爸爸的。
不過沒關系。
這一切在一對普通的夫妻上是不會造成多大的困擾的。
改變是從拆遷的政策下來開始的。
張放放明白,自己家是這場意外之喜中最大的贏家。全村人都羨慕她們家,更羨慕她。
村裏的老人有段時間逮着她就說。
“放放現在是小富婆了,你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家産,以後可都是你的啊。”
“以後放放招個女婿,不然家産都被外姓人給占了去。”
張放放雖然才十幾歲,但是她太看得懂這些老人說話時,眼中神情的意思了。
嫉妒,豔羨,眼紅,還有呢。
幸災樂禍。
這麽有錢有什麽用?還不只是一個女娃娃,以後一嫁人錢都随給了外性人。
後來張放放聽聞了不少某某家的孫子因為賭博輸錢,偷了爺爺奶奶的房産本,把房子給偷偷賣了的這種消息。
她聽完只覺得痛快。
替她們痛快。畢竟她們的錢終于是花在刀刃上了。
*
錢是萬惡之源,現在的張放放配插着腰,說上這樣一句無關痛癢的話。
動遷之後,家裏的光景發生了極大的變動。物質上的那些,也是最開始令她最欣喜的那一部分,她現在卻一點都懶得再提起。
父母的關系迅速跌至了冰點。
她一開始不懂,金錢不是讓生活更美好嗎?
為什麽在沒什麽錢的時侯,他們能相敬如賓,對她也疼愛有加。而現在一切都變了樣。
她終于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是假象。
相敬如賓,是因為沒有選擇。
現在他們都做出了最符合本性的選擇。他們也不會覺得這樣做是虧欠了自己的女兒。張放放明白,金錢,也是疼愛有加的一種形式。
張放放是如何迅速适應這樣一種家庭模式的,連她自己都覺得驚訝。
後來她自暴自棄得想。
可能,她的血液裏就是也流淌着這樣的基因吧。
一切都是傳承。
家庭,喜歡,或者是愛,在她的眼前,都瞬間灰敗了。
可是張放放沒想到,這卻不是她最大的災難。
陳康然這個人,她也是後來找人打聽之後才知道這個名字的。
但是為什麽他要找上她。
一個跟她毫無關系,卻抱着莫名惡意的男生。
每次偶然的相遇,都可以說是他的刻意為之。這個男生看她的眼神,以及他在她背後搞得一系列小動作,都令她既憤怒,也不安。
但她無人訴說。即使是對我。
後來陳康然弄到了張放放中學時侯的一張證件照。
證件照上的她,正處于被班上同學稱呼雷鬼發型的時侯。
軍訓的時侯,他拿着這張照片在食堂門口堵住了張放放,揚言要把她的“醜照”放到學校的貼吧上。
張放放當時一下子就火了,同他直接針鋒相對。
不過男生還真慫了。
但是她沒有咽下這口氣。這男生一系列的無腦舉動,更令她确信,他只是個沒事找事的傻缺而已。
所以有了後面的潑水事件。
陳康然當天傍晚,在校門口,堵住了張放放。
我是住宿的,所有這一切校外發生的事,我都不知道。
*
“你還覺得自己挺無辜的嗎?”男生一個輕蔑的眼神扔過來,令張放放又是大為光火。
“到底有什麽屁事,你說就早點說,不說,就滾開。”
“确定真要在這裏說?”他這種無所謂,又帶着張牙舞爪的,撲面而來的惡意,一瞬間,讓張放放不安起來。
但是她咬牙撐着她沒有敗下陣來。
“沒想到狐貍精的女兒倒還挺嘴硬的。”
他惡狠狠地丢下這句話,憤然離開。
張放放一開始是懵的,随即她很快就明白了點什麽。一切既定的事實之間存在的那條若隐若現的線,陡然在她的眼前清晰起來。
尋寶游戲破解了最後一個謎題。
收藏寶藏的大門緩緩向着她敞開。
張放放想起來。
高中報名那天,學校召開新生家長大會。那天原來是張放放的奶奶去的,但是張放放不樂意,這是她高中生涯的第一步,她堅持要讓她媽來。
只是一場形式遠大于意義的會議,就這樣平平淡淡的結束了。
她從來沒有多想過什麽。
只是現今,經過她努力的回想後。
當時在校門口等媽媽出來的張放放,看見的是她跟一個陌生男人談笑風生的場景。
張放放心裏稍微刺了一下,并沒有放在心上。
她一直堅信。
父母雖然感情不好,但是他們是不會離婚的。
財産要怎麽分,還有她要跟誰。
以及離婚了,他們難道真的都還要去找第二春嗎?哪兒那麽容易。
等過幾年,氣調順了,就都好了。
這些都是奶奶和外婆勸她的話。
張放放覺得心裏有了底。
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幕,瞬間刺眼起來。難道真的是?
明明已經猜測到了事實。但當時的她還是選擇做了鴕鳥。
什麽都不願去想。
連跟自己的媽媽求證都沒有勇氣。
但她知道,自欺欺人是解決不了任何問題的。
真相大白的那一天,遲早會到來。
*
“我媽媽勾引了他的爸爸。”
“也可能是兩情相悅,你說是不是?”
“勾引”,“兩情相悅”我不知道她是以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來這樣形容自己的媽媽的。
車站對面是一家二十四小時的麥當勞。玻璃門內,燈火通明。靠落地窗的的一排椅子上,埋頭坐着個看上去像是小學生的女孩子。腿收起來,夠不着地,一翹一翹地踢着前面的玻璃牆。歪着頭,時不時回身張望點餐臺的模樣,微微苦惱,又充滿甜蜜。
今天的她,是快樂的吧。
但是我身旁的這個她,她不快樂。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空洞的聲音,讓人有一種抓不住的虛無感。
“我該怎麽辦呢?”
“儲悅,你說我該怎麽辦?”
你當然不知道怎麽辦,本來一切都不是由你引起。可惜的是我連怎麽安慰你,都無從下手。
“會有辦法的。”
不是嗎。
無用的我,說着無用的話。
張放放盯着對面的麥當勞,什麽也沒說。我知道她在看什麽。她在看我剛才看到的。
“好丢臉,真的好丢臉阿,你知道嗎,這種感覺。”
放放兩手捂着臉,聲音漸漸模糊。
“為什麽要用這種方式。”
“她,難道一點都沒有為我考慮過嗎?”
“儲悅,這就是媽媽嗎?”
這就是媽媽嗎。
夜晚街頭,街燈似流火,生生又不息。燒進了這漫長無垠際的黑夜。卻點不亮,我們此刻內心的無邊黯淡。
我張開懷抱,抱住面前掩面而泣的女孩,緊緊地。用盡我的所有。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
“一切都會好的。”
“放放——你要——你會好的——。”
是啊。
一切都會好的。
我們總會找到屬于自己活下去的辦法。
你看,這街上人來人往的人群。
他們神色匆匆,他們不動聲色。
但這其中的哪一個,曾經不是殺掉了自己身體中的一部分,才能如此安然無恙的走在人群中。
我和放放,還有其他許多許多人一樣。
終有一天。
我們也會長成一個“安然無恙”的大人。
我不知道該怎麽做。
但我知道這條路,一定很痛。
痛到要在夜晚的街頭失聲痛哭。
*
上次下了晚自習偷偷□□出去打游戲的聽說就是從學校南門走的。
我一個人有點慌,思前顧後,還是發了信息找宋顯來幫忙。當然我不知道他能幫到我什麽。
南門正對着一個小花園,花園後面是高三的教學樓,而我的身後背着的是寬闊又平坦的馬路,不時有飛馳的車輛從我身後呼嘯而過。
我站在高過我腦袋的電子鐵門前,定定地同站在門另一頭的人遙遙相望。
因為不死心,我又探着腦袋在他前後左右找了一圈。
并沒有找到叛徒宋顯。
“您怎麽在這?這麽晚上還出來散步阿?”
蘇恒靜靜地看着我,那眼神就像是望着砧板上的一條魚。瞄到他臂膀上紅袖章,我心裏默默嘆了一口氣。
“宋顯告訴你的?”
“你特意跑來抓我的?”
“不至于吧?”我熱絡地笑了兩聲:“我倆之間,也沒啥過節啊。”
“你就,當沒看見我,讓我圓潤地滾回去上晚自習,行不行啊?”
“如果我說‘不行’呢?”
“……。”
蘇恒還要開口,花園北邊直直照過來一道光。我還沒弄明白情況,原來站在鐵門後的男生,有如神仙,驀地一下已經翻到了我面前。
“怎麽了這是——?”我驚慌地不知所措。
蘇恒拉起我就開始跑。
一聲怒吼,“站住”兩個字被遠遠地甩在我們的身後。
我慢半拍的回過神來,那束光意味着什麽。
是我們晝伏夜出的教務處主任又出來抓人頭沖業績了。
本來所有青春少女電影裏,男生拉着女生在浪漫櫻花雨下一路微笑奔跑的樣子,是多麽甜蜜,多麽美,欺騙了多少包括我在內的無知少女。
現實是。
蘇恒拖着我,就跟拖着條死狗似的,整整跑了一個街角。
本來男女體力就有差別,我又背着個塞滿知識的書包。
他停下來,還跟個沒事人似的。
我已經喘得站不住身,靠着路邊的牆緩緩蹲下。腦子裏一片暈乎乎的,肺裏跟塞了一團棉絮似的,擠得我喘不上氣。
“我,我要死了,要不要跑這麽快阿。你是不是故意的?”
“不然呢?被教務處主任抓到的話,你會度過一個非常充實的晚上。”他低着頭,伸腳踢了踢我的鞋:“有這麽誇張嗎?”
“喂!”我不滿地對着他大叫:“你過分了阿!”
蘇恒蹲下來,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