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節是數學課,宋老師披着一層涼涼的濕地意踏進教室
把主戰場留給十六班的班主任同她的兩位愛徒。
蘇恒和陳康然兩人背着手并排站,誰都沒開口。
辦公室門推開。
來的人是我們小湯美女。
小湯一米五八的身高,不是大美女,但酷愛打扮。每天換新衣服都不帶重的。她帶我們班也很少發火甩臉色,真生氣了最多就是罰我們抄書。
我們都很喜歡她。
背地裏我們都叫她班花。
湯班花像是只小松鼠似的從門後閃出來,她一眼就看見了角落裏站着的我和張放放。
怎麽了?犯什麽事?給我鬧到人家地皮上了?
我讀懂她眼神裏的意思,低着頭不說話。
不是,真跟我們沒關系,我們是受害者。
“小湯,你來了阿。”蘇恒他們班主任叫韓遠。她側身看了一眼小湯,伸出手着我們,語氣不鹹不淡:“你們班學生在那,怎麽回事,一樓的怎麽就跑到四樓來了?學校都說了多少遍不準串班。你該好好管教管教她們了。”
……
艾可絲蔻斯密?
您在說什麽?
您怎麽跟我們小湯說話的?大家都是班主任,不能因為您歲數大就倚老賣老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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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對。
她不僅是歲數大。她還是重點班的班主任,這才是她高傲的原因。
“好的,韓老師,我過會兒帶她們回去,回去我就好好問問。”小湯嘴角彎彎,露出她标準的微笑。
“不過韓老師,您這學生,得先跟我學生道個歉才行吧?”
“具體的事情我還不了解,不過我聽我們班長說了,這男生。”她手點着陳康然的後背:“這男生沖女孩子臉上吐口水可不能就算了。”
“道歉?做夢!”
“我才不會跟狐貍精的女兒道歉!”陳康然有樣學樣,根本不拿小湯放在眼裏。冷冷地看着張放放,眼裏毒得想要射出刀來。
“陳康然!怎麽回事!我跟你媽打過電話,她人就在附近,馬上就到,你給我安分一點!”韓遠站起身,将他往旁邊拉了拉。
“還有你。”中年女人伸手指着張放放,跟湯潔說:“你把這個女生的家長也叫來一趟。這兩個班級的男生女生突然鬧起來,又誰都不肯說什麽,這裏面肯定是有大問題的!必須要把家長叫過來,好好地處理幹淨才行!”
……
“不行!”
“不可以叫家長!”
張放放擡起頭,目光牢牢地定在湯潔的臉上,邊搖頭,邊乞求。
“老師——不要。”
“不要叫家長——。”
“你說不叫就不叫,怎麽着?現在做學生的爬到老師頭上來了?還能管老師了?要不然這個老師你來做?”韓遠跳起來,滿是咄咄逼人的樣子。
張放放吸了口氣,像是做了某種決定。
“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道歉,檢讨,我都願意做。”
“這些都是我的錯,我一人做事一人承擔。”
“我都認了,行不行。”
“如果不行。”
“那你們說,到底要怎麽樣才行。”
“放放?”我回頭看她。
這個緊緊咬着牙,眼眶通紅,渾身止不住顫抖的女孩子。
孤注一擲。
又破釜沉舟。
這樣的她。
好陌生。
也好令人心痛。
☆、第 80 章
陳康然的媽媽是個很普通的女人。
淺色上衣,卡其色長褲,腳上是一雙黑色的軟底皮鞋。歲數看着四十出頭,這個年紀的女人該有的樣子,她都有。她手腕上挎着一支黑色的包,從門外進來,臉上透着幾分急。
“陳康然,怎麽回事,老師說你跟人打架?”
“哎,你好,韓老師,給您添麻煩了。”她看到坐着的班主任,先客氣地微微欠了下身,才轉身上下查看了幾眼陳康然,确定他沒什麽事,又看了看另一邊站着的蘇恒。
“是這個男同學吧?”
她手指着蘇恒,問韓老師。
“是他。”不過,韓老師站起身,手點着縮在角落裏悶着頭一聲不吭的張放放:“事情的起因,是因為這個女生。”
“張放放,是吧,小湯,這女生是叫張放放吧?”
韓遠引着陳康然的媽媽一步一步,走到張放放面前。
“陳康然媽媽,你看看,你認不認識這個女生?學生說,陳康然跟這個女生關系很不好。”
“來,你把頭擡起來。”中年女人冷冷的語氣中,帶着幾分威逼的意味。
張放放不肯擡頭。甚至埋得更深。
“你這是什麽态度?”自己的話被忽視,韓遠眼中的溫度立馬跌了好幾度。
“怎麽的?還必須要我讓你們小湯老師跟你說話,你才肯搭理?”
“湯潔。”她側過身懶洋洋地招呼了一聲。
小湯小趕着幾步到跟前。
“這個小姑娘——。”
“你是,是叫張放放是吧?”
“我不知道我們家陳康然跟你有什麽相處不好的地方,但是他畢竟是一個大男生。一個大男生跟個女孩子過不去,那肯定是男孩子不對。”陳康然的媽媽說話聲音慢慢的,含着一種循循善誘的和善。
“這樣吧,我替我家陳康然給你道個歉。”
“是——。”
“媽!你幹嘛要給她道歉!她不配!你知不知道她——。”
“閉嘴。”陳康然媽媽低聲呵斥住自己的兒子。
“媽媽和老師都在這,現在是你說話的時候嗎?”
“我——。”陳康然扭着身子,還不服氣。他媽媽無言地遞了一個眼神給他。
“放放。”
“我這樣叫你,你不會介意吧?我姐姐家的女兒跟你歲數一樣大,她從小跟着我一起長大,我看你就跟看她一樣,心裏很親切。”
“阿姨這裏跟你賠個不是,陳康然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希望你能諒解他。”
“不過。”她說着,手忽然伸過來,拽上張放放的左手。
“陳康然脾氣太倔不肯開口,你能不能跟阿姨說說。”
“就當着老師和同學的面。”
“陳康然和你的過節,到底是什麽?”
就當着老師和同學的面,說說,親口說說。
可是。
怎麽說得出口。
怎麽可能說得出口。
張放放瑟縮着身體掙紮了一下想要躲開,卻反而被她握得更緊。
“放放?”陳康然媽媽柔聲地叫她名字。她還在等。她想聽。
這個從頭到尾都很樸素的女人,一雙溫和沒有波瀾的眼裏,剎那間閃過的那一抹冷光。
誰都沒有看見,除了我。
“不——。”
“我不——我不知道,對不起阿姨,對不起——我。”錯亂的,糾結的,又怯怯的樣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張放放。她皺着眉,用盡全力,終于甩開了女人的手,半刻不停歇,拔腿就往門外沖去。
“放放!”我跟在她後面叫她的名字,小湯伸手攔下我:“儲悅,老師去處理。”
“我——。”
湯潔拍了拍我的肩膀,嘴角緊抿。我第一次見到她這麽嚴肅的她 。
“相信我,老師會處理好一切的。”
她柔聲開口。
我相信她。
無比地堅信。
*
張放放像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蘇恒。”
“現在該你說說了。”韓遠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兩口茶:“你自己是班長,又是學生會幹部,怎麽能在學校打架?”
“男生嗎,難免沖動呀。”
“主要是沒傷到哪裏吧?”陳康然媽媽在旁微笑勸解。
“大家都是一個班的,以後還要在一起學習三年呢。”
“道歉,握手言和,下不再犯,您說是不是,韓老師?”
韓遠點點頭。
“這事是你先動手的,你跟陳康然道個歉,今天這章就算是翻頁,人家家長不過問,我也不追究了。”
“先動手的是陳康然。”蘇恒不卑不亢地看向她們。
“我又沒有打到她!不算!”陳康然激動得跳起來。
韓遠擰着眉,深深嘆了口氣,伸手沖我招招:“那個女生,你過來。”
“你和這件事又是什麽關系?”
“哦,我知道,你是張放放的朋友,你替她出頭,罵了陳康然,他一時沖動,要打你。”
“半路蘇恒路過。”
“正好給攔了下來。”
“是吧?是不是這樣?”
我點點頭。是這樣。
除了她說的“一時沖動”四個字。
我從來不相信所謂的“一時沖動”,我只認可“本性如此”。
“那我就有個問題想問問你,蘇恒。”
“她替張放放出頭,是因為她兩是朋友。”
“那你跟她。”韓遠眼神掃過我:“是因為什麽?”
“該不會是‘見義勇為’?”這四個字就像是笑話,觸到她低到可憐的笑點。
“那老師,你認為是什麽?”蘇恒神情平靜地看着韓遠。他的無動于衷,像是一種無言地諷刺。
“蘇恒。”韓遠揚起下巴。
“我知道你們學習很好,各方面也不錯的學生心裏都傲的。”
“但是我告訴你,蘇恒,只要是犯了錯,不管是誰,我一樣都會處理!”
“如果你不願意跟我好好說,那我就找你家長過來跟我說。”
韓遠被刺到了。
“不是,老師。”
“他真的就——。”
我不希望這件事鬧大,壯着膽子想替他辯駁幾句,對方一個冷眼把我要說的話都堵了回去。
“真的就什麽?見義勇為?”
“你是當我傻,還是以為我是聾的?”
“區運動會開幕式那天,蘇恒你人後來去哪了?”
“還有平時大大小小的流言,你以為我真的不知道?”
我低頭沉默。
“我不說,只是給你一個面子而已。”
“謝謝老師。”蘇恒兩手背在身後,腰板挺得格外直。
韓遠手裏的茶杯拍在桌上,重重地,嘴角都氣歪了。
“你這是什麽态度?”她陡然拔高嗓音,整個辦公室回蕩着都是她的聲音。
“既然這樣,就把話都說開。”
“你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今天我要是不搞個明白,你們就誰都別想回去!”
她的表情看着并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我知道她有這個自信。
幾十年的教學生涯,給予了她這種戰無不勝的自信。我一點也不想要成為她榮譽簿上那枚可有可無的功勳章。
“這件事跟她沒有關系。”
蘇恒語氣生硬地開口。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我而起。”
“道歉,寫檢讨,或者是處分,我都接受。”
“呵。”韓遠輕籲了一口氣,伸手拖過腳邊的椅子,悠閑地坐下。
“怎麽?這下知道自己錯了?”她趾高氣揚地看着自己的學生。
“怎麽不狂了?也不傲了?”
“道歉,檢讨,你以為這樣就完事了?”
我都不知道該用咄咄逼人,還是貪得無厭來形容這個女人此刻的嘴臉。
她到底還想要什麽。
“當然不是。”蘇恒沉默了三秒又開口:“鑒于我這次不理智的行為,我會退出此次的競賽。相信韓老師能夠找到比我更合适的人選。”
韓遠滿意地低下頭。
*
我從洗手間裏出來,陳康然的媽媽正在洗手池前洗手。
她從鏡子裏看到我。
微微一笑。
我又想到剛剛在辦公室的種種。
“你朋友找到了嗎?沒事吧?我剛看她跑出去的時候眼睛都紅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這——。”
“其實你知道的,對吧。”我平靜地打斷她的關心。
“知道什麽?”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緩緩轉過身。
“張放放的媽媽。”
“就是你老公出軌的對象。”
我很早之前就明白,自己心中很多沒來由痛苦的源頭都來源于自己。
我太容易看穿別人。
哪怕是細微到蛛絲馬跡般的表情,我也能夠準确地抓住。
連傷害也是。
我并不認為這是一種值得誇耀的天賦。
但我也不會去責怪。
因為這就是我,是原原本本的我。
“沒錯。”她終于收起可以屬于成年人的虛僞笑容,擡手捋了捋耳邊散下的發,毫無顧忌地面對我。
洗手間外,有男生大笑着跑過。
下一秒,熟悉的預備鈴聲悠悠地響起。
我從她的眼裏看不到我的存在。
她對我不屑一顧。
我冷靜地抿了個淺淺的笑。
對着一個年齡,和人生經歷遠超于我的女人。
“果然。”
“陳康然,他很像你。”
“舉起報複的刀,只敢捅向最無辜的人。”
“那你想不想猜一猜。”
“需要多久,這把刀,會落到你身上。”
人性的成長,每一分,每一寸,都會反饋在他的未來之上。
關于這一點,我從來深信不疑。
*
下了課的男生寝室大門前很熱鬧。
有嘻嘻笑笑,相擁着向那扇點着的門後擠去。
也有臉紅脖子粗地争相讨論着剛剛練習冊上的那道數學題到底有幾種解法。
晚風撫過此刻的夜晚。
我站在拐角處的花壇旁,仰頭望着寂靜無言的寝室大樓。
她是一點點鮮活起來的。
伴着一盞盞随聲而亮起來的燈。
我有點冷。
低着頭在原地小跳了幾步。
旁邊路過的男生沖我這邊看了幾眼。笑盈盈的。
我幹脆也不見外,對着他們露齒一笑。
這樣一笑,笑得他們反而不好意思,步履匆匆地跑遠了。
“怎麽,認識的人?”
我搖搖頭。
看向身邊剛剛出現的男生。他伸着手跟自己的同學随手招呼了一下,招呼完才又回過頭來看我。
“不認識。”
“我只認識你。”
“哎?你不跟你同學回寝嗎?”我故作疑惑地看他。
蘇恒嘴角繃住了沒開口,但是眼睛裏亮亮的,很溫柔。
“陳染之。”我還是喜歡他的這個名字。他稍微愣了一下,有點訝異。
“我們。”
“逃課吧。”
不想去考慮後果,也并不在乎影響。背對着此刻廣袤無垠的深色天空,做自己,任何想做的事。
從學校,一直到人擠人的地鐵站。
晚高峰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
眉眼間填塞着疲憊上班族列着整齊的隊伍,等在扇扇即将開啓的門前。
而我們在地鐵站的一角。
“我很喜歡坐地鐵。”
“特別是當它在隧道裏穿梭而過。”
“而我住在唯一的光亮裏,就像蜷縮在溫暖之中。感覺真的好幸福。”
這是從學校出來後,我第一次開口。
我和他等在人群的末尾,不疾不徐。做一個安靜地旁觀者。
“你想去哪裏?”一旁的男生仰頭遠遠看着頭頂上方的站名。
“南站。”
我說出自己預謀已久的想法:“你知道嗎,荷花小區和我們家的飯店拆了以後,上面造了南站。”
“我知道。”蘇恒低下頭看我。
我攥着手裏的書包帶子。
“今天你跟你們班主任說的競賽的事,要緊嗎?”
他側着頭沉吟了一聲,有些抱怨的樣子:“你把騙出學校,就是為了問我這個?”
“對不起。”
“不過,你應該也不會在意的對不對?”
畢竟他曾說過。
所謂的學習和成績,根本一文不值。
“我本來打算高中畢業後就去英國。”
“沒有什麽別的原因,只想要離開這個地方。”
蘇恒拉着我的校服袖子,向他這邊扯了一步。讓開一個從後面插隊上來,趕着回家的中年男人。他在打視頻電話。我瞥了一眼他的手機屏幕。
一個三四歲的大小的女孩子,在屏幕裏蹦蹦跳跳。
蘇恒的手沒有松開。
我默默地向他身邊又靠近了一步。他拉着我袖子的手,慢慢滑落,順勢牽住了我。
自然而然。
就如地鐵到站,有人上也有人下。
“世界上沒有奇跡。”
“硬幣落下的那一刻。命運就已經注定。”他徐徐開口,準備向我闡述一個同他好像不相幹的故事。
“你問過我,關于我身上的疤痕。”他一只手利落地解開襯衫最上面的幾顆扣子,将衣領子向着旁邊一拽。
我是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但是一點用都沒有。
“是燒傷。”
“我媽在家裏放火。”
“外公不在家。”
“外婆為了救她,自己沒逃出來。”
“其實,我知道的。”
“她想要殺死的人。”
“是我。”
“你明白這種感覺嗎?”
陳染之,微微笑着,眼眶泛紅,無所謂地看着我。
“我對成績沒有任何妄想,從來都沒有。”
“我只是想借助她,遠離這一切。”
不,我,我不明白。
但此時此刻,我想要抱抱他。
就像那時候的染染,他給過我的每一個擁抱。真心的,不耐的,或者是愧疚的。
而我這一個,是心疼。
疼到四肢發麻,無法言語。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可能有點快樂~~
☆、第 81 章
療養院的燈光安寧的亮在微醺的夜中。
我站在新的發亮的電子防盜門前。
陳染之在一旁,舉着手機打電話。他的聲音有點模糊,奇怪的是,我倒也不想要去搞明白,他現在在跟誰通電話。
“你想看看她嗎?”他挂了電話,像是觸發了某種神奇的機關一般,剛還緊閉的防盜門在我的面前緩緩拉開。
晚歸的倦鳥在天邊凄厲的嘶叫,久久盤旋在愈來愈沉的夜色中,直至不見。
“你想讓我看看她嗎?”我耍了個小聰明,把問題重新丢回給了他。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我有點躊躇。
闊別近七年後的重逢。
一切都是不确定。
唯一确定的是,這種“不确定”一定不美好。
但是,只要一想到過去的幾年,陳染之都活在這種不确定之下,我的恐懼,好像也沒有那麽重了。
他沉默着不回答我。
我略有些尴尬地低頭:“我有點不确定,阿姨是不是還認識我。”
“被她忘記是件好事。”陳染之擡起頭,對着整棟通亮的的大樓中的某一個點,語氣發冷。
他長大了。
長成了一個無與倫比的少年。
但是不高興時候的樣子,卻還是跟小時候如出一轍。微微抿着着嘴,眼角耷拉。眼中的堅毅和無畏化成一灘柔然的無奈。
“我們進去吧。”
我終于下定了決心,指指保安亭的大叔:“人正虎視眈眈地瞅着我們兩呢。”
“話說回來。”
“你剛是在跟誰打電話?”
“我姑姑。”陳染之和我并肩走在窄窄的小道上,他忽然停下。
我有些不明所以地跟着一起停住。
“怎麽了?”
他的臉一半沐浴在昏黃的路燈下,另一半藏匿在無處不在的黑夜中。
陳染之回身指着我們身後幾米遠的長椅:“我們,先去那坐一會兒。好不好?”
他眉宇間垂落的神情,是冬日殘雪融化後的陰郁。
我當然說好。
長椅正對着大樓的背面。
燈光閃爍,卻無璀璨霓虹。
“什麽時候的事?”我翹着腳,輕輕晃悠。
“初三。”
陳染之沒有看我,他仰頭看着樓中的某一個光點,幾乎出了神。
我想我知道他在看什麽。
那是他媽媽的窗戶。
“所以,你才休學了兩年?”
“對。”
“死裏逃生。”
“她很失望。”
“我到現在還忘不了她當時那種厭棄又憎恨的眼神。”
“為什麽?”
到底是為什麽阿。
“是因為——。”壓抑在我心底的那個答案,此刻又呼之欲出。
是因為我嗎。
不是因為我。
阿姨就不會殘廢。
那也許,也就不會有後來的很多事。
“不是。”
陳染之扭過頭,有些生氣地看着我:“我再說一次,不是因為你,儲悅。”
“我從來沒有怪過你。”
“從來。”
“為什麽你就是不明白。”
……
我啞口無言。
“硬幣落下的那一刻,血寫的命運就已經注定。”
“他們是閃婚,我的父母。”
“我父親這方的家長堅決不同意。”
“但是他一意孤行。”
“我母親未婚先孕。”
“追求愛情的下場并不美好。”
“他很快就移情別戀,因為她不是他想象中那樣溫柔大方。”
“但是她不想離婚。”
“你知道我在她的眼裏是什麽嗎?”陳染之擡手點着虛空中的某一個方向,要我看。眼中冰冷的不屑都要漫出來。
“只是一個籌碼。”
“用來挽留他變心的丈夫的籌碼。”
“如果不能挽留,那麽就讓他後悔,因為抛棄她,而失去了一個優秀的兒子。”
“就是這麽簡單。”
“結果。”
“她的籌碼背叛了她。”
“她的身體越來越糟糕,需要大筆的治療費用。除了我外公開出租車和每月的低保,我們沒有其他的收入。”
“我父親很有錢,準确的說是我爺爺。”
“我爺爺有三個孩子,最出息的是我小姑姑,最窩囊的就是我爸。”
“剛剛跟你打電話的,就是你小姑姑嗎?”
陳染之點頭:“她在市政府工作。”
“她對我很好。”
“她跟我說過,我很像她。”
我有點明白整件事的走向了。
“因為你跟你爸爸這面的人接近,所以阿姨——。”
“我們上去吧。”陳染之突兀地打斷我的話。
我頓了一會兒。
慢慢點了點頭。
“你就在門外,等我一會兒。”坐電梯上樓的時候,他像是突然改變了注意,對我交代。
“因為她最近情緒不穩定,我想了一下,你還是。”他沒再說下去。
電梯已經到達。
“染染。”我拉住他袖子。
“那你爸爸,叔叔呢?”
他停在電梯門外。
側着身,眼神停在我的手上,再慢慢上移。
“他再婚了,在你離開荷花小區的第二年。”
“他們現在澳大利亞,過得很好,有了一個女兒。”
“他現在的妻子,就是找上我們家的那個女人。”
“所以。”他繼續說:“即使那一次她沒找上門,後面的每一次她都會找來。”
“你明白嗎?”
我張了張嘴,無聲的點了點頭。
明白。
我明白。
長長的走廊,通向一條完全對我而言陌生的道路。
陳染之走在我身前,我不由自主地盯着他邁動的步伐。
每一步都堅定,每一步也艱難。
他停在一扇白色的門前。
門後面傳來怪異的吼叫和摔東西的聲音。
“她的聲帶在火災裏燒壞了。”陳染之手搭在門把手上,向下一用力。
門開了。
明明是輕而易舉的一個動作,卻令人膽戰心驚。
遠到模糊的噪音,争先恐後地從門縫中溜出來。
清晰到,仿佛迎面而來。
“儲悅你知道嗎?”
“其實我也很嫉妒你。”
“你有一個很棒的家庭。”
“但其實,你還是不滿意對吧?因為儲盛。”
“可他也很愛你。”
“我嫉妒你。”
“但是我也喜歡這樣的你。”
“在愛裏貪得無厭的你。”
“我沒有被真正愛過,也沒有真正愛過誰。”
“我是個積愛吝啬之人。”
“我只愛貪得無厭。”
而我,就是貪得無厭之人。
*
我靠在門邊的牆上。路過的阿姨疑惑地打量了我一眼,我別開臉,不作回應。
陳染之的出現,像是一劑神奇的安定劑。
方才的吵鬧和暴躁,陡然都消失不見。
門關着,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麽。
無事可做,我拿出手機一遍又一遍地刷着自己的通信錄。無意義,但是能幫我緩解一些此刻過度緊張的神經。
從通訊裏退出。我又随手點進了收件箱。
頂端最新一條信息是張放放的。
她跟我報平安。
說自己很好。
怎麽可能會很好呢。
可是我不得不選擇相信。
曾經恐懼長大,因為成年人的世界利益至上,冷酷無情。
如今漸漸喜歡長大,因為明白有些極致的溫柔,是成年後的我們才能擁有的。
選擇相信別人想讓你相信的。
不再執着和拘泥于那一個自己最想要的答案。
體貼地溫柔永遠閃爍着至善的靈性。
如潮汐退潮般散去的吵鬧,在下一個瞬間,以一種滔天巨浪的形式瞬間襲來。
我拿手機的手一抖。
轉過身小心翼翼地趴在門上,屏住呼吸打聽房間裏的動靜。
模糊的嘶吼又回來了。
除此之外,還有重物落地的聲響。
一下接着一下。
我的心一寸寸地被揪緊
我努力的分辨,在這所有的聲音裏,我唯獨沒有聽到那個我最想要聽到的聲音。
“陳染之……別倔了,你跟你媽認個錯,她都這樣了——你。”
“哎呦……。”
“常清你別發瘋了,你還真想把你兒子砸死阿!”
“陳染之!”
“就一句話!你說不說阿!”
“你——。”
屋內說話人的聲音驟然停下。
她,包括屋子裏的所有人,同時都把目光轉向了我。
我這個突然出現在門口的不速之客,仿佛在正在進行的故事上摁下了暫停鍵。
“你是?”
屋內并沒有我想象的狼藉。
天藍色的床單,橘色的燈光。一整面的落地窗,沒有拉窗簾,室外的點點燈火懸浮在夜中。有一種身處夢境的不真實感。
跟我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離門最近,站在床的斜對面。正好擋住了我看向床的視線。
陳染之站在床的正對面,外套脫了,裏面是他的襯衫。襯衫領子敞着,蜿蜒的疤痕即使遠望,也夠觸目盡心。
手上拎着一個雕像樣子的東西。
他偏着頭,長長久久地望着我。
這一眼裏。
我看見了很多。
像是從很久遠之前的童年時代,一直到此時此刻。
每一個他活在父母戰争中的瞬間,在此刻我的眼裏陡然鮮活到像是皮膚下激烈跳動的動脈。
當傷害比愛更多的時候,我們就應該及時停止。
“染——染。”
你還好嗎?
這個樣子的你。究竟存在了多久。
簡單的兩個字。
喚回了他短暫的失神。
他把手中的雕像放在床上,向着我走來。
“你先出去。”他趕我。
“我很快就好。”
“誰!”
“是誰!”
剛才的每句話都是模糊不清,但偏偏這兩句卻如此清晰。
在寂靜中回蕩,在沉默裏盤旋。
鬼使神差,我做了一個錯誤的選擇。
我搶先一步陳染之,快走幾步,邁入了房間。一步邁入,就是踏入。踏入這場正在進行的戰争的主戰場。
“阿姨。”
任何幻想中的可怖的畫面都沒有出現。
時隔多年,記憶中那個美麗的女人始終如舊。
憔悴和歲月反倒為她平添了幾分病态的脆弱感。岌岌可危,不可觸碰。
她坐在床頭,身上蓋着被子。身體一下的部分都在被子下面,無法看見,但能猜測。
她仰着頭。
久久地盯着我看。
什麽都沒有說。
陳染之在旁邊突然喊了一聲。
我吓了一跳,下意思地看向他時。他人已經飛身對着我沖來。
幾步的距離,快到都不需要一秒鐘。
眼睫開閉間,他的身影已經閃到我跟前。
“砰。”地一聲。
女人驚恐的尖叫像是從深淵裏鑽出來的,悠遠又深長。
我只聽到他的聲音。
悶哼了一聲過後,金屬的雕像掉落在地。
“陳染之!”
☆、第 82 章
我手裏抱着陳染之的外套等在治療室門外的長椅上。
聽見門開的聲音,我跟着站起身。轉頭一下就對上了他的目光。平靜又溫和。
“還好嗎?”
他縫合完畢後的額角貼着一層厚厚的白紗布。我有點擔心地問。
“沒事。”
“醫生說不會留疤。”他說完,有些勉強地對我抿了個笑。
是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的笑容。
安慰的。
又局促的。
可是,很疼吧。
受傷的地方很疼。
看不見的地方,更疼。
“是因為我,你才沒有躲開。”
“你也知道阿。”
“什麽?”我好奇。
“你就是我躲不開的存在。”
……
我頓時語塞。局促地看了一眼他身後正跟醫生講話的護士。
明明這麽嚴肅又有些傷悲的情境,這人是怎麽回事。
我知道他不想我再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結。
他選擇了把我直接帶到他媽媽的面前,就是最直接的攤牌。
“我們其實還是挺有緣分的,對吧。”我把外套遞給他,心生感慨。
“兜兜轉轉,還能回到同一所高中。”
因緣際會。
不可說。
也無法說。
“不會吧。”
陳染之手揪住我耳側的頭發輕輕拽了拽,不滿地輕聲哼哼。
“不會什麽?”他今天說的話我怎麽都聽不懂。
“你真的以為我和你出現在同一所高中只是巧合?”
……
不是巧合。
那還能是什麽?
這難道不是命運的指示,佛祖的庇佑,耶稣的聖光嗎?
除此之外,還有可能是什麽?
“你別跟我說是你計劃好的。”我才不會相信。這麽霸總的劇本,看都不要給我看,趕緊丢了。
“我找過你哥哥。”
我們站在醫院門外,時間已經到九點,門口來來往往的車和人還是絡繹不絕。
陳染之拿出手機低頭在翻手機號。
“你——你幹什麽?”
“時間太晚。”
“我姑姑說讓司機來接我。”
“我找司機的電話。”他一字一句地認真回答我,突然乖巧地像個小朋友。
“我不是指這個。”我搖頭。
“你找我哥幹什麽?你怎麽找到他的?”
“不難,人人網上搜索一下就可以。就像你找我那樣。”
……
“至于幹什麽。”陳染之側着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