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我受寵若驚的看看那碗安神湯,又遲疑的把視線轉到紋絲不動端坐着的師父身上。他已經換下了白日的外袍,披着一件普通的青色常服,發髻打散,長發随意的束在腦後,看來多了幾分居家的親切與随和。

“師父為何尚未安寝?”我看着燭光下那對幽黑的眸子,見它的主人沒有開口的意思,只好先開口破冰。其實我想問的是“師父您老人家把陌趕走獨自跑到我房裏難道就只是為了督促我喝那碗酸溜溜的湯?”

“先把湯喝了。”他開口。

果然!

以往喝湯的苦楚瞬間歷歷在目。我認命下床,規規矩矩坐到桌邊,捏着鼻子将那碗怪味湯一飲而盡。

放下碗,師父滿意的點頭,順手掏出錦帕将我嘴角拭淨。許是酒樓的時候已經被照顧的十分習慣,我便心安理得的晃着腳丫承受這份好意。雖然我的記憶仍有很大的空缺,但是這種熟悉的親近感卻仿佛與生俱來,尋常人家的父子之情,手足之情,在師父和陌身上我都能深刻的感受到。

“傷處可還疼痛?讓為師看看。”他拉我至身邊,撩起我的劉海,探視眉間的那個小小傷口,動作輕柔的不可思議。

“已經不疼了,師父的咒很有效。”我笑嘻嘻的撿好聽的講。雖然才處了一天,我有些小小的明白過來,在他人面前,師父對我的态度總是冷淡且疏遠的,即使是陌在身邊也是同樣。但是一旦只剩下我和他,比如現在,他的表情就會緩和許多,也似乎特別容易說話。我為這個發現竊喜不已。這是不是表明,我在師父心裏,其實算得上是一個特別的存在?而不是只會惹麻煩又不會收拾的笨徒弟?

他檢視了一下傷口,确認沒有大礙,将劉海又覆到原處,開口道:“天子下月将随太皇太後往妙檀寺進香,為師明日便要前往均縣打點事宜。少則二月,多則半年。魚兒需跟随陌兒,每日勤加修習,不可懈怠。”

我的臉立即垮了下來。美什麽呢,轉眼就被遺棄了不是?

師父好笑道:“往日為師出行,你二人皆歡天喜地,此次怎地轉性了?”

我撅着嘴不說話。胡說!師父要出遠門,我怎麽可能高興的起來?陌那家夥倒是很有可能。

“怎麽了?”他伸手将我撈到懷裏,拿下巴磨蹭我的頭頂。我別別扭扭的掙紮幾下,便狗熊上樹一般将他緊緊抱住。

“徒兒舍不得師父。”把頭埋進他的頸窩處悶哼。

他低笑,一邊輕拍我的後背,“魚兒是怕在家中悶得慌。”

“非也非也!”我連忙仰頭澄清,正對上一雙笑意滿滿的眼睛,“魚兒是怕想念師父想得慌。”這回師父是真的放聲大笑了,“魚兒果然長大了,懂得疼惜為師了。想是前次傷了頭骨,連帶着開竅了。為師好生感動。”

我鼓着臉瞪他。笑吧笑吧,我就是逢迎拍馬了,你待怎得!

他笑了一陣,終于長舒口氣,将賭氣爬走的我重新抱到膝上。“既如此,魚兒何不随為師同往?也免受這份思念之苦。”

“當真?”我兩眼放光的看着他。

他立刻搖頭:“說笑而已。魚兒頑劣,為師可不願帶個麻煩精上路。”

“魚兒一定乖乖的,絕不給師父添一點煩惱。魚兒還會給師父洗衣做飯。師父若是乏了,魚兒就給師父捶背,若是閑得無聊,魚兒就給師父唱個小曲,魚兒還可以替師父跑腿采買,用處多多。”

師父啼笑皆非的看着我,半晌才道:“魚兒既有這些本事,怎不早些知曉為師?家中也可少雇些外人。”

我撓頭傻笑,只是道:“師父就應了魚兒吧。”

師父沉吟一陣,“也罷。也帶上陌兒。他雖比魚兒年長,獨自一人畢竟難以成事。”我暗地裏拍手叫好,這一路上絕對不會寂寞了。

說笑一陣,我倚在師父懷裏,他的手依然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撫着我的背。我一邊死命撐着眼皮說話,一邊哈欠連天。

懷裏淡淡的幽香總覺得在哪裏聞到過,于是在睡去之前終于努力問了最後一個問題:“師父身上的香氣好生熟悉,仿佛許久前就在某處聞過?” 他柔柔的嗓音拂過耳畔,卻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模模糊糊,斷斷續續,“…忘生花…蓮池邊上…”可惜睡意翻江倒海的湧來,腦中空白一片,拽着師父的前襟沉沉睡去。

一望無際的湖水,旖旎的閃耀着點點金光。盈盈碧波之中,盛放着萬千白蓮,優雅而安逸的随波漂蕩。湖邊,是同樣不見邊際的白色花海,微風過處,飄過無法言喻的馨香。

忘生花?腦海裏忽然跳出一個久違的名字。我一步一步的踏入花海,深吸口氣,極目遠眺。一種從心底油然而生的平和。這種熟悉的安心感覺,是因為這花海的香氣麽?

似乎從花海與天際的相連之處,有道身影緩緩行來。白衣翩翩,衣袂飛揚之處,帶起無數潔白如玉的花瓣。

只是,明明是人在畫中行的景致,那安逸的感覺卻瞬間散去,胸口傳來撕心裂肺的痛楚。我掙紮着,想要後退,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迎向那道身影。

“魚兒,你看,這無盡的忘生花,定能讓你忘卻所有的痛苦…”遠處缥缈而來一道熟悉的聲音,卻如尖刀一般剜的我心口淌血。

“不要,不要逼我了…”我看見自己搖搖晃晃的倒向花叢,聽到自己嗚咽着,“給你,都給你…”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恍惚中,似乎傳來長長的嘆息。一雙張開的臂膀環住了我,輕撫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

是誰?

擡頭四望,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湖水,白花,一切都消失不見。我茫然的撫着肩上那手臂的餘溫,卻見遠處那道熟悉的身影越行越遠。“師父!”我慌張的喊叫着,可是他卻恍如未聞,漸行漸遠。我慌了,急忙追去,腳下卻像被什麽絆住,無法動彈,只能遠遠的望着那道身影消失不見。

“師父!師父!”我驀地坐起,大口喘着氣。

幾縷光線透過窗戶的木格欄照射進來,晃的我眯起眼睛。

天已經大亮了。屋裏靜悄悄的。燃了一半的蠟燭拖着一縷縷的燭油,蜿蜒着淌到桌上,像極了未盡的淚水。

是夢啊。

我撫了一下仍然濕潤的雙頰,呆坐在床上。夢中的揪心感覺太過真實,仿佛昨日幻境的重現。

莫非我所擔心的,始終都是會被師父抛棄一事?那片恍若仙境的蓮湖花海,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都只是我臆想的結果麽?

傳來“篤篤”的叩門聲。我起身開門。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端着面盆布巾立在門前。見我一臉詫異,笑着說:“小姐又不記得蓮兒了呢。”

我尴尬的笑。

蓮兒進屋,将面盆放下,便熟練的開始收拾床鋪,整理桌椅,一邊興致勃勃地與我攀談。我握着她絞幹遞來的布巾,擦着臉,一邊問東問西。

“聽說老爺這回親自帶小姐和公子去均縣拜神?”她一臉的神往,“以往老爺外出,小姐可都是和公子留在府中的。不過,自從小姐受傷後,老爺對小姐像是換了個人似的,每日回府第一件事就是來房裏探視小姐。小姐昏迷那幾日,老爺更是衣不解帶的夜夜陪着。公子勸都勸不走。”

“師父夜夜都陪着我?”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幾日,老爺憔悴的什麽似的,要不是老爺生就除魔降妖的本事,又官拜太史,我們這些做下人的真以為老爺着了魔了。”蓮兒悄聲說:“老爺那幾日面色鐵青,可吓人了。不過呢,”她拉我到鏡子前坐下,一邊替我在耳邊紮好雙髻,“如今小姐總算是複原,我們大夥都松了口氣。”

“原來師父有那麽大的本事啊。”我看着鏡中那個雙頰粉嫩,眉眼清秀的小女孩,扮個怪相道。

“小姐傷了頭,有些事不記得了。去年小姐背着老爺與公子,獨自去忘川湖游玩,險些被妖物拖走。不過老爺只用一個紙鳶就将小姐從妖物口裏奪了回來。”

鏡子裏的女童瞪大眼睛,仰頭問道:“蓮兒怎知?”

“公子同太史府的衆人都講了一遍。”蓮兒抿嘴直樂,“公子最擅長給我們講小姐闖禍,老爺救急的逸事。”

我暗暗握拳。陌兒你等着,咱們的梁子結大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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