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上空留馬行處

回到雲水樓,任平生徑自沉默着回了房。花滿渚滿腹疑問,但還是先去燒了一壺熱水,給任平生泡了杯暖手茶。

他敲敲門,任平生應了一聲,聲音平靜無波,卻讓花滿渚更加不安。他推門進去,任平生沒有像往常一樣躺在睡榻上發呆,脊背挺得筆直,坐在窗前看着花滿渚走進來,像是在等着花滿渚一般。

“師哥,”花滿渚吸了口氣,“剛從雪地裏回來,喝杯熱茶暖和一下。”

“小渚,你坐下。”任平生按住花滿渚倒茶的手,平靜地說道。

花滿渚身子一僵。任平生極難得喚他“小渚”,花滿渚擡頭看他一眼,卻看不出什麽情緒,只好坐下。

兩個人僵坐着半天沒有說話。花滿渚思慮再三,還是先開了口:“師哥,你……是不是我又惹你不高興了?”

如果是因為跟歐盈玩了太久,那還好說。但直覺告訴花滿渚,今天的任平生不比尋常,并不是在為歐盈的小打小鬧置氣。

任平生聞言轉過頭,看着花滿渚說:“我不是在生你的氣。”

“那……”

“小渚,”任平生定定地望着花滿渚,“你到霁山之前的事情,真的都不記得了?”

花滿渚一愣,任平生的目光卻緊緊鎖在他身上。

“師哥怎麽突然問這個?”花滿渚兩眼分外迷茫,“我那時候年紀小,真的記不清了。”

“丁點印象也無?”

任平生微微皺眉,那眼神似是要穿透花滿渚一般。

“……”花滿渚想了想,“我只隐約記得小時候家裏很多人,宅子很大,後來有壞人闖來,有人抱着我一直跑。再後來……”花滿渚咬着下唇,艱難地回憶着,“我不記得了,只知道醒來的時候在師父身邊,他給我取了名字,帶我回了霁山。”

“那你本來叫什麽,還記得嗎?”

“……不記得。”花滿渚又想了想,“師哥,這些事你不是早就知道嗎?怎麽突然又問起來?”

任平生久久不語,花滿渚等了一會兒,又叫了一聲:“師哥?”

任平生看着他,他唇上還有剛才回想往事時咬出的痕跡。是啊,這些事他不是早就知道麽,何必還要再問。

任平生笑了笑,揉揉花滿渚的頭道:“問問而已。”

花滿渚知道沒這麽簡單,但看任平生的神色,又不敢再問。

“小渚,”任平生收回自己的手,“咱們的仇人找到了。”

花滿渚一下子挺直了身子。

“收拾一下東西,明日一早,我們就啓程去青城。”

花滿渚還僵在座位上。

去青城幹什麽?

找到的仇人是誰?

要如何報仇?

……

滿腹的疑問,花滿渚卻一句都沒有問。他應了一聲好,轉身往門外走去。

“走之前,”任平生看着他的背影又說道,“你去跟歐盈道個別吧。”

小姑娘雖然叽叽喳喳惹任平生讨厭,但是……好歹是真心對花滿渚好的。人情薄似秋雲,世間上真心為你的又有幾個呢?就連他的師父,都不知道到底為什麽才收養這個孩子……

任平生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

花滿渚詫異地回頭看他。師哥讓他去找歐盈?

“這一別,也許再無歸期。”任平生淡淡一笑,“去告個別吧,不枉她這三年與你的陪伴。”

花滿渚低下頭,片刻又擡起來,輕聲問:“師哥,今天早上你說要告訴我的事,是什麽?”

任平生心如潮湧,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

“現在不是說的時候。”任平生還是回道,“去吧。”

花滿渚無聲地嘆了口氣,往外走去。

次日清晨,花滿渚與任平生白馬輕裝,踏雪南行。來雲水樓三年,兩人的東西卻并不多,如今離開,也只帶了幾件衣裳一些盤纏而已。行到谷口,任平生勒馬回首,白茫茫一片雪色中,雲水樓隐沒不見。離開霁山之後,雲水樓算是他們在這世上唯一落腳的地方,盡管,彼此之間是互相利用的買賣關系。任平生翻身下馬,靜立片刻,兩手相抵,彎腰對着似乎渺無人煙的山谷行了一禮。

花滿渚站在一邊,也跟着行了禮。他望着面色肅然的任平生,卻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待兩人重又揮鞭向前,身後卻隐隐約約傳來呼喊聲。任平生毫無反應,只管策馬出谷,花滿渚眉頭一皺,也加速跟上。奔到山路彎處,拐過去便再也看不見這座山谷時,花滿渚終究是忍不住回了頭。

只見雪地裏遠遠跑來一道明黃的身影,呼喊聲帶着哭腔,在風裏一聲緊過一聲。那人身後還有幾個急匆匆趕來的人,正在追她。

“……你這又是何必呢。”花滿渚輕聲道,“我這種人,哪裏值得。”

随即腳下用力,白馬吃痛,長嘶一聲轉過了山脊,再也看不見了。

谷口的雪地裏,歐盈還在邊跑邊喊,她看見花滿渚停下,心中一喜,轉眼卻又眼睜睜看他飛馳而去,只覺得一顆心都揪成一團,眼淚撲簌簌直往雪地裏砸。

今早一醒來,就見梳妝案上放着一封信,拆開一看,竟是花滿渚的告別。她連厚衣裳都來不及披一件,就連忙追來,卻還是沒能将他留下。

“小渚……別走……”歐盈難受至極,腳步一軟,就摔倒在雪地裏,“你別走……”

他明明看見自己追來了,卻連親自道個別都不肯,歐盈越想越委屈,喊聲漸漸變成了嚎啕大哭,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緊緊追來的幾個仆人慌慌張張要拉她起來,卻也好像被她的哭聲吓住了一般。活潑明豔的雲水樓大小姐,幾時哭得這樣悲慘過?一時之間,竟有些不敢上前碰她。

遠處,杜宇沉默着站在那裏,手中還搭着歐盈的披風。等歐盈哭了半天,他才嘆了口氣,走上前屏退開下人,将渾身冰冷的歐盈抱了起來。

天氣一日寒過一日,雪雖然沒有再下,北風卻日夜呼嘯得緊。任平生和花滿渚的兩匹馬雖然健壯,如此光景之下也難于馳騁,因此他們趕路的速度并不快。花滿渚幾次問任平生仇人是誰,任平生卻一直沒有回答,只說到時候就知道了。花滿渚雖然無奈,卻也拿任平生沒有辦法,實在是猜不透他這次心裏又在打算些什麽。

一路上走走停停,越到南邊,天氣越是和暖起來,他們的腳程也快了一些,饒是如此,到青城時也已是臘月了。

青城在南方并不算什麽大城,卻也比這一路途中經過的北方小城鎮要熱鬧一些。将近年關,街市上熙熙攘攘,倒是一片歡樂景象。任平生和花滿渚牽着馬,慢慢在街上走,路過了好幾家客棧都不見任平生停住。花滿渚見任平生饒有興致的樣子,以為他是好久沒有見過平凡人家過年的熱鬧,想要逛一逛,也沒問什麽。

結果,任平生竟然走進一家商行,一口氣租了一座院子。年底做買賣的人少,任平生從前又是個慣于油嘴滑舌的,這不大不小但十分舒适的院子竟被他舌燦蓮花騙得便宜了許多。

花滿渚十分詫異,在任平生樂呵呵地去套馬的時候忍不住問:“師哥,咱們要在這兒長住嗎?為什麽租個院子?”

任平生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這不是要過年了麽,咱們不住那無趣的客棧,就在這裏好好過個年嘛。”

一聽就不是真話。花滿渚癟癟嘴,還想繼續問,但轉念一想,他和師哥好像都沒有正經在一起過過年。以前在霁山,日子簡單,過年時有家人的都回家了,留下來的弟子們喝喝酒吃吃肉,去霁州城裏逛一逛,就算過節了。師父要守歲,總是拖着花滿渚下棋打發時間,任平生要麽在一邊兒呼呼大睡,要麽跑出去玩兒,兩人竟從沒單獨在一起過。後來到了雲水樓,那地方雖然人多,可都是些無根浮萍一般的人,除了杜宇之外,似乎都沒有過年的習慣。歐盈雖然整日纏着杜宇,年關下也是要乖乖同杜宇一塊去祠堂祭祖七日的,花滿渚難得清靜,卻終歸是三年沒有過過節。

師哥從前多愛熱鬧啊……花滿渚心裏想着,面上也帶了笑容,對任平生說道:“也好,我們好好地過個年。”

任平生挑挑眉,也對着花滿渚一笑。

師哥,你要過年,我便陪你過年,不管你心裏在想什麽。

也不管,這第一個兩個人過的年,會不會是我們一起過的最後一個年。

花滿渚狠狠攥了攥自己的手心,收拾了一下情緒,開始收拾起屋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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