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相逢猶驚是夢中
接連好幾日,任平生都跟渾身打了雞血一般,拉着花滿渚滿城轉悠,見到什麽好玩的東西都往住處裏搬,他們的小院子不多時就塞滿了各種年貨、食物,門窗上還有模有樣地貼上了春聯。任平生興致勃勃,說要入鄉随俗,一應節慶用品一個不落。花滿渚都不知道他到底是來報仇的還是來游玩的了,那興頭總是讓花滿渚産生一種時光倒退回到三年前的錯覺。
疑惑歸疑惑,花滿渚當然還是得陪着任平生一塊兒瘋。這一日,任平生瞧見隔壁人家貼了紅豔豔的窗花,便一定要去買。花滿渚搖搖頭,只好跟上。
這時節,青城街上最多的就是賣窗花對聯一類玩意兒的,無奈任平生轉了半天,不是嫌棄花樣太俗氣,就是說人家手工不細致,大半條街走下來,竟沒一個入得了他眼的。花滿渚抱着任平生一路“順手”買下的各種零嘴,跟在他身後又想笑又怕那些攤主罵人,憋得難受。
兩人正停在一個賣剪紙的大娘身前仔細挑選,卻聽見身後突然有人叫任平生的名字。
“平生!平生!任平生!”那人聽起來十分激動,任平生回頭一看,一個人高馬大的漢子正急匆匆地跑過來,橫沖直撞地差點掀翻了好幾個路人。
“這是……”花滿渚眯了眯眼,仔細一瞧,“李大哥?!”
頃刻間,李忘貧已經奮力撥開人群,沖到了他們倆跟前。許是太激動,李忘貧都忘了自己身上有功夫這件事,一路靠蠻力在人群裏擠過來,氣息都亂得有些喘了。
“李忘貧?”任平生也驚到了。
“是我!”李忘貧大喝一聲,賣剪紙的大娘被他的嗓門兒吓得一抖。
李忘貧大笑着,正想拍拍任平生的肩,卻瞧見他倆一人手裏拿着一串糖葫蘆,任平生另一只手還小心翼翼地托着一片大紅色的窗花,登時有點懵。
那賣剪紙的大娘一看這架勢,自覺新來的這位大漢看起來橫眉怒目不好想與,連任平生手上的窗花也不要了,抱着自己的籃子就跑。
“诶大娘……”任平生叫了兩聲沒叫住,只好無奈地将窗花放進花滿渚懷裏,“倒是便宜咱們了。”
“你們在……買窗花?”李忘貧兩眼瞪得老大,這窗花在他心中一直是娘們唧唧的東西,每年他娘親要給他屋子貼,他都老大不樂意的。
“你有意見?”任平生白了他一眼,“你不待在霁州,怎麽跑這兒來了?”
被任平生那個無比熟悉的白眼一瞪,李忘貧簡直激動得不得了,再加上這熟悉的口吻,他仿佛終于能确定自己是真的又見到他們了,霎時間,一向自诩男子漢的他竟覺得眼眶發熱。
“平生!小渚!”李忘貧一下子熊撲過去,花滿渚來不及反應,手中的糖葫蘆結結實實粘在了李忘貧胸口。
“可算是又見到你們了!”
李忘貧正感動得不能自拔,任平生已經十分嫌棄地抓住他的衣領将他整個人提到了一邊。
“幹嘛呢你,趕緊放開!怎麽着,你還想抱着哭一場啊?”
語氣雖然不耐,但花滿渚聽得出來,再見到故人,任平生心裏也是開心的。但李忘貧可沒想這麽多,只覺得心窩子熱眼睛也熱,任平生眼睜睜地看着這個比自己還長幾歲的大男人眼眶紅了起來,胸前還粘着花滿渚那串黏糊糊的糖葫蘆,只覺得渾身都冒出一層雞皮疙瘩。
“行了行了,回去再說,這麽多人你也不害臊。”任平生衣袍一擺,攬着花滿渚就走。李忘貧趕緊咧着嘴跟上,一路叽叽喳喳地叫着平生平生、小渚小豬,任平生煩得想捂住耳朵。
花滿渚卻忍不住,一直在笑。這些天任平生雖然看起來跟以前一樣開開心心的樣子,但直到李忘貧突然出現的這一刻,花滿渚才真正覺得,三年前的小師哥,在那一瞬間回來了。
李忘貧是走镖來青城的。這兩年他父親開始讓他獨自走镖了,不過由于他那幾乎沒開竅的心眼,一直不敢讓他走得太遠。這次來青城,還是他好說歹說跟他爹磨了好久的嘴皮子,才出得了門的。路上被一窩小山賊耽擱了些時日,等李忘貧追回貨物到青城,已經快年底了。他也不想在路上過年,因此就打算留在青城,沒想到竟然在街上看見了不知所蹤的任平生和花滿渚,他高興得一夜都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帶上行李,死皮賴臉地住進了任平生和花滿渚的小院子裏。見這院子裏什麽都有,紅紅火火一派過年的氣象,還以為這幾年他們倆一直隐居在這兒。任平生不解釋,花滿渚也沒說什麽,雲水樓畢竟神秘,他們在那裏待過的事情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李忘貧從小就崇拜任平生的身手,此番重逢,忍不住又跟任平生打了一架。任平生這幾年實戰經驗豐富,功夫亦是今非昔比,到底是看在要過節的份兒上手下留情,沒有揍得他鼻青臉腫。李忘貧這個挨了打的,卻已然跟以前一樣樂呵呵的,興奮不已,鞍前馬後地請教。任平生不勝其煩的時候就一腳将李忘貧踹出去,李忘貧毫不在意,開開心心跑去酒樓買些好酒好菜,回來又拉着他們倆說些不盡的廢話。
院子裏多了這麽一個人,倒的确是熱鬧了許多。花滿渚每日看着李忘貧纏着任平生鬧,偶爾找不着任平生,就跑來要花滿渚跟他說話,什麽霁州城新開了一家酒館桃花釀特別香啊,什麽城西的劉寡婦年近四十去年竟然嫁給了二十八歲的張員外呀,什麽走镖路上英勇無匹單挑了十八個劫匪呀,什麽他爹娘說明年必須要娶妻生子呀……不知道他哪裏來的那麽多話,永遠都說不完一般。每每這時,任平生都會跑出來拎了花滿渚進屋,将李忘貧一個人堵在門外。
李忘貧重遇少時好友的興奮勁一直不見減退分毫,就這樣吵吵嚷嚷到了除夕。本來想着兩個人單獨過個年的,這下子多了一個李忘貧。不過好歹是舊友,俱在異鄉,沒有讓人走的道理,最重要的是,雖然面上嫌棄,可任平生和花滿渚心裏都挺高興能遇見他的。當年李忘貧說了要接他們回镖局,他們卻沒有說一聲就走了,他如今雖然不說,那時候心裏也肯定是難受的。
除夕這天,三個人一早就起了床。院子裏裏外外打掃得幹幹淨淨,窗花都貼上了,格外喜慶。唯一遺憾的就是這裏是南方,并沒有雪,不然紅窗花映着瑞雪地,應是風光極佳的。不過,院子裏的樹不像北方那樣光禿禿,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李忘貧被任平生趕去廚房準備年夜飯,自己帶着花滿渚躲在一邊偷閑。廚房裏不時傳來碗盞破碎的聲音,花滿渚聽得肉疼,幾次想進去都被任平生摁住了。任平生一邊将花滿渚剝好的花生米往嘴裏扔一邊說道,“你別管他,反正咱們晚上定是有的吃的。”
話音剛落,哐啷一聲,李忘貧又不知打碎了什麽東西。
花滿渚哭笑不得地看着任平生:“師哥,再讓他這麽鬧下去,晚上連碗筷都沒有了。”
任平生嘴角挑起,将一顆花生米準确無誤地扔進花滿渚正在說話的嘴裏,花滿渚被嗆了一下,立時閉了嘴。
“李忘貧!”任平生滿臉帶笑看着花滿渚,“你數一下碎了多少東西,今晚之前全給補齊咯!”
廚房裏霎時安靜下來,半晌,李忘貧笑嘻嘻地出了廚房,狀似平常地往外走:“我這就去補,這就去!”
“你這時候走了,年夜飯怎麽辦?”任平生悠閑自在地問。
李忘貧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語畢,一溜煙跑了出去。
任平生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揉着花滿渚的腦袋說:“你就放心吧,李忘貧雖然沒腦子,可是他有錢啊,咱們只管閑着過除夕,吃喝交給他去。”
花滿渚看着任平生臉上狡黠神色,心中一動,也起了惡作劇的心思,暗暗将花生米捏在手裏,突然指着門口說:“诶,李大哥怎麽又回來了?”
“啊?”任平生沒堤防,轉頭去看,花滿渚趁機如法炮制,将花生米往任平生嘴裏扔。
可任平生的身手哪裏是花滿渚比得上的,雖然轉過了頭,卻還是在一瞬間反應過來,下意識往旁邊一躲,花生米擦着鼻尖廢了飛出去。
見一擊不中,花滿渚起身就往房間裏沖去。
“花滿豬!你給我站住!”任平生滿眼不敢置信,花滿豬竟然整他?
花滿渚飛快地拴上了門,聽着任平生的怒吼還是虎軀一震,想笑又不敢大聲,只能先在屋子裏躲着,等李忘貧回來轉移火力。
幸好這次李忘貧非常靠譜,出去不過半個時辰,就志得意滿地回來了。任平生瞧着花滿渚躲在屋裏不敢出來,覺得好笑,便也随了他的心思,轉頭去都審問李忘貧年夜飯相關事宜,花滿渚這才探頭探腦地打開房門,看樣子覺得任平生已經不生氣了,這才殷勤地跑上前去,咧着笑給任平生又是捶腿又是捏肩的,絕口不提剛才的事情。任平生一邊聽李忘貧彙報,一邊抓着花生米往身後砸,花滿渚下意識地張口接住,剛嚼完,任平生便适時又扔來一顆,如此一顆接一顆,看得李忘貧一愣一愣的,對任平生往身後扔東西也如此神準的功夫驚嘆不已。
果然是錢多好辦事,李忘貧這個錢袋子雖然手腳不太靈活,辦事還是有效率的,不知花了多少錢,硬是定下一桌豐盛酒食,酒樓裏恭恭敬敬掐着飯店送過來的。望着那一桌菜和不停往屋裏搬的酒,花滿渚直咂舌,明明就只有三個人,這些都夠七八人吃的了。李忘貧得意地說,年夜飯一定得把桌子都擺滿了,才叫團圓美滿。
三個人将桌子擺在庭中樹下,酒壇子在一邊一字排開,桌下生了一只小火爐,烤得四周都暖烘烘的。夜色漸濃,院門外華燈如星,爆竹聲頻頻,小孩子們走街串巷的嬉笑聲越牆而來。任平生和李忘貧就着那些笑聲飲酒,花滿渚卻被任平生嚴令限定只能喝三杯。花滿渚的酒量一直不好,以前任平生還笑話他,後來卻變成不許他多喝了。花滿渚也不在意,三杯正好,微醺不醉,正适合過節的氣氛。
許是喜上眉頭,又許是愁上心頭,李忘貧三杯兩盞,喝得飛快,還未到子時,便已醉了。朦胧中看着對面的兩個人,竟有些難以釋懷,突然伸手抓住了旁邊花滿渚的胳膊。
任平生眉頭一皺,就要将他拉開,卻聽他突然說道:“小渚,你跟我說,我是跟你和你師哥在喝酒嗎?”
唉,花滿渚心裏一嘆,看了任平生一眼,答道:“是,是我們三人一起。”
李忘貧點點頭,松開了手,望着桌面不知道在想什麽。任平生剛要開口,李忘貧卻又說道:“你們倆真狠心,真狠心。”
任平生閉上嘴,自己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真狠心!”李忘貧一拍桌子,恨恨地說,“怎麽就不說一聲就走了呢?這兒有什麽好,有什麽好……為什麽不跟我去霁州……”
任平生安撫地拍了拍花滿渚,任李忘貧自顧自地說下去。
“我知道你們心裏難過,難過,可是我心裏也難過。”李忘貧說着說着,竟有些委屈起來,“別人都怕我,說我脾氣差,愛打架,都不理我。雖然平生打我,可我佩服你,你功夫好。”
任平生笑着搖了搖頭。
“就你們兩個人,”李忘貧打了個酒隔,“就你們倆,是我的朋友。”
花滿渚有些不是滋味,徑自飲了一杯酒。
“你們,別再不見啦!”李忘貧趴在了桌上,兩只眼睛有些濕潤,又重複了一遍,“別再不見啦!”
任平生轉過頭去,不想再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