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鳳飛翺翔兮,四海求凰

青城離揚州不近不遠,但元宵未過,馬匹車輛采購艱難。加上花滿渚病體未愈,在歐盈和李忘貧的極力堅持下,他們耽擱了兩天才終于啓程。

花滿渚離心似箭,策馬揚鞭,星夜兼程連着趕了兩天的路,這一日傍晚到了一處山林,歐盈擔心花滿渚的身體,李忘貧擔心歐盈姑娘家吃不消,相當團結地要求就地休息。花滿渚見天色已晚,夜裏翻山的确不便,便也同意了。

三人找了一處小河谷休息,李忘貧收拾了一些幹柴生了火堆。正是春寒料峭的時節,山裏比城中要更冷一些,他們輕裝簡行,禦寒衣物不多,為了取暖,團團圍坐在火堆前。無論李忘貧坐在哪裏,身邊都是歐盈身上淡淡的香氣,不由一陣心猿意馬,幸好火光正盛,映襯着倒也看不出來他臉紅了。

原本趕路并未發覺,驟然一停下來,花滿渚才感到的确很累,再又想到白白連累了李忘貧和歐盈兩個人陪他奔波受累,心裏愈發愧疚起來。見歐盈冷得不停搓手,花滿渚趕緊取下自己的鬥篷披在她身上。

歐盈俏臉一紅,心裏十分感動,卻還是将鬥篷取下,說道:“小渚你不用擔心我,我烤火就行了,你病剛好,不能凍着。”

“我身體無礙,”花滿渚笑笑,“你披上吧,不要染了風寒。”

歐盈還是不同意,站起來就要把鬥篷披回花滿渚身上,這時,自己肩頭卻突然一沉,正是李忘貧将自己的鬥篷讓給了她。

“哎喲我說你倆,”李忘貧擺擺手坐遠了一些,“不就一件衣裳麽推來推去的。一個姑娘家,一個小病號,都別說了,小渚你穿上,弟妹用我的。我大老爺們一個,不怕凍。”

歐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鬥篷,她本來就只能算半個江湖兒女,身體的确不能跟他們比,實在冷得有些難受,想了想便也不再推辭,取了火堆上一條烤魚遞給李忘貧,挑着眉說道:“算你有良心,給,賞你的。”

李忘貧雙眼一亮,趕緊雙手接過,傻笑了一番,這才狼吞虎咽起來。他倒真的是覺得自己堂堂男子漢凍一下無所謂,何況這裏自己年歲最長,于情于理,都該是他來照顧花滿渚和歐盈的。另一方面,歐盈跟他離得這麽近,他總忍不住胡思亂想,吹吹風正好冷靜一下,沒想到歐盈遞來一條魚示好,一下子讓他剛被寒風吹得冷卻了一些的臉皮再度發起熱來。

花滿渚微微眯眼,敏銳如他,不難看出李忘貧的拘謹和異常,先前在青城時的猜想,如今更是确定了幾分。當下他也不再推拒李忘貧的好意,而是轉過頭對歐盈說道:“李大哥胃口好,盈盈,你要謝他,不能只給一條魚的。”

歐盈瞪大眼:“誰謝他了?”

李忘貧來不及咽下嘴裏的食物,忙鼓着嘴說:“照顧弟妹是應該的,應該的,不用謝。”

歐盈哼了一聲。

花滿渚心念卻又是一轉。先前沒有否認“弟妹”這個稱呼,是因為當時見歐盈害羞,不忍心讓她當着別人失了臉面。可現在既然李忘貧似乎對歐盈有意,再這麽放任下去,倒是花滿渚為人不厚道了,需得尋個機會跟李忘貧說清楚才好。

思及此處,花滿渚又想起了他的小師哥任平生,剛剛才被火堆烤得暖和了一些的身子,仿佛又從心底裏慢慢涼了下去。

花滿渚擡頭望了望快要圓滿的月亮,心裏苦笑。

師哥,都說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你,可是我的有情人?

夜深了。一陣風過,火堆閃了一閃,李忘貧被這陣冷風一鑽,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睜眼一看,歐盈靠在一塊石頭上睡得正香,卻不見花滿渚的身影。他四處望了望,見花滿渚一個人站在河沿上,大半夜的,不知道在看什麽。

李忘貧揉着眼睛走過去:“小渚,怎麽不睡覺?”

花滿渚回過頭,笑了笑,道:“想些事情。”

李忘貧樂了:“肯定是想你師哥了吧?”

花滿渚一愣,卻又釋然一般點點頭:“是啊,想我師哥。”

“唉小渚啊,”李忘貧一手搭上花滿渚的肩,調笑道,“你老這麽粘着你師哥,會找不到媳婦兒的。”

話剛說完,就想起身後不遠正睡着一位弟妹呢,李忘貧把手放下,自己都沒察覺到那個動作帶着幾許失落,“這話說得不對,弟妹都已經在這兒了。”

說罷,笑着搖了搖頭。

花滿渚将他的神色都看在眼裏,一時想笑,又有些不忍,半晌才開口道:“李大哥,你以後還是叫她盈盈吧。”

“嗯?”李忘貧不解。

花滿渚笑了:“盈盈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

“什麽?!”李忘貧吃了一驚,“那她為什麽那樣說?啊,難不成是你要當負心漢?!”花滿渚還沒來得及回答,李忘貧已經自顧自憤怒起來,雙眼一瞪,指着花滿渚就訓道,“小渚我跟你說,這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花滿渚哭笑不得,看了一眼歐盈,朝李忘貧噓了一聲,示意他小聲一點。兩人往遠處又走了兩步,花滿渚這才說道:“此事說來話長,李大哥你的确誤會了,總之,盈盈與我并無婚約。”

李忘貧抱着雙臂看着花滿渚,眉頭緊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花滿渚嘆了口氣,又說道:“盈盈是我與師哥一位故人的掌上明珠,在家裏素來自由慣了。她小時候見我,一時好玩,就說要與我成親。年少愛玩笑,成了習慣罷了。”

李忘貧表情有幾分松動,但還是有幾分懷疑。

這也是關心則亂吧,花滿渚感嘆道,要是其他人,李忘貧是絕不會懷疑自己的話的。如此看來,李忘貧當是真的動心了。

“李大哥,你若是不信,等你見了我師哥,再問他便是。”

花滿渚知道,李忘貧最聽任平生的話。果然,一搬出任平生,李忘貧就不再說什麽了。花滿渚看他愣了半晌,心裏的雀躍與忐忑,皆都走馬燈一般在臉上轉了一遍。花滿渚暗笑,果然是個單純的人啊,什麽都寫在臉上了,對盈盈而言,倒是個好歸宿。

李忘貧愣了好一會兒神,回頭看了看歐盈,欲言又止了半天,才開口說:“那個……小渚,既然,既然你們不是……那個,那,那我……”話到此處,李忘貧的臉都憋紅了。想他堂堂七尺男兒,一向行事利落,卻折在兒女之情上,結結巴巴不知如何說清,差點急出一身汗來。

花滿渚見他憋得難受,胸中了然,接着他的話道:“李大哥,男未婚女未嫁,你若有情,便去求一個有意。”

李忘貧心思被人看穿,大囧,轉過頭去咳了兩聲,“我……我知道了。你,你早點睡。”說罷便轉身離開了。

花滿渚看着他回到火堆邊,小心翼翼地瞧了瞧歐盈,又往她那邊加了許多幹柴,這才去一邊躺下,忍不住跟着一笑。也算是解決了一樁心事,他們若是有緣,也不會因為自己而平多什麽阻礙了。

至于自己的阻礙,又要到什麽時候才能鏟得幹淨呢?

還是,也許根本……就不會有那麽一天。

花滿渚從小就心思通透,師娘愛他聰明乖覺,師父說他天資聰穎,雖然不善習武,但有個筋骨奇佳的師哥再身邊,花滿渚從來都是信心滿滿。可唯獨,在他的小師哥身上,他沒有信心。就算明明感覺到,自己并非一廂情願,就算天地之間他們彼此相依為命,就算任平生如此護着他、幾乎是在寵着他,就算他們其實都不在乎什麽男女倫常,他也沒有信心。

這一夜,春寒深重,李忘貧和花滿渚兩人,喜憂各異,卻都沒有再睡着。

翌日一早,他們便整裝出發,花滿渚顧及同伴勞累,放慢了一些速度,翻過那片山林之後,在山腳下一家客棧歇息了一夜,才轉上去揚州的水路。輕舟舒适,三個人騎了幾天的馬,正好在船上痛痛快快地休息了一陣。

兩日後,揚州城碼頭上,走上來三個神色疲倦、卻依然神采傲人的少年人。其中一位個子嬌小的少年郎,眉目十分清秀,他身邊的那位白衣少年雖然如玉君子一般,卻也輸他三分清麗。不過,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定是位姑娘女扮男裝。揚州城花花世界,紅男綠女來來往往,人們早已經見怪不怪了,看那位假公子同行還有一個身材高大的大眼漢子殷勤跟着,便當是何處富貴人家公子帶着家中姐妹随從一同來游玩,并無人不識臉色去揭穿。

原是李忘貧擔心揚州繁亂,歐盈生得美麗,又愛鬧愛玩,怕她沾惹麻煩,才勸她男裝打扮。歐盈覺得好玩兒,高高興興地聽他話拆了發髻,裝成男子跟他們一起上岸。雲水樓雖然離京城不遠,但歐盈長在谷中,杜宇并不常放她出去,乍一來到揚州這樣的地方,新鮮得不得了,一雙眼睛四處流連,看什麽都覺得有趣。

上了岸他們才恍然驚覺,已經到元宵了。揚州光景比青城又不同,這裏富庶安康,民風開放,大街上素日就熱鬧,元宵節氣更是人來人往,随處是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年輕男女,尋覓各自的良人,等着人約黃昏後。這樣一來,花滿渚一行人倒是一點都不紮眼了。

找了個客棧住下,歐盈一定要出去逛街看燈會,花滿渚卻性質缺缺。他滿腹心事,哪有心情去看什麽元宵燈會,何況三年前詩會往事歷歷在目,觸景生情,心中鈍痛。再者說,這也正是李忘貧和歐盈相處的好時機,因此花滿渚只推說累了,讓他們自己去。

歐盈當然想要跟心上人一起花前月下,可看花滿渚實在疲倦,只好放棄。她對揚州城好奇心正濃,也不再強求,便跟着李忘貧一起出門了。

李忘貧也只是三年前來過一次揚州,如今也記不得城中詳細了,幹脆就随着歐盈到處亂走,自己好好跟在她身邊保護就是。天還沒黑,很多商鋪已經将燈挂出來了,花式繁多,精致可愛,歐盈看到哪個都想要,李忘貧二話不說掏錢就買,不一會兒,手裏竟拿了一堆各式各樣的燈籠,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正逛得高興,二人路過一間酒樓,淮揚酒菜陣陣飄飄香香,歐盈食指大動,擡腳就進去點了一桌子特色菜。坐着等菜的功夫,李忘貧見街對面有一家賣玉器首飾的商鋪,門面別致,想來應該有許多好東西。心念一動,李忘貧讓歐盈先吃着,自己要去買點東西,便轉去了對面的那家商鋪。

李忘貧想得不錯,這家玉器坊的确有物可尋,聽店裏侍者介紹,是揚州城名媛們最為青睐的玉器坊。李忘貧挑了半天,看中一支碧玉簪子,那簪子通身碧透,頂端雕成桃花蕾的樣子,既嬌媚可愛,又不落俗套,正适合精靈俏皮的歐盈。李忘貧心中歡喜,讓人給他包起來,絲毫不介意價格昂貴。

店裏侍者正誇李忘貧好眼光,就聽大堂裏傳來不耐煩的吼聲:“你們這兒是不是有個碧桃簪子?趕緊拿出來,小爺我要了!”

那侍者聞言一愣,看了看手裏的簪子,又看了看來人,忙谄笑着說:“于少爺,實在不好意思,這支簪子這位客人已經買下了。”

“什麽狗屁客人,我們家少爺想要,還不趕緊拿來!”另一個聲音響起,言語間十分不屑。李忘貧轉過頭,冷眼瞧着來人。

為首的男子應該就是那位于少爺,人倒是長得整齊,可眼睛直朝天上看,面色虛浮,一看就是個花花公子哥。那人身後跟着三四個家丁,武人打扮,個個頤指氣使。

雖是身在異鄉,可李忘貧從不吃除了任平生之外的虧,這不知何處冒出來的地頭蛇,他才不會怕。當下便冷笑一聲:“什麽狗屁少爺,給小爺包起來。”

那于少爺總算是把眼睛從天花板上挪下來,有點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李忘貧,嗤笑一聲:“嘿,揚州城裏還有你這麽不識相的蠢貨!”

一旁的侍者汗都急下來了,拽了拽李忘貧的衣袖小聲勸道:“客官,您還是讓給他吧,他可是……”

話還沒說完,李忘貧已經大手一伸取過了那支簪子,在指尖轉了兩圈,放進自己懷裏,挑釁一般看着那位于少爺。

那于少爺氣得不了,大吼了一聲:“揍死他!”

身後的家丁立馬朝李忘貧撲了過來。李忘貧架起胳膊擋開一拳,回手就還了一拳,正中來者鼻梁,其他幾人見狀,一擁而上,登時打得不可開交。店裏雖然養了好些武士,可這位于少爺可是他們惹不起的人,當下也只能站在一邊幹瞪眼,沒人趕上去幹預。

李忘貧心裏生氣,打起架來不管不顧,動靜極大,很快就吸引了一堆人圍在門口。歐盈瞧見異動,也跑過來看熱鬧,沒想到卻是李忘貧在被人圍攻。歐盈大怒,推開人群就沖了上去,怒喝道:“欺負我朋友,找死!”

一看又來了個幫手,兩個個家丁轉身就朝歐盈攻擊。李忘貧趕緊閃身上前,将歐盈護在身後。歐盈為他出頭,他心中歡喜萬分,拳腳間更是如有神助。本來以他的身手,對付這幾個人沒有問題,只是想給那個什麽于少爺一點教訓,才故意慢慢打想要羞辱他,如今半吊子水的歐盈沖進來,他擔心歐盈受傷,便十分利落地将幾個狗腿子踢翻在地。

歐盈見狀,拍掌大笑,還歡快地對着那些人罵着活該。

那于少爺卻無心去管他的家丁了,兩只眼眨也不眨地盯着歐盈,一臉猥瑣地笑容:“喲,哪兒來的小姑娘,真夠水靈的。”

歐盈一愣,沒想到這人一下就發現自己是個姑娘,李忘貧聽那語氣就渾身冒火,更是将歐盈護在身後。

先前被打斷了鼻梁的那個家丁捂着鼻子站起來,本是憤怒地說話,卻因為捂着鼻子甕聲甕氣的,十分滑稽,“你們是什麽人,竟敢搶我們少爺的東西!”

“閉嘴!”于少爺罵了他一句,又對着歐盈笑嘻嘻地說道,“小姑娘,這簪子嘛,本來是望春樓的花魁楊柳跟我要的,既然是你喜歡,便送給你也沒什麽關系,不如,今晚咱們三個一起賞燈如何?”

“混賬!”李忘貧一聽他竟拿歐盈跟煙花女子相比,登時大怒,将歐盈往後一推,就朝于少爺揮拳而去。這于少爺也不是個吃素的,身上的确有些功夫,躲過了一拳,有意想在漂亮女子面前露一手,便自以為英武地跟李忘貧過起招來。但他顯然不是李忘貧的對手,沒幾下就完全處于下風,被李忘貧攻擊得左躲右閃,十分狼狽,眼見着歐盈在旁邊看得哈哈大笑,又是丢臉又是生氣,幹脆掀起櫃臺上的玉器胡亂朝李忘貧砸過來。那些玉器可都是店裏的寶貝,侍者登時心疼得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地讓于少爺不要再砸了。

那于少爺哪裏肯聽,正胡攪蠻纏着,門外人群突然讓開了一條道,一個小丫頭扶着一個雍容貌美的婦人走了進來。

那婦人掃了一眼店內狼藉,朱唇微啓:“住手。”

平平淡淡的兩個字,卻讓于少爺登時住了手,方才的張揚跋扈無影無蹤,竟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行了一禮,“姑姑,您怎麽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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