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抽刀斷水水更流

駐南将軍府遠離鬧市,占地極廣。據說,原本的駐南大将軍是先皇的好兄弟,兩朝元老,威望甚高,卻甘願為皇家離開朝堂,駐守南方。天下安定之後,先皇特賜駐南将軍府于富庶揚州,良田金玉之賞更是不計其數。揚州之地,官家只撐門面,商家則不僅是百姓的錢袋子,更是他們的命根子,素來是官不如商的,地方大小事宜,官府還要聽當地商會意見。自燕大将軍落戶于此之後,卻是一舉成為揚州霸主,皇恩浩蕩之下,整個揚州甚至南方,幾乎成為燕家封地,将軍府為表忠心,将手中大部分軍權交還朝廷,只守着花紅柳綠的揚州過些逍遙日子。

前兩年燕大将軍與世長辭,膝下獨子燕頻語,曾經的燕少将軍,受封成為新的駐南大将軍。燕頻語早亡的母親出身書香世家,給他取了這麽個名字,倒也絲毫無損于他渾然天成的将門之氣。燕頻三十多歲年紀,據傳一直癡心民生國情,雖然娶了揚州商會掌門人的大小姐于清弦,十幾年來卻沒有一子半女,幾房妾室亦是一無所出,市井傳聞沸騰過一陣子,不過由于燕府威望,說三道四的人畢竟不多。

此時,花滿渚一行人進了燕府,雲英帶着他們尋了一處院子安頓。花滿渚在心裏暗暗估算了路程,發現他們住的這所院子竟是在府邸中心不遠處,看來那位燕夫人倒真是極為看重歐盈這個忘年交的,只是,不知道打的是什麽主意。

歐盈正拉着李忘貧研究這座院子,花滿渚眼帶笑意望着他們,心裏卻盤算着,來者善惡莫論,只管迎頭而上罷了。

第一日,雲英告知燕夫人事忙,不能一會;第二日,雲英又道燕夫人無暇,請三位客人自在歇息;一連幾天,燕夫人都不見人影,卻也把他們的生活安排得極是妥當。歐盈不覺有異,還跟李忘貧讨論着,這麽大一座将軍府,女主人也不是等閑能當的,只能托雲英轉告燕夫人,等她有空了再去拜見。

花滿渚也在等。不只是在等見一見那位燕夫人,更是在等着他的小師哥,任平生。

任平生一定會來的。與其在揚州城裏沒頭蒼蠅一般尋他,不如進了燕府,按兵不動等他自己尋來。也許,他已經知道自己身在燕府了。如果他知道,一定會來得更快。

這件事,花滿渚并沒有告訴歐盈和李忘貧,平日裏絕口不提任平生的行蹤。李忘貧問起來,花滿渚只說這一陣子任平生應該還在飄忽忙碌,過幾日再去尋他。李忘貧雖然記挂在心,但身邊有個活生生的歐盈在,也顧不得想那許多,光是如何讨歐盈的注意和歡心,就已經占了他全部的心神。

立春已過,燕府園子裏的桃花依稀能見花蕊了,成日不見蹤影的燕夫人總算是得了空。當時花滿渚一行人正百無聊賴地下棋,歐盈和李忘貧兩個人一齊上都輸給了花滿渚,正郁郁時,燕夫人帶着幾個下人走了進來。

一進門,燕夫人先是道了聲歉,又吩咐下人把帶過來的一堆禮物放好,禮數極為周全,弄得歐盈極為不好意思。

幾個人坐下了,歐盈才為燕夫人介紹了一下花滿渚。當着長輩的面,歐盈這次并未放肆,只說花滿渚是極好的朋友。可小女兒心思,哪裏瞞得過燕夫人的眼睛,她多看了花滿渚兩眼,也并沒說什麽,只是拉着歐盈說些家常。

花滿渚一邊喝茶,一邊細細打量着燕夫人。雖是商賈出身,舉止形态,卻半分也不輸官家小姐,年紀雖長,倒也保養得益,美豔非常。

“怪不得,”花滿渚垂眸暗道,“燕頻語娶了她,商會在握,美人在懷,劃算極了。”

不過,燕夫人跟歐盈亂七八糟說了一堆話,花滿渚卻一點異處都沒聽出來。仿佛,她真的只是出于對故友的懷念和對歐盈的喜愛才邀他們住進來的。

花滿渚心下正在奇怪,卻聽燕夫人話鋒一轉,對歐盈說道:“盈盈,這幾日有所怠慢,也是情非得已。我那不成器的侄子本該在府裏閉門思過,卻被他父親私下放了出來。我夫君事務繁忙,又聽聞他四處惹禍,責令我嚴加看管,我也是焦頭爛額。好不容易處理妥當,馬上又要到我夫君生辰了,實在是沒有空閑,幾位小友莫要挂懷才是。”

歐盈趕緊說:“不會不會,夫人邀我們住下已是盛情,我們感激還來不及。”

“既然這樣,”燕夫人笑着握了握歐盈的手,又說道,“我夫君生辰宴會,你們可一定要賞臉。”

“那是自然,我最愛湊熱鬧了,夫人不嫌棄我吵得慌就好。”歐盈對燕夫人本就有好感,如今住進人家家中,更覺親切,說話倒像是在跟長輩撒嬌,燕夫人忍不住一笑。說好了赴宴的時間,燕夫人并未多留,很快就告辭了。

歐盈算了一下日子,便愁眉苦臉地煩惱起來。燕将軍生辰在即,客居此處,總不能空手而去。買禮物的銀錢上倒是不用擔心,她出谷時帶了不少銀票,可她在雲水樓裏從沒操心過這種你來我往的客套事情,當下不知送什麽才好。李忘貧更不用說,糙漢子一個,禮儀來往之事一概不懂。

支支吾吾讨論了半天,兩人沒有一點頭緒,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轉向了在一旁沉默着研究殘局的花滿渚。

兩雙眼睛直瞪瞪地望着自己,花滿渚再淡定也不能熟視無睹,只好把棋子一放,說道:“将軍府裏萬事不缺,咱們若是送買來的東西,什麽都不會稀奇,倒不如我們自己做點什麽更有誠意。”

“好呀好呀,”歐盈忙不疊點頭,兩只水靈靈的眼睛一眨,又問道,“做什麽?”

花滿渚略一思忖,問道:“你們會做些什麽?”

歐盈和花滿渚俱是一愣,三個人大眼瞪小眼轉了一圈,半晌無語。

“……”花滿渚試探着看向歐盈,“女紅?繡副長壽圖什麽的?”

歐盈面紅耳赤,聲如蚊吶:“我不會繡花呀……”

花滿渚轉向李忘貧,李忘貧趕緊擺手:“哎呀小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了會打架會押镖,沒別的本事。”

“唉,”花滿渚嘆了口氣,“那我畫個祝壽圖好了。”

歐盈眼睛一亮,拍手道:“對呀!舅舅說小渚書畫乃是一絕,連他都自嘆弗如,你若作畫送給燕将軍,肯定不會失禮!”

花滿渚搖頭無語,李忘貧卻是微微失神。歐盈歡呼雀躍的模樣可人極了,但那般動人心魄的表情卻是為花滿渚而生。花滿渚一表人才,又是才華橫溢,自己跟他一比,也不怪歐盈傾心于他了。想到這裏,李忘貧也提不起興致了,悶悶地坐了一會兒,就回房去了。花滿渚看出他心情不好,卻也無話可說。兩個人之間的緣分,只能靠他們自己,一個外人說得再多,都不如自己想通了做點什麽來得有用。

既然已經定好禮物,三個人便也不着急了。生辰宴前,幾個人一起去拜訪了一下燕夫人,燕夫人也差人來請了歐盈幾次,兩個人一起逛園子說閑話。花滿渚問起來,歐盈卻說不出什麽不對的地方,只說燕夫人對她的身世很是同情,待她也十分的好。花滿渚心下疑問更重,也越發覺得不讓歐盈去買禮物的決定是對的。其實,他之所以說買來的東西沒誠意,還有一點小心思在。歐盈身上的銀票都是雲水樓裏帶出來的,雲水樓慣用的銀號雖然隐蔽,但若是有心去查,卻也不難查到。燕夫人既然對歐盈這麽感興趣,不妨就讓歐盈多神秘一陣子,總歸沒什麽壞處。

桃花依稀破蕾而出,燕将軍的生辰也近在眼前。說是不會大操大辦,可身為駐南大将軍,來往客人也必定極多,府裏的下人驟然忙碌起來。花滿渚等人倒是依舊閑着,那副祝壽用的畫作早已完成,歐盈也不管畫的是什麽意思,一個勁兒直誇,李忘貧胸無點墨,看不懂也就不說話,不過他也清楚,花滿渚的手筆必定是不差的。

到了壽宴這一日,花滿渚一大早就起了床。将軍府素來守衛森嚴,難得門楣大開,他早就盤算好了,任平生若是想進來,八成會挑今天。洗漱完畢之後,花滿渚還仔仔細細檢查了自己的衣裳。春宵別後,多日不見,花滿渚滿心滿眼都是任平生,生怕自己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讓任平生見了不喜歡。收拾好了推開門,滿院子的桃花芬芳初露。花滿渚深吸一口氣,思及自己身在燕府,原本雀躍的心情驟然冷靜了幾分。

桃花雖好,若是不開将軍府裏,只會更好。

“師哥,”花滿渚有些失神,望着桃花喃喃自語道,“真想跟你一起去看燕府之外的桃花。”

花滿渚并沒有傷神多久,歐盈和李忘貧也起床了。各自準備了一番,雲英便來了院子,代燕夫人請他們去赴宴。

宴會在正廳舉行,并不遠。此時祝壽的賓客差不多來了大半,燕夫人在偏廳陪着女客,燕将軍卻不見蹤影,只派了一位親信在府門前迎客。

歐盈納悶,悄悄問道:“這燕将軍自己怎麽不出來?”

李忘貧尋得機會,搶着說道:“我聽那些下人說,燕将軍不喜歡熱鬧,以往這種時候都是夫人張羅,他得要宴會開始才會出來。”

“呵,”歐盈不以為然,“怪不得夫人忙成那樣,什麽将軍嘛,架子這麽大。”她與燕夫人交好,眼見燕夫人勞碌,燕将軍卻事事不理,自然打抱不平。

“噓!”花滿渚打量周圍,輕輕道,“別人家事,盈盈你不要多言。”

歐盈滿不在乎地吐了吐舌頭,到底是聽花滿渚的話,沒有再說什麽,按雲英指的位置坐下了。

畫卷交給雲英呈了上去,燕夫人遙遙望過來,對他們笑了笑。幹坐着等了半天,燕将軍還是沒有出來。眼見着天色越來越晚,花滿渚已然不動聲色将整個宴會上的人掃了個遍,連搬運賀壽禮品的小厮都沒放過,卻沒看見一個形似任平生的人,心裏也越來越焦急。

時辰到了,有人報了一聲,聲名赫赫的駐南大将軍燕頻語,終于來到了宴會廳。

花滿渚悄悄望去,來人一身铠甲,雖然天下已無戰事多年,還保持着将軍門下戎裝加身的傳統。燕頻語闊步走來,身後披風揚起,兩道濃眉微蹙,面上半點表情也無,盛妝的燕夫人迎上去,看起來更像是燕夫人過壽。奇怪的是,遠遠望去,花滿渚倒覺得燕頻語隐隐約約有幾分面熟。

燕夫人站到燕頻語身側,仿佛見慣了燕頻語這副模樣,當下自己對一衆賓客客套了兩句,便招呼大家入座開宴。從進門到落座,燕頻語竟一句話都沒說過。

佳肴美酒陸續呈上,宴會熱熱鬧鬧開始了。許是在座的人都了解燕将軍脾氣,除了禮貌性地祝壽之外,沒有人對他一言不發冷着臉的舉動有什麽異議,這壽宴說是壽宴,卻更像一場政商名流大聚會,壽星的角色仿佛一點都不重要。歐盈悄悄對花滿渚抱怨,也被花滿渚搖搖頭制止了。

宴會雖然怪異,卻讓花滿渚記挂任平生的心情冷靜了下來。他一直觀察着與會衆人,又看了看首座上眉目生光的燕夫人和一言不發的燕将軍,心下了然了幾分。這場宴會想來是燕夫人堅持要舉辦的,她出身巨賈于家,頭腦精明,縱然燕頻語不願意,她也一定要利用這樣的機會來廣交貴胄,鞏固燕府、乃至于府的地位。

不過,花滿渚很快就反應過來,他只猜對了一半。宴會進行到一半,燕夫人像是突然興起,叫雲英沏了酽茶給歐盈送去。雖然隔着幾張桌子,但三個人都有些功夫,淺淺能聽見她吩咐雲英的話,說是歐盈北方口音,也許吃不慣揚州宴席菜肴,送一杯茶去給她解膩。

歐盈不知何意,疑惑地看向花滿渚。花滿渚眉間深鎖,住進燕府都許久了,此時才擔心吃不慣揚州食物也太牽強了。

燕夫人是當着燕頻語面吩咐的,還對着歐盈他們這一桌點頭笑了一笑。燕頻語聞言,目光跟着燕夫人随意掃了過來,又轉回去,卻驟然又轉過了頭,緊盯着歐盈的方向,兩只眼睛深如寒潭,一動不動,像是吃了一驚。

花滿渚心中一動,留神聽着那邊的動靜。

燕頻語盯了許久,這才向燕夫人道:“她是誰?”

語氣冰冷,不容拒絕,聽不出來一點情緒波動,也不像丈夫對妻子說話的口吻。

燕夫人又看了他們一眼,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回答說:“我偶然遇到的一位小友,身世可憐,客居揚州,我便邀她和她的朋友們來府上小住。”

燕頻語的目光一直鎖在歐盈身上,卻也沒有再多問什麽。半晌,他終于收回目光,端起面前的酒杯,倏然一飲而盡,站起身來對着宴席上的賓客拱拱手,便一甩衣袍走了出去。

燕夫人見狀跟着站起,客客氣氣地替燕頻語解釋了一番事務繁忙,招呼大家繼續飲宴。

花滿渚低下頭,腦中似是清明些許,卻又有更重的疑問冒出。

看樣子,于清弦跟燕頻語的感情似乎并不好。可以肯定,的确是于清弦執意要辦這場宴會,不過,除了交際之外,她的另一個目的,恐怕就是歐盈。

找了壽宴這麽個由頭,大大方方地讓燕頻語見到歐盈。

可是,為什麽?

燕頻語為何如此反應?

花滿渚想不通,歐盈和李忘貧更是想不通。兩人正齊齊望着花滿渚,指望着他來解答。可惜,就算是花滿渚比他們多長了百八十個心眼,此時也跟他們一樣,滿頭霧水。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