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殘缺悲歡莫可量
第二十七章 殘缺悲歡莫可量
任平生緊跟在莫可量幾步之外,不知道他要去哪裏。這是他師父,一定是他師父,雖然他不知道師父怎麽變成了這般摸樣,為何對花滿渚滿是仇恨。
在任平生跪下攔住他的時候,他氣得渾身都在發抖,最終拂袖而去。任平生一步不錯地跟着,不知道走了多遠,莫可量才終于在揚州郊外一處破屋停下來。
屋子應是頹敗了許久,檐上幾無完瓦,枯草蕭蕭,沒有半分人氣,只有牆角壘起來的一堆草甸明,看得出來是有人睡過的。
任平生喉頭發緊。當初的莫可量,輕飄飄一身長衫,對月吟詩,竹下舞劍,活得比師娘還要講究,如今卻團在這草甸上不知過了多少日夜。
莫可量似是怒氣漸消,并沒有喝止任平生跟着他進了屋中。他極為自然地拂開草甸上一片枯葉,端端正正坐在上面,冷眼看着任平生幾次張嘴說不出話來。
半晌,莫可量輕嘆一聲,“行了,支支吾吾做什麽。”
任平生低下頭,跪在他身前。莫可量伸出手,懸在任平生頭上良久,可惜,以前習以為常的摸摸頭的動作,如今卻別扭極了。
“平生啊。”莫可量長嘆一聲,“罷了,起來吧。”
這一聲“平生”,讓任平生身子一僵,差點兒哭出來。
“師父!”任平生哽着嗓子,在地上結結實實扣了三個響頭。
“燕府,是你自己查到的?”莫可量不再看他,兩只眼睛不知道望着哪裏,在這間枯蓬遍地的小屋子裏,顯得分外荒涼。
任平生答道:“雲水樓給的消息。”
“雲水樓?”莫可量有些驚訝,但此時他并沒什麽心思關心他的徒兒花了什麽代價才買得到雲水樓的消息,轉而神色一厲,“那你為何還護着花滿渚?”
見任平生怔怔的,莫可量思及當年,悲也上心頭,怒也上心頭,驟然一耳光狠狠扇在任平生臉上。大力之下,任平生身子一歪,一張臉立時腫了大半。
“師父!”任平生跪直身體,“此時随時因小渚一家而起,可小渚是您和師娘親手教養成人,他并無過錯。”
“你!”莫可量大怒,“他并無過錯?雲水樓沒告訴你,是誰要滅我霁山麽?”
“駐南将軍府,因……”任平生一咬牙,“因師父手下留情救了小渚,還因為小渚一家曾經掌握了什麽重要的東西。”
任平生一副倔強的摸樣,他不想親口把師父殺了花滿渚全家這件事說出來,可是他不得不說。就算霁山事因此而起,可滅他滿門的,也是霁山人啊。任平生不願意看到莫可量将血海深仇也歸結到花滿渚身上。
莫可量半天沒說話。良久,他一只手攙起任平生,轉身往屋後走去。轉過一段殘缺塌陷的院牆,屋後有一小片空地,幾棵樹。那兒有一個樹枝搭起來的小棚子,僅有半人高。
莫可量走近了一些,對任平生說道:“跪下。”
任平生端端正正跪下,磕頭。那狹小卻整理得十分幹淨的小棚子裏,是他師娘的牌位。
“她喜歡樹林子,平時要是不帶你們練功,都待在樹林子裏。”莫可量緩緩說着,灼燒過的嗓子發出粗粝而低沉的聲音,“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找個樹林子,讓她高興。”
花滿渚還沒來的時候,任平生跟師兄們比爬樹輸了,師娘抱着他說,平生啊,以後師娘教你爬樹,師娘可厲害了。
眼淚砸在膝蓋邊,師娘的餘音穿過那麽多年的光陰蕩漾而來。
“平生,我莫可量這一生,不是什麽磊落人物,但你師娘是。”莫可量緩緩說道,“我死了,大約是活該,可她……不管牽連多少人,害她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
“當年江南陸家富甲一方,名為商行,其實是駐南将軍府扶持起來的摸金暗樁。他們受命燕府,挖掘各地古墓,為朝廷一些不能上門面的事情籌措金銀。後來他們偶然得知一座秦幕的消息,還拿到了地圖,墓中寶藏無數。陸家無力獨去,便上禀駐南将軍府要求支援,但茲事體大,将軍府不願陸家參與,要他們交出地圖。陸家卻以地圖為籌碼,要求入仕為官。“
莫可量緩緩回憶着,任平生越聽,心越往下沉。
“騎着騾驢思駿馬,官居宰相望封侯,陸家貪婪,将軍府不容,我領命而去,當時陸家主母護着獨子逃走,我一路追擊,最後在蘆葦蕩裏追上他們。那孩子渾身血污躲在蘆葦叢中,我走進去,“莫可量看了任平生一眼,“他突然抱着我的腿不撒手,那神情,就像當年我們在路邊看見你,你朝你師娘伸手要吃的。”
莫可量閉了閉眼,接着道,“我把他接回了霁山,我心存愧疚,也喜歡他聰穎,卻沒想到,他那些受驚過度往事不記,都是裝的。”
任平生身子一抖,猛然擡起頭。
莫可量握緊了僅有的那一只拳頭,“你以為時隔多年,燕府為何突然為舊事發難?是因為花滿渚偷偷放出消息,說陸家失蹤的地圖在霁山。”
是花滿渚……任平生瞳孔暴睜,瞬間失去了焦距。
“我的好徒兒,你的好師弟,”莫可量笑了兩聲,“當時江湖聞風而動,你師娘察覺不對勁,還以為那些人要對陸家後人不利,悄悄安排你們去了揚州,以為那裏是将軍府地界,倒是最安全的。
“那幾天,我們擋了一批又一批心懷不軌的人。直到最後,燕頻語率精騎襲來,我霁山衆人疲憊不堪,非死即傷。他們找不到地圖,還放了一把火。我已經斷臂,是你師娘把我推出去的。”
“是小渚……”任平生喃喃自語。
“對,是他。”莫可量驟然提高音量,“是他害我霁山滿門,是他讓你師娘葬身火海,一切都是因為他!”
“平生,你與他青梅竹馬,但如今我已将事實說清,你若天良尚在,你若還念着你師娘養育之情,就去殺了他!”
“平生,你忘了你師娘了嗎?!”
“平生,你護着他,對得起你師娘嗎?!”
“平生,殺了他!”
這個人披頭散發,面容因咆哮而扭曲,他在喊着任平生,任平生卻似乎聽不清他在說什麽。他是師父嗎?他在說什麽?
師父風姿無雙,何時這樣猙獰過?
師娘,還有小渚……
他到底在說什麽?
任平生眼前血紅一片,針紮火吻一般痛得要命,他眨了眨眼,再睜開的時候,天地間全是讓人窒息的黑暗。
“睡吧,”他心想,“睡着了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