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今已亭亭如蓋矣
第二十八章
莫可量不知道花滿渚在哪裏,但是,任平生一定知道。
這幾年,他躲在深山裏養傷,練習左手使劍。那些度日如年的日子,倒是讓他很快理清了整件事的脈絡。
他并不想承認自己視若養子的花滿渚跟這件事有所牽連,可是暗地裏調查得來的所有的證據都明明白白指向他。
莫可量這一生,從未逃脫過駐南将軍府。天道循環,他知道,早晚有一天會有報應,可這報應來得如此兇猛、如此殘忍,以他心愛的、無辜的女子,和門下三十多條性命,來贖他一人犯下的那些罪,他不甘心,太不甘心了。
任平生曾經是他最心愛的徒兒。剛撿回來的時候,骨瘦如柴,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唯有一雙黑眼珠子透着亮。他還記得第一次把他抱起來的時候,他頭一偏,毫無防備地、如饑似渴地靠進自己懷裏,像一團剛升起來的火突地跳進胸腔中。
養大了卻調皮得要命,讓人頭疼極了。可也的确惹人喜愛,闖了禍最會撒嬌,習武也是極好的材料。因那一瞬間重合的神色,帶回了花滿渚,本以為兩個孩子互相有伴,卻是真的養了一頭幼狼。
那麽小的孩子,心思要有多深沉,才能這麽多年一直将所有人蒙在鼓裏?
莫可量一想到這些便遍體生寒,憤恨、悔恨、痛苦鋪天蓋地,有一天突然就發現,河水中映出來的那個滿頭白發、眼神陰翳的人,已經認不出來了。
躲在揚州半月有餘,卻一直不知任平生和花滿渚也在此。他早就發現近來将軍府有異,今日見到任平生和花滿渚出現,心下驚異。他在将軍府多年,一看就知道今天府裏的守衛不對勁,像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放松的,這才很容易就潛了進去。
燕頻語已死,那麽接下來,殺了花滿渚,他就可以坦然去泉下見他的妻子了。
任平生醒來時,莫可量已經不見了。他閉了閉眼睛又睜開,這也許是一場夢呢?
然而不是。他就躺在莫可量方才坐過的那一堆草甸子上。
坐起身來,頭又疼又漲。師父去哪了?找花滿渚麽?
任平生苦笑了一下,走到屋後,又拜了拜他的師娘,這才離開了那間空屋子。
他一路跟着雙腿走,半點力氣也不想使。不去想莫可量去哪裏找花滿渚,或者說是不是就跟在自己後面等着自己去找花滿渚;也不去想花滿渚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不去想莫可量說的話幾分真幾分假,不去他收養花滿渚,跟那一份連将軍府都想獨吞的地圖有多少關系。
進了揚州城,大街上依然是熙熙攘攘的人。耳邊依稀聽見有人議論,燕将軍府出事了,欽差大人要來了。他們一邊熱鬧地讨論一邊做着手上的事情,他們已經習慣了這裏的富庶與和平,燕頻語本人還在不在,沒有人關心。
任平生什麽都不想關心。他聞到酒味,便坐下了。一壺下肚,任平生又想起來,诶,當初也是在揚州,花滿渚喝醉了,他們第一次接吻。
花滿渚不能喝酒,是不是也是裝的呢?
以前覺得酒有千般滋味,此時此刻,在這煙花爛漫之地,卻一種也喝不出來。
黃昏漸近,揚州風光,更是撩人。任平生站起來,依舊跟着腿走。
頭更疼了,但他越想醉過去,卻越是分外清醒。
有人跟着他,但肯定不是莫可量,莫可量是不會讓他察覺到的。他此時一點功力都沒使出來,還能感覺到有人跟着,想必也不過是些宵小之徒。任平生踢了踢腿,有點累,便不走了,就倚着路邊的牆坐下。
背後人影一閃,躲起來了。任平生嗤笑一聲,百無聊賴地數着遠處的燈籠,等他自己現身。過了許久,那人終于試探着探出了頭,見任平生醉醺醺地沒有反應,才慢慢走了過來。
竟是個□□歲的小乞丐。任平生掏了掏身上,沒有吃的,有個錢袋,便一甩手扔給了他。那小孩把錢袋撿起來,也不走。
“沒了。”任平生攤攤手,“都給你啦。”
“你是壞人!”小孩兒突然說道,任平生這才看見那孩子手裏緊握着一塊石頭,就這麽砸了過來。不過他沒什麽力氣,又不太敢走近,石頭落在任平生腳邊。
任平生看了看那塊石頭,一笑:“我又沒說我是好人。”
“你是壞人!”那小孩又喊道,突然就往前沖過來,視死如歸一般。
任平生猛地跳起來,一伸手就将小孩舉了起來。
“放開我!我要殺了你!”那小孩胡亂揮舞着胳膊腿,髒兮兮的衣服裏甩出一塊碧玉挂墜。
任平生皺着眉,這挂墜有些眼熟,看起來價值不菲,應該是哪個富庶人家流落出來的。
“你想幹什麽?”任平生盯着那孩子問道。
“我要報仇!”那孩子臉上髒得看不長相,眼神卻是認認真真地充滿了仇恨。
又是報仇……任平生苦笑,這世間怎麽那麽多仇,你要報仇,我要報仇,他也要報仇。
不過,任平生倒是想起來,這個挂墜的确曾見過。雲水樓曾經讓他去殺汴州知府,他取了首級便走,扔下一屋子吓蒙了的妻妾子女懶得管。這個挂墜,應該是那府裏的孩子身上挂的。
任平生一揮手,把那孩子甩了開去。小孩兒摔得很疼,但還是惡狠狠地扭着頭罵他。任平生在他身邊蹲下,很是認真地說:“你報不了仇,如果想好好活着,就忘了這些事情吧。”
說完,任平生便離開了。揚州這麽大,也難得尋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去哪裏呢?
還沒等任平生想清楚,他一擡頭,發現自己走到了之前住的客棧外。這地方杜宇包下來了,如今他人不在,客棧老板也沒有迎客,看起來空蕩蕩的。
任平生想了想,擡步走了進去。小二在打盹,迷迷糊糊看了任平生一眼,熟臉,點個頭,說了聲“客官回來了”,就又睡過去了。
穿堂入院,他們住的小院一盞燈也沒有。桃花花期快過去了,月光之下,花瓣稀稀落落的可憐得緊。任平生的腳步聲在空無一人的走廊裏蕩開來,傳出去老遠。
推開房門,屋子裏比外面更黑。
花滿渚坐在窗前榻上,扭過頭朝這邊看來。
似乎是昨天吧,去燕府之前,他們倆交頸疊股坐在同一個地方,花滿渚跟他說,師哥,我一直想找個地方,有山林鳥木,有大片大片的湖水,就我們兩個人,生火做飯,釣魚玩笑……
任平生當時怎麽回答的呢?
“等一等。”任平生突然說道,“我有幾句話想跟他說,師父,等一等。”
身後劍氣一滞。任平生走進屋裏,莫可量的身形從廊後轉出來,借着依稀的月光,他手中的劍特別明亮。
“師哥,你回來了。”花滿渚擡起頭,可是太黑了,任平生看不見他的表情,“我等你好久了。”
“師父是來取你性命的。”在離花滿渚還有兩步的地方,任平生停了下來。
“那你呢?”花滿渚平淡地問道。
“為什麽?”
“你為霁山,”花滿渚隐在黑暗中,依稀一笑,“我為父母。”
“可霁山于你,也有養育之恩。”
“小時候,他們都說我是神童,将來會名動天下,官居高位。”花滿渚頓了頓,“我爹說,無論陸家如何成功,終究入仕才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後來我一點一滴地查,才知道當年他是為了我,才得罪了燕府。
“我娘抱着我一直跑啊跑啊,眼見跑不過了,還希望我能在蘆花蕩裏藏住不被發現。我是看着她死的。血濺了莫可量一身。然後,他帶着一身我娘的血走過來,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就那一瞬間,我決定裝成一個什麽都不知道的孩子。
“我不知道會遇見你,我讨好莫可量,暗地裏探查真相,最後,終于做了那樣的決定。我找人在後山準備了一處密道,就算情況再壞,我也能保全你。”
花滿渚緩緩站起來,離任平生更近了一些,“師娘安排我們去揚州的時候,我懷疑過,但我也不知道那些為了寶藏的人什麽時候會來。如今想來,師娘是以為那些人會對我不利……師娘的确真心待我,是我對不起她。”
他又走近一步,“師哥,你也是來殺我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