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
第二十九章 回首向來蕭瑟處
見花滿渚離任平生越來越近,莫可量将劍往空中一抛,對着花滿渚拍出一掌,這才又伸手接住了劍。
花滿渚一點都沒躲,他也躲不過。這一掌受下來,他猛地往後一仰,踉跄幾步,卻還是跌回了榻上。他倔強地盯着任平生,嘴角滲出血來。
“花滿渚,”莫可量道,“你我的恩恩怨怨,今日一起了斷。”
花滿渚看了莫可量一眼,猛然朝任平生撲過去。行動突然,莫可量和任平生都沒能及時反應過來,但那一瞬間,任平生下意識地伸出手,接住了花滿渚的身子。
“師哥,”花滿渚死死抱着任平生的脖子,“你要殺了我嗎?”
“平生!”莫可量只當花滿渚像小時候一般跟師哥撒嬌,愈發覺得此人面目可憎,當下抽出劍來,喝道,“讓他為你師娘償命!”
朦胧月色中,莫可量的劍鋒是唯一的光源。光華一出,任平生放佛聽到黑暗被“刺啦”一聲撕開的聲音。
但這聲音沒有盤旋太久。緊接着,任平生腦中充盈的,都是皮肉被刺破的悶響。
花滿渚在他懷裏顫抖了一下,手心中,漸漸被溫熱濕潤的液體填滿。
“師哥,”花滿渚依舊不肯放開任平生,喃喃道,“你要殺了我嗎?”
任平生握了握拳,手心裏的血又濕又黏,他緩緩松開扶在花滿渚腰間的手,順着花滿渚的後腦勺,摸到臉側,然後突然狠狠卡住了花滿渚的下颌。
“你做的事,就該你自己來還。”任平生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就地轉了個身,一手扶起莫可量手中還在滴血的劍,一手将花滿渚猛地一推……
聽慣了劍身沒入皮肉的聲音,卻沒有任何一次,像今晚一樣,讓任平生聽得想哭。
花滿渚低頭看了看身上的傷口,擡起頭有些迷茫地眨了眨眼。
他說:“師哥,你總說我怕疼的。”
任平生沒有看他,松開了手。花滿渚的身體像庭中的桃花枝一般顫動了兩下,才軟綿綿地倒在了任平生腳邊。
莫可量有些吃驚。任平生從小跋扈,但對這個小師弟是極為護短的,他倒是真沒想到,任平生真能下得去手。不過,這也讓他生出點滴安慰,畢竟,任平生心中到底還是念着師娘養育之恩的。
掃了地上的花滿渚一眼,光纖如此昏暗,還是能看得出他慘白的臉色,從剛開始的氣若游絲,到此刻鼻翼一動不動,已然沒有呼吸了。
從尚幼稚子到現在,十幾年光陰一閃而過。他曾把花滿渚放在膝頭上,手把手教他拆招;他也曾煮好了茶,眼巴巴地從妻子手裏把花滿渚領過來下棋;他那咋咋呼呼的妻子,還曾經遺憾過,如果有個女兒,一定要嫁給花滿渚這樣的好孩子……
莫可量回劍入鞘,血也不擦,事已了,他卻沒有輕松的感覺。
他們走出房間,任平生背挺得筆直,一直往前。
莫可量卻回頭看了一眼。
他心想:“我總算為你報仇了。不要怪我心狠,如此孽徒,你泉下有知,也會說聲當誅吧。”
想起當年光景,不免又是一陣惆悵。然而莫可量并沒有神傷多久,便發現了任平生的不對勁。只見任平生一路從花滿渚屍體身邊逃開,一刻不停地往外沖,明顯是使了全力,那速度竟叫莫可量都略有些吃力。莫可量不知任平生這兩年功夫進步多少,當下見他毫無疲累之意,還頗有些感慨和得意。
他只以為從小看護到大的小師弟死了,雖然是報仇,任平生到底小孩心形,或許是煩悶無處宣洩,卻不想任平生竟是一路飛奔到了他在郊外為妻子設的靈位前。
任平生半點也不停頓,撲通跪在靈前,磕了三個頭。莫可量剛要開口,卻被任平生猛然打斷。
“師娘,平生不孝,這些年來竟不曾發現花滿渚做的事情。師娘,今日徒兒親手送他一程,你在天有靈,不要再記挂我們,請放心地去吧。”
這話聽起來情真意切,可莫可量卻總覺得有點兒奇怪。
“平生,你……”
“師父!”任平生猛然轉過身,又朝着莫可量叩了三個頭。
那一副決然的樣子,看得莫可量心驚,他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
“平生,你這是做什麽?”
“平生拜謝師父多年養育之恩,今日,師娘大仇已報,請恕平生大逆不道,自請門下除名!”
莫可量一時驚得沒反應過來。要知道,任平生與花滿渚不同,當年撿回來的時候,由于營養不良,他幾乎只剩半條命,體質比奶娃娃還不如,稍微受涼就高燒不退,莫可量幾次三番從鬼門關裏将這個孩子拉回來,夫妻二人說是為他操碎了心也不為過。比起健健康康的花滿渚,任平生更像是他二人親手養大的兒子,也是因此,莫可量那般想要花滿渚的命,卻還是在任平生以命阻攔的時候,下不了手。
可如今大仇得報,他的徒兒竟然跪在這裏說要離開師門?
莫可量甚至生出幾分懷疑,莫非自己聽錯了?
他手中還拿着劍,此刻劍往地上一扔,伸手握住任平生一只胳膊,想要把他拉起來。
“平生,你先起來……”
“師父,”任平生紋絲不動,掙開了莫可量的手,異常堅決地說道,“花滿渚一事,平生犯下大錯,仇可以報,師娘卻回不來,霁山同門,也回不來。活着的人冤冤相報,死去的人卻無法挽回。師父,平生心意已決,無顏再歸霁山。”
“你……你!”莫可量又氣悶、又傷心、又不解,指着任平生的手指都在發抖,“你這說的什麽混賬話!”
任平生直挺挺地跪着,莫可量怎麽罵他,他的表情也不見絲毫松動。
莫可量深吸幾口氣,放緩了語調,像是哄着他一般:“平生,花滿渚的事為師不怪你,你師娘也不會怪你,他連我都騙過,你又怎麽能幸免?你先起來,不要讓你師娘為你傷心。”
聞言,任平生輕輕擡起頭,直視着莫可量,那眼神卻古怪而冰冷。
“師娘早就傷心過了,”任平生緩緩道,“我把小渚往劍上推的時候,師娘就傷心了。”
“那是仇人!”莫可量喝道。
“那師父您呢?”任平生歪了歪頭,出口的話沒有半點溫度,“您就不是仇人了?您要報仇天經地義,花滿渚要報仇,就罪該萬死。師父,我以前只想着要報仇,卻不曾想過為什麽會有仇。如今我明白了,仇都是人自己造出來的,如果說誰該殺,誰該死,第一個開始這個循環的人,才最該死。”
任平生頓了頓,接着道:“最開始掀起這一場腥風血雨的人,早就死了。後來的人,一個接一個,不過是做些無謂的掙紮罷了。師父你信麽,師娘如果還活着,她就是再恨,也決計不會讓你再去殺了花滿渚。”
莫可量被他這一通胡說八道哽得說不出話來,顫抖了半晌,驟然擡起手,一巴掌狠狠扇了過去。
“孽徒!”莫可量猶不解氣,緊接着又是一巴掌,完全沒有控制力道,“混賬!”
任平生一聲不吭地接了兩巴掌,莫可量只有一條手臂,兩巴掌都扇在同一處,飛速腫起來的皮膚上血絲清晰可見。
“你被花滿渚鬼迷了心竅嗎!他害了你師娘!霁山的冤魂都在天上看着呢!”
“那麽您能不能告訴我,”任平生直視着莫可量,“江南陸家的地圖,在哪?”
莫可量一愣,幾乎怒吼道:“那地圖早就沒了!花滿渚捏造說在我手裏,你也信嗎!”
任平生捏緊拳頭,咬着牙說道:“師父,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地圖已經被毀的?”
一陣寒意襲來,在任平生的目光下,莫可量破天荒地感到了陌生的敵意。
“師娘在上,”任平生不再看他,“平生不會再要求這個問題的答案,也請師父容我離去,師徒一場,留些念想罷。”
任平生說完,最後叩了一次頭,然後迅速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等莫可量從震驚中反應過來,身前只剩下他愛妻孤零零的牌位,這時節,天色剛剛發亮的時刻,最是冷得驚心。
客棧裏的小二戰戰兢兢在門口徘徊,不時向路口張望着。今晨起了些霧,等了不知多久,盡頭處終于隐隐綽綽現出一個人影。
小二看了看,連忙迎上去:“公子可算回來了!”
“如何?”任平生臉上滿是疲倦,但腳步飛快。
“照您的吩咐,沒敢請大夫,只是流了那麽多血,恐怕……”
任平生打斷他,只說了聲“領路”。
小二閉上嘴,忙不疊地跑上前,領着任平生往另一個院子去了。
推開門那一瞬間,任平生手心都冒了汗。
其實不用擔心,杜宇給的藥,必定是可靠的。但不知為何,任平生竟生出恐慌的心情。
他深吸一口氣,走了進去。
屋裏血腥味很濃,包紮用的藥箱子還在桌上沒收。床上躺着的那個人,除了面色蒼白之外,就如睡着一般,連眉頭微微蹙起的角度都與平時無異,就像他小時候憋了一肚子很無聊的問題,想問又不敢問時的模樣。
任平生小心地掀開被子,身上的傷口包紮得很好。他坐下來,輕輕拆開繃帶,重新上了一遍傷藥,才又包好。
他動作極慢,做完這一切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了。他額上出了一層細汗,床上的人卻一點清醒的跡象都沒有。算了算時辰,任平生提筆寫了一封信托小二送出去。
拿身上所有的銀子重謝了客棧老板之後,任平生又在房裏坐了一會兒。直到遠處隐約響起馬蹄人聲,他才悄然從窗戶退了出去。
歐盈策馬而來,李忘貧依然緊緊跟在她身後。他們馬都來不及栓,一躍而下便沖進了客棧。不多時,小二趕了一輛馬車出來,李忘貧抱着人上了馬車,歐盈跟客棧老板說了幾句話,也上了車。
輪毂亞亞聲漸行漸遠,任平生盯着他們消失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
街上人越來越多,揚州城還像平時一樣繁華熱鬧,做買賣的人、看熱鬧的人、趕路的人,個個忙得要命,以至于當有人從寬闊的主道上策馬而過時,除了讓路時的咒罵,他們都沒工夫擡頭看馬上那個傷心的劍客一眼。